《理性人》万川之月

40、2

　　这个始料未及的小意外并未引起多大风波，主要是因为尹逸和苏安霓这会儿加起来，新闻价值也不过尔尔。两位当事人分别请来了自己的经纪人，找了个道具间关上门，私底下说这件事的时候，苏安霓的经纪人表示“小祖宗我真是服了你”，钟庆则老实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丢下一句“苏小姐的业务能力令人怀疑”。

　　苏安霓对这句话毫无异议，甚至嘴唇还蠕动了几下。看那口型，好像是“对不起”。

　　这下连钟庆都露出了活见鬼的表情。四个人默默作鸟兽散，没人敢跟苏安霓继续聊她的情感问题。

　　经纪人当然有忙不完的事情，调头就走容易得很，可尹逸却一时避之不及，对上了她宛若中箭小白兔般的眼神，吓得赶紧扭过头去。

　　真的是太吓人了……太吓人了。

　　第一季的拍摄逐渐进展到后半段，尹逸和苏安霓的对手戏几乎每天都有至少一场。或许是因祸得福，情场失意，她在表演上的灵性倒因此被激发出来，楚导显著地减少了训她的次数，连带着尹逸的工作都轻松了几分。

　　可全体演职人员的渐入正轨，这段时间并没让楚令仪的心情好到哪里去。关于付伟和付光的剧情，开拍后不久，导演组就通知负责编剧的工作室，让他们尽快修改，后来又有几个关键点也是越拍越觉得应该调整，可工作室交过来的修正稿，却迟迟达不到楚令仪的心理预期。

　　来回拉锯几次之后，副导演开始冒出了“要不就这样也行”的声音。楚令仪当然不认同，但副导演是与她本人多年合作，相互成就的老同事了，人家言辞恳切，也是为了拍摄进度考虑，硬刚回去毫无意义。于是没过多久，修正稿就交到了陈韧、柯一维和尹逸三个主演手里，想把他们的意见也一并考虑进去。

　　那天收工很晚，但事关重大，三个人都连夜看完了。次日顶着一脸憔悴再碰头，陈韧和柯一维都说，“确实越改越不对劲”，但到底哪里不对劲，两个人都不肯明言。

　　三个人里，只有尹逸跟楚令仪谈得上有几分面子情。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有话说一半，都含笑望着尹逸，这意思已经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尹逸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找个能说私话的场合，主动去跟楚令仪交了底。

　　“我个人感觉……负责修改的，和当初剧本的主创，好像不是一个人。”

　　楚令仪望着外头的瓢泼大雨，雨声让她的语意变得模糊：“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尹逸没怎么听清楚，只能报以疑惑的神色。

　　“那边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之前非要嘴硬，说工作室一直都是集体创作，不存在你说的这个问题。”室内不好抽烟，楚令仪手里捏着一只zippo，咔哒咔哒地，甩得像某种节奏不稳的打击乐器：“上周才跟我们承认，剧本的主创家里有事情，请了长假，他们联系不上。”

　　屋外有檐，地面上的干与湿因此泾渭分明。不知不觉中，尹逸也学着楚令仪的样子，往前走了几步，恰让鞋尖停在边线上，面对张牙舞爪的湿气，看雨水徒劳地努力。

　　预感被楚令仪的话一下一下砸实，他已经不知道还能如何挣扎。

　　“……主创也只是主创，他们公司就没别人了？”

　　甩打火机的声音停了：“改回来的稿子你们也看了，感觉如何？”

　　尹逸不吱声了。

　　咔哒声很快又续上，还添了楚令仪的一声冷笑：“哼，不行就是不行。”

　　这场雨邪性得很，眼看着越下越大，好似天在为谁哭。一句“那现在怎么办”噎在喉咙里，明知只是最平常的对话，尹逸却怎么都说不出口。还好楚令仪看雨看得入了神，也是半晌不语。

　　一道响雷滚过，她像是忽然醒了，皱着眉扭过头来：“你那新助理呢？”

　　“……嗯？”尹逸发狠地捏紧了自己抖个不停的指尖，竭力稳住声线：“不知道啊，刚还在到处乱转呢。”

　　“叫她给你找件外套。人是钟庆给你找的吗？怎么这么不懂事，你抖成这样，她都看不见你冷？”

　　楚令仪自己心情恶劣，说话比平常更不客气。尹逸无心多谈助理称职与否的问题，自己回身在服装组的衣服堆里扒了两下，随手拎起一件什么东西，抖开就往自己身上一披。

　　因为一早选服装就被淘汰下来了，服装组忙着熨烫正经要用的还来不及，这些衣服才回无人理会。顺着楚令仪嫌弃的眼神，尹逸低头，留神看了两眼自己身上的布料，这才发觉不仅质地轻薄，还皱得没眼看。

　　他勉强一笑，正要说话，不远处楚令仪的助手一路小跑，冲着他们躲清静的小角落就闯了过来。

　　跑得太着急，姑娘差点被地上的电线绊一跤，那样子实在不好看，楚令仪眼睛一瞪就像要发脾气的样子。

　　“楚导楚导，打通了！”

　　只一句话，楚令仪的眼睛就骤然亮了起来。

　　“那个主创，总算接我电话了，我……”

　　电话被楚令仪劈手夺过来，免提按下去，那头传出来的声音，竟比暴躁的楚导更暴躁。

　　“干什么啊，有病啊你们！我不是说了吗，我家死人了！我要休长假！”

　　提到嗓子眼的心脏，终于轰然砸到谷底。尹逸一口气没上来，只能短暂地闭了闭眼，趁没人注意到自己失态，赶紧的先把气喘匀了。

　　装疯卖傻的常有，真疯子却很少见。楚令仪听见这一顿乱吠，猛地一怔，罕见地词穷了。

　　助手姑娘也顿了几秒钟：“我们这里是良莠剧组。工作室告知我们，我们的剧本是您担任的主创工作，现在剧本需要修改……”

　　疯狗蒋陌哪儿能容她把话说完：“改啊，随便改啊，找我干嘛？！工作室编剧好几十个，我才休了几天假啊，都死绝了？难道就我一个人会打字吗？他们是没键盘还是没手指？”

　　“毕竟您是主创，我们还是希望……”

　　“什么主创，我又不署名，剧本是工作室出的，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的名字了？”

　　楚令仪开腔道：“要是让你署名呢？”

　　蒋陌没有一丝犹豫：“不需要！老子需要的是休假，听得懂吗？休息的休，假期的假！老子现在就警告你们，别再打过来了！再打老子就辞职！”

　　电话像菜市场里被人一把拧断脖子的鸡似的，瞬间就没了声息。

　　助手姑娘完全不好了，求救的目光黏在尹逸脸上，怎么都不肯挪开。三个人为了听清那头的声音，本来就站得挺近，尹逸垂下眼熬了一会儿，着实熬不过去，只能丢给姑娘一个安抚的眼神，自己试探着去看楚令仪的脸色。

　　他以为她会暴怒，但出乎意料的，她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这下连尹逸也拿不准是几个意思了，时间被楚令仪的沉默碾成齑粉，近在咫尺的雨声糅进来，一切都成了一团糊。

　　良久，她沉沉一叹：“……行吧，这个脾气，也不奇怪。”

　　没人敢搭腔。

　　暴雨如怒浪奔马，逐渐积成了水洼，新的雨滴落进去，终于溅上了尹逸的鞋面。

　　一会儿还有没拍完的场景，这双鞋打湿了还不知有没有一模一样的可换，尹逸赶紧后退一步，退得急了，不慎轻轻地撞到了楚令仪的肩头。

　　她便又叹了口气，对助手姑娘嘱咐：“你去告诉工作室，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要说服他动手改一版稿子出来。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能帮就帮一把。”

　　有她这句话，很多事情就可以放手去做了。姑娘领命而去，楚令仪再度抬头望了望外头的雨帘：“怎么样，歇够了吗？”

　　尹逸早已恢复过来：“我不累……我有点事情要处理，先回一趟化妆间，一会儿要开始了，您随便派个人来叫我，我马上过来？”

　　楚令仪正心事重重，无意客套，随便挥一挥手就放他走了。

　　明明这一转身，往室内走得越深，离雨水就越远，尹逸却总觉得森冷的水汽挥之不去，仍如鬼魅一般拼命往心里钻。

　　他突然很想听一听简执的声音。

　　电话拨出去，那边直接摁掉了。然后信息很快就追了过来。

　　“开会。有事吗？”

　　“没，就想问问你，晚上有什么安排。”

　　“没有，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完。”

　　“那我给你下碗面？毕竟是你生日。”

　　“不用，我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你最近也够累的，你先睡吧。”

　　尹逸想了又想，最后只回了一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