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2、2

　　“我最讨厌医院了。”

　　凌晨一点多，急诊室门外的走廊上，蒋陌佝偻着身体，贴着墙，神经质地来回踱步，一边踱一边念念有词。

　　“我一点也不喜欢医院，我也不喜欢晚上……最不喜欢就是晚上的医院了……”

　　影子黏紧他的脚步，歪曲着延伸到白墙上，一会儿攀上应急呼救按钮的塑料罩，一会儿又被“如何预防癌症”的海报遮住。

　　不过一个小时前，蒋陌的言行还是惊悚话剧男主角的水准，现在倒成了饱受心理伤害的小可怜，前后反差之大，简直判若两人。这么精彩的倾情出演，却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去看，实在可惜得很。

　　尹逸的脸色难看到了一定程度，正倚在急诊室门口，从半敞的门里，瞧着医生摆弄黄长直高高肿起的脚踝。

　　“……这样痛吗？”

　　黄长直扭过身子，像个三岁小姑娘似的，把脸埋在狂掉毛怀里，好像根本不敢看自己的伤处，随着医生的话胡乱点头。

　　大半夜的还要工作，患者还这样不配合，医生显然是在极力耐着性子，又稍微换了个角度摁下去：“那这样呢？”

　　黄长直可能是真的痛了，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哽了一下，居然就这么啜泣起来。

　　医生的眉头立刻皱紧了，半是无语半是烦躁的眼神四下一扫，正巧跟尹逸的视线撞上。大概见他举止还算正常，医生冲他开了金口：“你……对，就你，带她去拍个片子吧。这么大人了，自己走路不当心，还好意思哭。”

　　其实真不能全怪黄长直不当心。要不是尹逸把拖把往一地泡沫里一丢就跑去应付蒋陌，她也不会从浴室出来就摔成这样。

　　唉，行吧，拍片子。看来这一夜是别想消停了。

　　狂掉毛身材娇小，能稳住受伤的人站在原地已经很勉强，要想扶着她往前走，实在是太难为人家了。尹逸正要上前去帮忙，转念一想蒋陌好歹是个正当年的壮劳力，能搭一把手也是好的，于是探头往走廊里看了一眼。

　　只见蒋陌眼神躲闪，像个傻子似的站在惨白的灯下，一动不动。

　　这当然不是第一回知道蒋陌这人不靠谱了，尹逸当即冷笑了一声，心想自己真是吃错了药才指望这位活祖宗能做个正常人。他用力甩了甩有些发晕的脑袋，上前几步，索性在姑娘们面前转身蹲下来。

　　“我背你吧。”

　　“谁要你背啊，都怪你！”见了仇人分外眼红，黄长直气得想踢他，却忘记了自己右脚已经这样了，脚尖刚碰到尹逸的背，就忍不住发出类似哭叫的怪声：“……嗷！”

　　急诊室外还有个年轻的母亲，抱着一个正哼唧着要哭不哭的小男孩，在等他们先看完诊。小男孩听见黄长直这一嗓子，竟然连自己不舒服都忘了，在母亲臂弯里支起小脸，惊奇地瞧着这个长发凌乱，一惊一乍的怪阿姨。

　　眼看孩子都要笑出声了，尹逸感觉自己是个活生生的笑话，只好转头给了狂掉毛一个求救的眼神。

　　狂掉毛会意，深吸一口气，小声劝道：“行了你快上去，我可扶不动你，一会儿再碰到了可怎么办。”

　　黄长直仿佛在小朋友的目光里找回了一点仅剩的良知，终于不再丢人现眼，艰难地往尹逸身上趴过去，嘴里还在嘀咕个不停：“我会不会瘸了呀，我还要演戏呢……”

　　她不算多瘦削，尹逸也不算多健壮，体重刚一压上，尹逸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才站稳。发力导致的血流上涌逐渐平息，黄长直的话也在听觉里重新清晰起来，他压低声音，无奈地开口：“行了，你少说两句吧。你今天没戏演，以后也都没有吗，就不怕被人认出来？”

　　在场的除了蒋陌，剩下三个都是演员，这话真的太戳心。

　　一时间，跟在一边的狂掉毛和尹逸背上的黄长直都不吱声了。

　　过了好一会儿，黄长直才悠悠地叹了口气：“呵，还被人认出来，谁认识我？”

　　尹逸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

　　这座医院地处市区与郊区的交界地带，自简氏购入开始改建至今，只剩这充作急诊室的小楼还没开过工。建筑物有些年头了，那个年代流行铺设地板而非地砖，受潮变形之后，踩上去到处咯吱作响。

　　午夜已经过了，楼里就这么大空间，一行人又是背着又是扶着，光走路就已经动静不小。同时他们也能听见，二楼除了医生，一定还有别的病人。

　　挺偏的一个医院，同一天晚上，同一个时段，能来两个需要拍片的病患，也真是霉星高照了。

　　刚背上的时候只觉得黄长直看着纤细，其实还挺重，楼梯爬到中间转弯的地方，尹逸才意识到，恐怕不是人家姑娘重，是自己真的身体不舒服。其实之前在家里的时候，蒋陌那一句蓝勺子喊出来，他就好一阵眩晕，差点站不稳，当时还以为是被气的。背着哼哼唧唧的黄长直，他瞥了一眼沉默的狂掉毛，终究不好意思跟人家女孩子喊累，只能艰难地一寸一寸半转过身，希望蒋陌能像个人样，哪怕来帮他撑一把也好。

　　可蒋陌还是蒋陌，眼神空洞、脚步虚浮地跟着他们上楼梯，连个眼神接触都躲得一干二净。蒋祖宗并不会因为他尹逸举步维艰，就学会最基本的做人道理。

　　从十来岁到如今，怕苦怕累的，不管不顾的，自私自利的蒋陌依次在脑海里闪过，唯独没有一幕是敢担当的。尹逸很想长叹一声，却发现自己必须咬牙顶住一口气，才能稳得住往前走的节奏。又走了几步，他实在是没力气了，停下来刚想说歇一下，结果一开口就缺氧，一时间眼前掠过五颜六色，竟连求助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幸好还有狂掉毛是个靠得住的，眼疾手快地拖住了尹逸要往一边倒的身体。可她自己力气有限，这一拽就失去了平衡，三个人歪作一堆，正巧压在了楼梯的护栏上。

　　尹逸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缓过劲儿来，居然想笑。

　　然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神经错乱，狂掉毛清秀的面孔呆愣了片刻，抬手捂住眼睛，率先无声地笑了起来。

　　尹逸背上的黄长直可能是吓着了，这会儿才虚弱地张开嘴：“……诶呦，你们，又，压到我的，脚了。”

　　蒋陌本事也是很大，同行的这几位都快一起滚下去了，他不仅没察觉到，还自顾自走到他们前面去了。

　　病人还在这里，也不知道陪着来的先爬到二楼去有什么用。尹逸无奈地抬起头来，本想叫住蒋陌，却望见了楼梯尽头，站得笔直的一个陌生人。

　　分明几步之遥，那人的侧影却如水墨画上淡淡的一抹，自带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不必细看他的眉眼，甚至视线都不用多留一秒，尹逸凭本能就已经知道，此刻的这一切都不在这个男人眼里。

　　台阶上有这四个活物，抑或是没有，对他来说，都无甚区别。

　　刚才那称得上惊险的一幕，他肯定都看到了。但人家无动于衷的态度已经摆得很清楚，尹逸收回目光，也咽下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一句“蒋陌你滚过来帮忙”，定定神把最后几步路走完。

　　黄长直难得乖顺地从他身上挣扎下来，什么怪话都没说，甚至还别扭着赏了他一声“谢谢”。

　　这时候，回应几句俏皮话才是一个绅士所为，但尹逸感觉自己身上的热度已经上来了，靠墙站着都眼前发黑，所以只微微点个头，勾起唇角虚弱地冲姑娘们笑了一下，做出“不用谢”的口型。

　　毕竟是成天在片场讨生活的人，尹逸的职业敏感告诉他，这一瞬间，方才那陌生人的视线正落在他脸上。而他身边的黄长直好像是认识这个人，眼神里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意思，但终究还是没做声。

　　那又怎么样呢……管他呢。生活如此不堪，尹逸稍微转过脸朝着另一个方向，只感觉筋疲力尽。

　　爱看就看吧，反正这里是简氏的医院。但凡是常露脸的人都有默契，宁可多花时间也尽量来这里就医，就是因为简氏同时还拥有影业、传媒公司和经纪公司，医院自会一定程度上保障这些人的隐私权，至少来这儿是相对安全的。

　　等了没多久，x光室的自动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蹦出一个人来。

　　扶着墙蹦的姿势谁做出来都一样很难看，那人应该是惯于注重形象，只几步的距离，便窘得耳根通红。但他伤的好像也是脚，显然一碰地面就疼得厉害，屡次尝试正常行走都不大成功，只好还是单脚跳。

　　医生招呼他们赶紧把黄长直扶进去，尹逸和狂掉毛一人一边托着她，帮她从沿墙的座椅上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路过前一位病人身侧的瞬间，尹逸突然意识到这是谁。

　　这一夜真是有趣，虽然他们都不大可能被人认出来，但在这个狭窄又昏暗的二楼走廊里，他们却认出了别人。

　　程荻平时是见了镜头才会拿掉口罩的人，他居然会大半夜的，顶着一张惨白的素颜，在这儿满眼希冀地盯着门外那个袖手旁观的人，指望对方来扶一下，真可以说是十分稀奇了。

　　当红的好处不胜枚举，坏处也很多，比如随时随地会被人认出来。程荻对旁人的注意力当然也很敏锐，尹逸觉得自己脚步一顿，程荻就已经显而易见地想要躲了。很快，狂掉毛和黄长直也发现了，于是又多了两道视线死死黏在他身上。

　　几秒钟就像永远熬不完似的，程荻的脸色红了又白，却不开口，只愈发殷切地望向事不关己先生。

　　好一个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终于，一只手勉为其难地朝他伸了过来。

　　美人果然我见犹怜，程荻那如释重负的样子，尹逸看在眼里都替他松一口气。

　　两位病患都有人扶，堵在门口谁都过不去。黄长直主动停下来，礼节性地让了一下，两拨人就此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