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15、2

　　原以为尹逸会提前到，可他一直没露面，钟庆却已经从一楼大堂刷卡进来了。难得钟庆重视，居然没卡着点来，正主却音信全无，简执感觉情况不对，就派纪风宁去看看尹逸那头是怎么回事。

　　想到自家老师那一脸招牌式的似笑非笑，纪风宁实在不想下楼途中碰上他，特意从货梯下去。到了地下层，她又因此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去拿车，一路避着红灯，能开多快就开多快，结果就在小区里撞见了这么一幕。

　　僵持总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可这个狼狈却嚣张的肇事者也确实天赋异禀。被保安抓住以后，他突然就平复了神情，像个毫无毛病的正常人一样，自己整一整衣领，扭头问尹逸：“你下周回家，是吗？”

　　尹逸当然没理他。

　　这神经病却微微一笑，笑得在场的人一齐脊背生寒：“那家里见，哥。”

　　哦，原来施暴的和受害的是一家人。尹逸维持着一言不发的态度，再加上一个面色阴晴不定的纪风宁，保安大哥们实在拿不准接下来该怎么办，只好先纷纷松开了手。

　　然后脏到狗都嫌的男人，就这样慢悠悠抖落一地垃圾，嘴角噙着一抹笑，一步三晃地离开了。

　　当初她帮简执调查尹逸这个人的时候，就知道了他有这么一个名义上的弟弟叫蒋陌。当时简执就猜，成年后还一直住在一起的“兄弟”，会不会还有别的关系，但真查下去未免太不尊重人家，所以才有了纪风宁奉命去问尹逸是不是单身这一出。

　　如今看来，还是他们想得太简单了。人家“兄弟”果然关系匪浅，还显然不是什么正常关系。

　　纪风宁懒得过问尹逸的私事，只望向他不成样子的脸：“你要去医院，还是去见钟庆？”

　　尹逸毫不犹豫：“钟庆。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个口罩。”

　　这倒是个主意定的，毕竟来接他也只是工作，纪风宁很快收敛情绪，又沿着来路，把这位沉默的主角带回了公司。

　　尹逸脚一沾地就走得大步流星，纪风宁勉强跟上他，晚他一步冲进电梯，也只收获了尹逸一句低哑的“抱歉”。看他是真的上心，她也不再多说什么，等楼层到了，电梯门再度打开，还好心提点他，这一层全是公司里的人，别把心事都放脸上。

　　两人前后脚到了简执办公室门口，尹逸总算捡回一点理智，虽然还是蹙着眉，掩不住的焦急，但还是看着纪风宁，用眼神询问她该敲门还是直接进去。

　　谨慎起见，她把手臂横在尹逸身前拦住他，自己凑近门板，听了片刻里面的对话。

　　“东逝水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这是简执的声音。

　　——那部卡在送审环节的，谭莹素这几年硕果仅存的新片，就叫做《东逝水》。

　　“不劳你费心，反正谭莹素跟你们的合约早就到期了，是死是活，由得她去吧。”钟庆的暴躁始终如一。

　　“哦？那你千里迢迢，飞过来做什么？”敢捅马蜂窝的人不多，简执算是一个。

　　钟庆冷哼一声，拧开门把手就要走。

　　门口偷听的纪风宁被抓了个正着，一时脸色异彩纷呈，一张口便是极其流利的一大串：“对不起人我接来了，对不起我们晚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隔着面无表情的钟庆，她看到里面坐在办公桌后的简执，已经抬手捂住了额头。

　　她这个想学做经纪人，后来又半路逃跑的学生，反正从来也不被钟庆待见。放眼钟先生这些年来的带教成果，失败案例着实不多，她纪风宁就算其中最闪亮的一颗星。而且别的不成器的弟子好歹都走得远远的，她却当了大老板的得力干将，还算留在圈子里，时不时有些零星消息飘在耳边，想必钟庆比当初还更不喜欢她。

　　果然，金牌经纪人刀子似的目光在纪风宁身上上下一扫，又冰冷地瞟了一眼站在她后面的尹逸，立刻扭头对简执道：“好了，你非要我见，现在我见过了。看来不过如此，我先走了。”

　　迟到这么久，尹逸自知理亏，却也没料到钟庆脾气这么大，这会儿就直说要走。他连忙摘下口罩，语气诚恳地转向钟庆：“很抱歉，刚才出了点意外。”

　　他的脸一看就很不对劲，左边颧骨处高高隆起，皮肤表层肿得透亮，已经浮起了狰狞的血丝，实在难看到了一定程度。

　　一道熟悉的目光从室内投过来，尹逸下意识地抬眼去迎，结果从简执的眼睛里看到了显而易见的关切，还有担忧。福至心灵，他突然明白过来，简执在告诉他事情不妙，身为老板的人和纪风宁都不便开口，接下来只能靠他自己了。

　　他心一横，暗自下了一个决断。

　　钟庆大概也是被他这副尊容镇住了，静了半晌，饱含嘲讽的音调才重新响起来：“你给我看这张脸是什么意思？难道都这样了，还指望我能被你的美貌说服？”

　　尹逸随手把口罩揉成一团，塞进口袋，然后就在一瞬间，刚才那个谦逊的、诚心弥补错误的年轻人像一张画皮似的，被他自己一把扯掉。像挣脱了束缚一般，他仿佛立刻身心舒展，与方才大相径庭的光彩迸发出来，如一只灰头土脸的蚌壳突然打开，里面是一颗令人惊讶的明珠。

　　四个人之间的气场顿时一变，谁都来不及反应，只见尹逸漫声开了口：“我没想说服你，只想跟你道个歉。现在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万万没想到，敢这么跟钟庆说话的人已经生出来了，而且都长大成人了。纪风宁倒吸一口冷气，正想救场，却被简执甩过来的一记眼刀止住话头。

　　钟庆在一片死寂里，眯着眼看了尹逸足足十秒，才缓缓应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可以走了。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发脾气的经纪人，我用不起，也不想用。”

　　又是好一阵沉默，钟先生面上的冷笑终于成型：“怎么，你自己不爱惜这张脸，还觉得很有理吗？”

　　尹逸眼睛也不眨地怼回去：“我现在的样子，像是自己不爱惜？还是被人打了？”

　　钟庆看上去离原地爆炸，只差一个火花的距离。

　　纪风宁从目瞪口呆里回过神来，赶紧捧上一杯茶，递到钟庆手里：“老师你喝点水，先坐下吧……坐着吵，比较不费力。”

　　钟庆原本一扬手就想砸杯子，结果看到她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再看看骤然大放异彩的尹逸，倒是真来了兴致，耐着性子坐下了。

　　“我见过这么多艺人，就数你现在这个样子最难看，你还有脸这么说话？”

　　尹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你也算不虚此行了，你怎么还不走？”

　　纪风宁僵立当场，表情像刚吞了一只壁虎。

　　钟庆眼里的光也说不清是什么缘由，总之让人看着十分瘆得慌：“……行，可以，我给你一个机会，解释一下刚才是什么意外。”

　　尹逸：“你是我经纪人吗？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钟庆冷哼一声，把茶杯往桌上哐当一放，起身就往外走。

　　这回肯定是拦不住了，所以在场的另外三个人谁也没动。简执抓住他出门前的机会，在他背后扬声说：“东逝水的事情，如果你答应我，我会帮你。”

　　钟庆把办公室的门摔得一声巨响。

　　尹逸愤怒的目光追随着这人的背影，意犹未尽地：“哼，对付这种人，就不能由着他来。凭什么，难道全世界就他是狗脾气？”

　　纪风宁如梦初醒，神情还有些恍惚：“我真是长见识了，刚才我还担心钟老师这么凶猛，你自己能不能立得起来。现在看来，可真是……”

　　一时意气退去，伤口又真切地疼了起来，尹逸捂着脸：“真是什么？”

　　纪风宁：“顶天立地。”

　　就像烈马总在期待比自己还暴躁的饲主一样，还留在办公室里的三个人都隐约明白，如无意外，钟庆过几天就能回过神来，接受这份工作。这世上的事情说到底，大多是要么东风压倒，要么西风压倒东风，并不存在什么势均力敌。

　　毕竟事不关己，纪风宁尚有心思与伤者说笑，简执却一直沉着脸，很快拎了自己的外套过来催促：“行了，别聊了。尹逸，你跟我去医院。”

　　直到这时，尹逸才恍然想起，如果自己这张脸真有什么问题，简执恐怕会很不高兴。不知如何开口的犹疑横亘在两人之间，一路无言，尹逸在副驾驶座上逐渐走了神，注意力落到车窗外的人行道上，正看见有人牵着一大一小两只英国斗牛犬。倔头倔脑，眼皮耷拉着，满脸写着不乐意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嫌弃地到处嗅着，尹逸趁红灯时多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

　　简执的语调十分平板：“想什么呢，这么好笑？”

　　尹逸指给他看：“……外面有人在遛两只丘吉尔。”

　　简执扫了一眼，没撑住，直接笑出了声。信号灯已经开始倒数读秒，他抓紧最后一点时间，伸手像安抚一只大型犬似的，在尹逸后脑上上一通乱揉。

　　“没心没肺的……你才是真的狗脾气。”

　　尹逸一边陪着笑，一边庆幸，还好这个红灯足够漫长。如果这招不灵，自己也并没有更多好办法来搏简老板一笑了。

　　不知为什么，在经历了蒋陌和钟庆之后，他真的很想看到简执的好脸色。

　　如羁鸟恋旧林，如池鱼思故渊，他实在太需要回到这个人的笑容里。明明他才是演员，简执却远比他更擅长表演爱与被爱。

　　尹逸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简执的天赋，还是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