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夏藕白

1、一世

　　我是村民口中的灾星，是妖怪。
　　老大却说，我是人，只是病了。

　　有个男人背井离乡，扔下怀胎六月的妻子，再也没回来。
　　孤儿出身的女人心力憔悴，难产而死。
　　接生婆看到孩子，连血污也来不及擦，吓得手一软把他摔在地上。
　　顿时婴孩的哭声成了全村笼罩的梦魇。

　　白发白肤，克死父母，不是灾星是什么？
　　婴儿雪白的皮肤隐约可见血管，甚至眼睫毛也是浅白。
　　不信邪的村长壮着胆子抱起他，正对上孩子刚睁开的眼。
　　淡粉色的瞳孔带来的寒意像吐信的毒蛇窜上脊梁。

　　靠吃百家饭长大的我，四五岁都站不稳。
　　孤苦无依的我看透人情冷暖。
　　感谢老天爷，没带来天灾人祸，否则倒霉的一定是我这个灾星、妖怪。
　　野猴一般的孩子追打我，拿石头砸，头破血流是家常便饭。
　　可我不敢还手。
　　要厚着脸皮求村民接济嘛。
　　这也算是另类的谋生手段吧。

　　真的……好羡慕……有父母的人啊。
　　李家的小狗子逃学被打了，冲几个狐朋狗友抱怨父母。
　　我真想打他。
　　上次这崽子进山迷路，他爹娘深夜冒着大雨求着全村人寻子。
　　如果是我不见了，会有人寻我吗？
　　肯定不会。

　　村长给了我份差事。
　　帮他种地，因为村长儿子不愿意。
　　他梦想着去纸醉金迷的京城，当大官，天天大鱼大肉，光宗耀祖。
　　把老实本分的村长夫妇哄得一愣一愣，棺材本都给了他。
　　我很感激村长。

　　我成了杀人犯。
　　讨不到媳妇的老光棍没本事，却很乐意欺辱比他差的对象。
　　不巧，是我。
　　这天他喝高了，开始打骂我。
　　灾星，可以忍。
　　妖怪，可以忍。
　　克父克母，我认。
　　父母男盗女娼所以生下怪物——
　　当他的酒坛再次向我头上砸，我动了。
　　年轻力壮的青年，很轻松把这老醉鬼推到在地，抓着他的头往大石头上砸。
　　凭什么侮辱我的父母！
　　我相信，即便我天生异样，但他们会如天下父母般一样爱护我。
　　我相信。
　　之前被酒坛砸破头，血液顺着脸颊掉落，混到一堆，分不清谁与谁的血。
　　我竟感受到别样的快意，好似多年的委屈痛楚一朝解放了。

　　快意退去是如潮水般汹涌的胆战心惊。
　　我杀人了，我居然杀人了。
　　村民会处死我。
　　我不想死。
　　于是我逃离了那个生活二十多年的村庄。

　　然后遇上了老大。
　　那时候他还不是老大。
　　某日，一个男人找上逃亡的我，邀请我加入他的队伍。
　　天子无道，奸臣横行，百姓民不聊生，不能坐以待毙。
　　横征暴敛，官逼民反，天理循环。
　　他侃侃而谈，大道理一通，描绘着推翻统治后的美好画卷。
　　其实我都不懂。
　　我只是想，跟着他，自己便不再孤身一人。
　　哪天失踪了，兴许对方会寻我呢。
　　可能吧。
　　于是我答应了他。

　　我是第一个跟老大干的。

　　我问老大，大家都说我是妖怪，你不怕吗？
　　老大看着我，很认真，你是人，只是病了。
　　我突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随后老大开玩笑似的道，我才是妖。
　　骗人，分明跟大家长得一样，黑头发黄皮肤。

　　你叫什么，老大问我。
　　我不知道。
　　那我给你取个。
　　好。
　　其实我有名字，但我觉着让对方起名字，能叫他更在意我些。

　　过来，教你识字，你的名字是这样写的。
　　我要学写老大的名字。
　　把两个名字并排写在一起，好像我跟老大永远不会分离一样。
　　好不容易找到的浮木，落水者才不放手。

　　队伍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
　　官兵也对我们无可奈何，他们甚至认为老大是天上的魔星转世，还找来一大帮和尚道士。
　　哈哈哈，一点用都没有，统统被我带人烧光了。

　　我不想跟老大干了。
　　老大变了。

　　杀死那对母子的时候，我几乎握不住刀。
　　死到临头，依旧拼命护着自己的孩子。
　　真叫人妒忌。
　　我怎么就没这么好的娘呢。
　　因为她不在了。

　　其实我不想杀那对母子，已经抢了财物，何必再添杀孽。
　　老三阴阳怪气说，死在二当家手里的人还少吗？
　　是，我承认杀了很多官兵，达官显贵，可我从没对老弱妇孺下手。
　　老四附和道，难道二当家动了恻隐之心？可这是老大的命令，你不做，就是背叛老大，还记得之前那个叛徒的下场吗？
　　老大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可我似乎感觉到刺骨的凉意。

　　那个叛徒，我并不觉得他背叛了。
　　读书人，即便沦落匪窝，还是有傲骨。
　　一开始的正义之师，变得像恶贯满盈的流寇匪徒一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虐杀无辜，不能视若无睹。
　　改变不了，索性一走了之。
　　当这是菜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没有申辩的机会，也曾并肩作战的书呆子就身首异处。
　　那时候老大就盯着我，因为我委婉地表示不要伤害无辜。

　　我怕死。
　　于是我还留在山寨。
　　形势越来越严峻，皇帝换人了，紫薇帝星转世，传得神乎其神。
　　不过年轻的皇帝倒是收复了大半失地。
　　快到我们了……

　　老三突然找到了我。
　　老大是妖怪，而且有背景，讨伐的军队一来，找个替罪羊就能独善其身——我就是那个替罪羊。
　　反驳的话语被老三的异变打断。
　　我看着突然出现的野兽，一刀砍了过去。
　　可惜没杀掉。

　　我开始消极怠工。
　　明眼人都能看出我的散漫。
　　剩下的人或者妖，都以极大的恶意对待我。
　　然而老大一意孤行，让我坐着二把手的位置。

　　谣言在山寨里肆虐。
　　老大同我有不正当关系。
　　这似乎为一向铁腕的老大偏袒出工不出力的我找到了最强证据。
　　我恼怒、委屈，害怕老大的反应。
　　心里却藏着受虐般的欣喜。
　　可怕。

　　好男风在贵族中不少，甚至他们引以为豪。
　　老大不止一次表明对此行径的厌恶。

　　在谣言散开后，老大疏远了我。
　　明明只是谣言。
　　我理解，也难过。

　　老大给我找了个媳妇。
　　我不要。
　　他的脸阴沉地能滴出水来。

　　老大搂着个女人，眼角有颗泪痣。
　　大家都说她美艳不可方物。

　　在老三老四恶意撺掇下，我劫了个女人。
　　很漂亮，他们说的。
　　我不知道什么是正常人/妖眼里的美人。
　　女人被五花大绑，一双大大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撕开她的衣服，露出白花花的皮肉，拿掉塞嘴的布团。
　　我要了你，你会一直跟着我，不离不弃吗？
　　她恶狠狠地诅咒我下地狱。
　　我放了她。

　　就算放了她又怎样呢？
　　老三老四同我有隙，不会放过她；
　　即便好命逃出山寨，这世道，一个流落土匪窝里女人的话谁信。
　　清白，不单单在□□。
　　我真是个恶人。

　　朝廷的军队打来了，老大派我打头阵。
　　对面是赫赫有名的天赐良将。
　　我一定会死。
　　老三老四的嘴脸已经摆的很清楚。
　　我去找老大告别，他不见我。
　　难受。

　　那人留了我一命，但我也成了废人。
　　忽然发现他同那女人很像。
　　亲戚吗？

　　丧家之犬般逃回山寨，老大冷酷地让我滚。
　　失去毒牙的毒蛇，已经没有利用价值。
　　老大，山寨岌岌可危，为何不给我一同殉葬的机会？
　　你就这么讨厌我。

　　我死了。
　　也许是逃亡时被妖或人杀了，也许是郁郁而终，反正不重要。
　　人死后化作鬼魂，我也同样。
　　飘啊飘，进了道观。
　　除了一名老道士，没人看见我。
　　能灭了我吗？
　　老者不语，拂尘一扬，我两眼一黑，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