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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生灭几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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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去!”金身罗汉抢在睛历、沉香等人冲上去之前喝住。
无天漠然道:“单挑已毕,留下孙悟空,余者请自便。”
孙悟空一声没吭,缓缓落了地,腰杆笔直地站着,下唇挂着一点血——他已经说不出话,也动不了了,被赢妖和巨蝎两个颇有些道行的女妖一左一右架住。
斗战胜佛吐血这种场面可是千年难遇,众人忧心之余,目光却都不由自主地聚到了睛历身上——他方才那一声“大师兄”实在太语出惊人了。
睛历痛心疾首:“我与大师兄,同死同生!”
无天道:“广力,你这样作孽,活不成了。”
他说这话的语气,全然没有表面上关心或评判的成分,而是紧含质问,像是在质问睛历何以两面三刀。
睛历取下遮着面容的黑金面具,露出一张隽秀又惨白的脸,可不正是敖烈。
沉香原本也不清楚这个好像叫做“睛历”的面具人是个什么来头,乍看到托辞不来的广力菩萨原来早就到了,还一副病骨支离的模样,心下十分诧异,却也只是表面程度的诧异而已。
而敖摩昂和敖寸心兄妹俩就不一样了,一个久仰大名的黑莲宗副使突然间与自己的弟弟身份重合,这种震撼是无法立即消化的,就像一口无形的气团堵在嗓子眼,骤然堵得他们张大了嘴,又瞪直了眼,连上前搀一把也忘了。
至于被沉香押着的凤云瑶,以及教中与睛历使打过几次照面甚至还合作过的教众,心中那滋味就别提多怪异了,比生嚼了苍蝇也好不了多少。
只有杨戬和金身罗汉,一个早已知情,一个置身事外,对这个谜底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
“无天,你知道你最大的失误在哪儿吗?”敖烈中气不足地笑道,虚弱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断掉,“你错在不肯相信世上有连魂飞魄散都不怕的卫道者,你错在过于相信黑莲的反噬之力了。我吞下黑莲,卖给你几个内情,辅以巧言令色,就一步步获得了你的信任,你的信任还真廉价啊。”
无天没有驳斥,只是很有耐心很有涵养地等敖烈继续说下去,仿佛正在脑海里重新评估究竟要有怎样的毅力才能受住黑莲反噬时挫骨扬灰的折磨。
“无天,你把我释家弟子瞧得太小了。我教历经数劫而不灭,传扬万世而不绝,什么盛衰荣辱没见过,你凭什么以为一个厚重如斯的教派会被你短短数载的经营打败,就凭你那点离经叛道的言论么?未免太贻笑天下了吧!”
敖烈隔空嘶喊到动情处,闷声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四周持刀包围的教众听见那些大逆不道的狂妄言论本该上前制止甚至格杀,可领头人远远望见自家佛祖一副洗耳恭听的大度模样,只好按住没有动手。
敖烈缓过一口气,眼神一改往日的温和柔顺,射出锐利的正颜厉色,颤手遥指无天,仿佛已经指到了他的鼻尖上。“你所谓的教义,只是你集结党羽的工具,是你鸠占鹊巢的借口!”
无天非但不怒,居然还噙着一丝高高在上的笑意,“我懂如来,如来却不懂我。你们这些徒子徒孙,就更加自说自话了。”
钳制着孙悟空的赢妖问敖烈道:“你亲口提议出兵西海,把敌军引向你的故里,作何解释?”
“那个啊,”提及此事,敖烈略略敛起激荡的情绪,发自内心地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那可是一石二鸟的好计,今日便当众说个明白!一来,西海清清白白,却被鬼莲花沾染了污名,我唆使你们魔教攻打西海,为的是旁证清白;二来,九头虫与我有夺妻之仇,我借魔教之刀报此私怨,岂不乐哉!”
从前两派纠纷最血海深沉的时候,也未曾有人称黑莲宗一声“魔教”,今日敖烈带头定论,引来在场数万教众愤恨侧目,一个个握紧兵器,随时准备冲上去泄这污蔑之愤。
无天同他们这些人说够了,转向昏死过去的孙悟空道:“把八颗舍利吞了不要紧,我有一鼎炼丹炉,比之太上老君那个也不差。我还有二十多年可以等,总有炼出来的一天。”
杨戬下颌紧绷,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无天。他听出来了,这句话就是特意说给自己的。他原不知孙悟空吞下舍利子这节,心想无天既然大方地点名只要孙悟空一个人,说明对炼出舍利子还是很有自信的。
杨戬扫视一圈——敖烈已是强弩之末,沉香也伤得不轻,敖摩昂和敖寸心也多少挂了彩,而那位金身罗汉练的想必是硬功,看上去没怎么受伤,但攻击力较之余者有限。
“诸位先走,杨戬随后就来。”
合围的黑莲宗教众有离得近的,听见了这句话音,都警戒地抽出兵器比在身前,目光重点落在好像即将有所行动的杨戬身上。
敖寸心偏头瞧了瞧杨戬,心里一阵发寒——先前不知道舍利子下落的时候,他为了大局宁肯狠心扔下孙悟空,现在发现孙悟空弃不得,就要豁出去用自己换孙悟空了么?所谓“对的事”不只有他能看破,可下决心做出“对的事”,却鲜有人及得上他。心肠硬到这般田地,不知他自己会不会硌疼......
杨戬自己才说完,心念电闪间猛然一惊,刹那里已有无数思绪掠过:坏了,忘了还有凤云瑶!有关凤云瑶的原委不曾告诉过孙猴子,今日无天已经同她撕破脸,我非带她走不可。适才无天那番话,分明是故意岔开我的注意力,声东击西!
杨戬念头才落,就见无天骤然起势,冲自己左后方的凤云瑶北风卷地一般夺去。
众人俱是一惊,杨戬右手当胸一划,祭出流光溢彩的宝莲灯。敖寸心也反应迅速,不管三七二十一,运气伸掌抵住杨戬背心,把法力源源不断地送过去。
不知敖寸心在这半宿之内经历了什么,法力之强今非昔比,这一发力,长发间又有绮丽的火粉飘出,宝莲灯登时灵力暴涨。
无天抬掌虚挡,与宝莲灯僵持住,深沉的话音里已有几分恼怒:“我已经放你们走了,你非但不走,还要插手我教家事,可惜了孙悟空挨下一剑。”
杨戬本有说辞回敬过去,奈何真气激荡下不便开口。
一旁低调静立的金身罗汉看懂了场上的瞬息之变,朗声冲无天道:“对于小僧的存在,大僧应该很意外吧?”
无天将视线从杨戬身上移开,半眯鹰目,“降龙尊者。”
“没错。小僧潜藏天池底九年,为了不被察觉,埋身淤泥,不吃不喝,不说不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与我教中弟子里应外合,教训教训佛门败类。大僧座下没有真正魂归于你的弟子,也难怪大僧不明白,不明白我等为何宁愿万劫不复也不肯放弃师承信仰。”
无天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沉闷笑声,不疾不徐地说道:“放你们走,你们偏不走,说了这么多废话,不就是拖着等山下的援军打上来吗?他们打不上来的,你们也带不走云瑶,更带不走孙悟空。”末了,又对杨戬道:“若天兵倾巢出动,今日胜负难说,不过,张百忍显然不愿意为了你们仓促出兵,只支了几千人来搪塞你们。杨戬,这就是你忠于的三界之主,嗯?”
“杨戬与阁下,道不同不相与为谋。”
言外之意大约是:我不想跟你扯这个淡,你也别同我交浅言深。
周围剑拔弩张的黑莲宗教众里,八成也有玉帝安插的暗桩。既然是暗桩,就得一门心思掩藏到底,不会为了杨戬这几个狠角色而暴露小小的自己,进而毁了大大的重任。这一点,杨戬心知肚明,所以就算再难开口,也得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面对赤裸裸的挑拨表明立场。
敖摩昂等人一面与教众对峙着,一面瞧杨戬那头儿瞧得紧张,生怕继孙悟空之后再折大将,而在发现二人合力驱动宝莲灯也只能与无天打个平手之后,这份紧张就几乎变成了恐惧。
沉香拽起凤云瑶往敖摩昂那边靠拢了几步,心里惊疑万分。
这事不对,完全不对......
宝莲灯自有心决口诀,非仁慈的法力不能驱使,这一点沉香是再清楚不过的。可是现在,就在他眼前,无天分明正与舅舅争夺宝莲灯的控制权,双方都已成功驱使了宝莲灯,所拼的只是法力强弱——这怎么可能!无天从何得知心决口诀,他的法力怎能算得慈悲?
“咳......”
沉香猝然回过神,正瞥见敖烈咳出一口血来,玉山将倾。他一刻不敢懈怠地钳着凤云瑶,根本腾不出手来扶,幸而敖摩昂眼疾手快地将人接在怀里。
“三弟,三弟!”
沉香拖着个小人质不好挪动,关切地从围着敖烈的人缝里望进去,见他双目紧闭,面色白里透青,竟是大限将至的气色,吓得手上登时没了力气,所幸凤云瑶没有挣扎更没想逃跑。
地上一波才起,空中一波又至。只听教众里传来唏嘘惊呼之声,几个被敖烈急得冒汗的人只得把目光从敖烈身上撕下来,咬牙往空中望了一眼,也都不由得变了脸色。
空中玉灯滴溜溜飞速旋转,三个方才还全力对抗的人都束手各立一方,多少有点手足无措的意思,合着宝莲灯自己发力转起来了。
下一刻,风起,云聚,池水打着疾旋儿高涌入天,积雪掺着冰碴猎猎卷地。来自上古神器的洪荒法力失控地倾泻而出,将雪峰上的一方天地搅得宛如末日。
数万教众有的被卷上半空扯成碎片,有的被震下悬崖尸骨无存,更多的四散奔逃鬼哭狼嚎,把神圣净土渲染成人间阿鼻地狱。
沉香抓紧凤云瑶尽力不被罡风掀上天去,宝莲灯虽是他家的,他也从未见过这等疯劲,也是一样的发懵。敖摩昂和降龙尊者紧紧护着生死不知的敖烈,狂雪纷乱里看见杨戬拉着敖寸心艰难地靠了过来。
杨戬惊痛地看了一眼敖烈,把敖寸心交到敖摩昂手里,“快走!我去找孙悟空,与诸位山门正东方三十里处汇合!”
敖摩昂连忙把敖烈塞到敖寸心怀里,起身一把拉住杨戬,“一起去!”
既然已有两大高手去趁乱救人,降龙尊者也就不逞英雄,全力护住敖氏姐弟与沉香、凤云瑶两个伤势不轻的小辈,找机会往乱局外围移动。
不知过了多会儿,宝莲灯仿佛突然受到某种召唤,碧绿光芒无声地笼罩了整个雪峰。
云端之上,一个清丽仙子白裙胜雪,玉手竖于唇前喃喃念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