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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此间无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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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寸心被戏弄了。
其实,她从第一面起就不大喜欢这个做事不考虑别人感受的西戎王,后来见他为人爽朗才慢慢顺眼起来。现在,他连最后一个优点也没有了。
还耍她。
她做出了两千年漫漫人生中最艰难最痛苦的一个决定,他竟然耍她。
敖寸心气红了眼,凶巴巴上前扯住西戎王的兽牙项链,仰头死死瞪住他,胸口由于巨大的愤怒而剧烈起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老虎化的人形。
“你不就是好奇我的读心术吗?”敖寸心凉凉地道,继而将音调陡然扬高几倍:“好啊!给你看!看你还敢耍我——”
她气得浑身乱颤,发疯似的飞绕剑诀,将法术灌入自己心口。
心口处的嫩柳纱衣透出一点点微光,继而连同皮肉一起变得透明。
敖寸心和西戎王一同怔住。
此前失败了没有一百次也有九十九次,这没怎么当真的一次,居然成功了。
淡粉色的张扬玲珑心里,怦然跳动着一棵血色的脉络。
“这是……”西戎王沉着脸,求教地看向敖寸心。
暗红的枝脉随着心跳的节奏而鲜活地震动着,敖寸心的狂怒随着一下一下的心跳而渐渐平静下来。曾几何时,她也见过他的心,像是九重天上的湛湛星河,又像阴晴圆缺的皎皎明月。
为什么她和他终究不能在一起?
“情根,十年生一脉,我这棵不必数,大约二百条支脉。”
西戎王显然很识数:“胡言乱语,你才多大?刚成年不久吧?”
“我已经两千多岁了,”敖寸心垂首瞧着自己心口的位置,似乎陷入了某段遥远的回忆,泪珠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是的,我已经两千多岁了。”
两千岁,她终于看尽了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西戎王半眯起双眸,掩饰不住地表达着巨大的疑惑,“你怎么可能已经两千岁了?”
两千岁,比凡人所记录的整段历史还要悠久得多的宏大概念。
“这就是我身上的法咒。”
敖寸心嗓音暗哑,她实在压抑得太久了,万般小心深藏在心底的秘密从这个细细的破口疯狂挣脱出来。只要听见这个秘密的人不是杨戬,说出来就是没有关系的吧?没关系的,对吧?
“我来自两千年后的时代。”
男人的神情阴晴不定,难以消化这个天方夜谭。
“我夫君因我而死,连魂魄都散了!”敖寸心把每个字都咬得痛不欲生。说完短短的一句话后,她的嗓音完全哽住,只发出了几声悲极痛极的呜咽,良久,才在西戎王沉默的等待中继续发出了人声:“一位前辈为我指出一条逆天之路,让我得以回到他还活着的时间里取走他身上的一样东西,这样,他就能在两千年后的时代复生。”
“……什么?”
她带着哭腔的细软声音仿佛有种震耳欲聋的威力,让听见这句话的羌族首领几乎有一瞬间的失聪。
“这就是……”西戎王深呼吸了一次,“这就是……你宁死也不肯向他坦白的那件事?”
“我其实不想骗他,一点都不想!你知道故意伤害一个人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吗?”敖寸心的呜咽汹涌成低低的抽泣,长睫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如星芒般在她的面颊上奔涌蔓延,“我敖寸心自诩一生痴情,到头来给他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和隐瞒!”
西戎王倒提的长剑仿佛是被敖寸心的哭声震落的,斜插进沙土,而那只莫名发颤的手缓缓地、无言地紧攥成拳。
“……你要取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帮你……”
敖寸心浅瞳骤缩。她睁大空洞的双眸,秀口微张,整个人忽然警觉而畏惧地感受着什么。
西戎王不明白她发生了何事。
她的眸中放出不敢置信的神色,身体由于惊惧而颤栗着——她能确切地感觉到,她身上的无形符咒……开始分崩离析。
为什么!?
符咒真的在自我瓦解——假如符咒消失了,她的魂魄会不会被原本活在殷商时代的魂魄挤出去?鸠占鹊巢的魂魄会不会就此搅碎在虚界隧道里?
到底为什么!?
来不及多想。
一切都来不及了。
“怎么了?”西戎王关切地握住她的双臂。
求救般地,敖寸心颤抖着回握住他黝黑的手臂,抓住她最后的唯一的指望,磕绊道:“求你了……求你了……快……快一剑刺死我!别让我……别让我自己杀死自己……好吗?”
她的急切与无助完完全全写在吓得惨白的脸上,近乎六神无主。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敖寸心。
仿佛若不按她说的做,她的世界就会崩塌。
这样的敖寸心无论说什么,他都得答应。
“……好!”
他松开她的手臂,向后退了一步,食指微微一勾,将锟铻剑摄在手中,再度从胸前向后拉开一个足以蓄力的距离。这一次,他把剑柄握到骨节发白,精确瞄准了她心脏的位置,整个人却也和敖寸心一样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栗,眸色染着千世万世的孤寂苍绝。
“杨戬,我不是存心要伤害你!”
敖寸心朝着天空凄厉地哭啸出最后的留言,嫩柳纱裙的盎然色彩在沙尘间讽刺得扎人眼球。
“不,不对,我就是故意要伤害你……”
天上烈日灼心,惨白的光刺满整个万里无云的天幕。
“我背弃了所有人,也背弃了你……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热烈的呼喊响彻沙丘,滚烫得恰似夜夜点燃的篝火,“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啊!”
蓄剑待发的羌族首领闻言眉心一跳,双唇下意识地抿紧,似乎在极力克制某种即将脱缰的情绪,那情绪却如惊涛骇浪一般顺着她的话音把胸口狠狠灌满。
……
“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
……
“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啊!”
……
“你能原谅我吗……”她沙哑的嗓音蓦地低了下去,像是在叮咛路过的风儿把话语捎给远方的人,“能跟我回去吗……”
叮咚——
没有人听见这一抹极其细微的珠玉落盘般的声响。
一滴澄澈的水珠在剑柄上溅出小小的水花,百锻的剑柄开始被那滴水珠熔蚀,蜿蜿蜒蜒出几道小小的深痕。
敖寸心只觉方向与时间都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她只来得及惊恐地眨了一下眼睛,视野里的景象就全然变成了扭曲着的杨府的环境,再一眨眼,就只剩满目虚幻而斑驳陆离的色彩。
广袤大漠的沙坡之巅,锟铻剑掉在地上,魁伟的羌族首领的目光仍旧钉在刚刚凭空消失了一个大活人的位置,而后,他突然痛苦地躬下身子捂住胸口,继而,支持不住般地迅速幻化回剑眉星目的中原面孔。蒙着水汽的眸子里盛满了深不见底的痛楚,宛如沾着露水的墨色润玉。
他的身子猛地被一股无形而莫名的力量震得飞入云霄,星星亮亮的光点自他全身上下飘散而出,凝聚成一个微小又耀眼的光球,飞上更高更远的天际。
一幅帛画从他怀里掉出来,飘飘荡荡地落下凡尘。
记忆在抽离,连同所有曾经暗涌的情绪一起,消失殆尽。
……
克殷三载,武王姬发驾崩,成王继位,遭擒的西戎王与数十族人得赦放归本部,四境莫不宾服。
数十年后,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将锟铻剑献于大周,周穆王乃将此剑奉入灌江口二郎庙。
……
贪嗔痴妄/此间无常/
黄泉路上/别再归乡/
悠悠的歌声从迷雾的那头传来,敖寸心茫然前行,穿过迷雾,赫然望见坐落着数百间廊房的空村,最前排挑着一张旗,上书“孟婆庄”三个大字。
夕阳的余晖里,敖寸心瞧见廊下立着个白发曳地的背影,正欲上前问路,便听见细嫩的童音先发了声:“川边有渡你回家的船,去吧。”
敖寸心转头去看,果见一叶扁舟绑在岸边。
那声音又问:“你是神仙?”
“是啊。”
“神仙的魂魄重,渡到忘川中央船会翻的。”那声音惋惜着,“别怕,不疼。”
“啊?”敖寸心汗毛倒竖。她幼时听宫中长辈讲过,据说神仙死后,三魂七魄都会化入忘川中,所有在修仙过程中舍弃的凡心也都化在里头。
“离开这儿只能渡船吗?”敖寸心问道。此间位于三界之外、阴阳两世交界之处,神仙法术全不管用,飞天不能,入地无门。
“你不是从那头来的,没有能给你的路。”
“您说什么路?哪头呀?”
再也没有回应。
“切,小气……”敖寸心不开心地撇了撇嘴,溜达到忘川之畔。
湿雾渺渺,河水湍急得翻出白花花的细浪,一眼望不到头。
龙族还能叫水淹死?笑话!
唯一的路,无法回头。敖寸心扯了船绳,将船推入水中,旋身跃了上去,背影吞没在蒸蔚的烟波里。湿漉漉的水汽里满是咸涩的味道,令人宛如置身于泪雾泪海之中,无端被勾起层层叠叠的悲伤心绪。
神仙死后,三魂七魄都会化入忘川中,那么杨戬他当年死去以后……会不会早就化在里面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敖寸心先惊出一身冷汗。
单薄的小船在无人察觉的时刻渐行渐沉,毫无征兆地晃了晃,终于溢进水来,川水迅速灌满船槽。敖寸心歪入水中,原本并不惊惶,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一介龙族居然无法在忘川中呼吸,大口咸涩的川水如泪泉般灌进嘴里,其中悲恸苦楚之意几乎浸透皮肤直抵骨骼。
她果真发觉自己的魂魄完全浮不起来,不论放松身体还是拼命挣扎,都无法阻止自己的缓缓下沉。她能感受到川水残忍地侵袭过来,好在龙族天生的海龙珠尚能抵御一二,可若僵持得久了,海龙珠的力量消耗一空,还是死路一条。
海龙珠?敖寸心昏沉中恍惚又想起那个人……
那晚天上正飘着细雪,火红的灯笼晕染出檐下的一方温暖。她和他并肩坐在阶前,将长兄送来的珍贵灵海龙珠亲口送入他的嘴里……
窒息的感觉,肺腑被挤压得生疼,让她无法再清晰地回忆下去。
她好像做过一个长长的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古老的殷商,去见了他。
然后呢?
好像想不起来,大脑被滞塞的呼吸闷得近乎停住。
双唇触到一片温软,敖寸心尚未来得及思考,唇齿已被撬开,有她最渴望的气体压进口中,令她恢复了些许清明。
模糊视线里的那个人,正用一双墨色的寒凉的眸子望着她,眉眼如旧。
他的气息深入到她的口腔乃至肺腑,在这无情的忘川水中,缭绕着令人没顶的温暖、令人没顶的甜蜜。
敖寸心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被那人推着送上了水面。他的手臂环绕着她,将她抱在温热的怀里,仿佛与她是一体的。
清凉而充足的空气掺着悲伤的水汽被大口大口贪婪地吸入肺腑,敖寸心用尽全身力气抓紧他:“夫君,十一年了……”
你已经抛下我整整十一个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