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霜满玉局》丹青我图

3、第二章

　　赵姑射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脑袋还被气得有点晕乎。
　　这小破书，迟早他把它撕了。
　　当时他正被煌煌神光闪瞎了双目，好不容易缓过气，一抬头却看见流光回转的一幕——
　　一张沁了药的帕子在他眼前渐渐放大。
　　说实话，他活了这么些年真是鲜少遇见这样不要命的，胆敢对他下手的如今坟头草也就半尺高吧。

　　上一次被人套麻袋他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娃娃，由于年代久远，他早已记不清了，但据他那不靠谱的小叔说，他当时丢得十分干脆，没听见一点异样的声响。
　　对此赵姑射表示万分怀疑。

　　赵家人丢了？
　　他赵姑射？
　　还是自己把自己弄丢的？
　　放以前谁敢这样说，他拍拍手就丢给好友治治。

　　如今赵姑射拊掌叹道：哟，还真是。
　　因上天之恩，从位高权重的国师一朝回到奶娃时。
　　约莫两相交接之下神魂不稳，一时间动弹不得，这才让人轻易掳了去。
　　真是憋屈得紧。

　　赵姑射打量了一下这“故地”。
　　破败的木板缝隙里漏出几缕天光，隐隐勾勒出这个昏暗屋子里的东西。大概这个屋里以前是用作杂物间的，横七竖八什么东西都有，挤占着原本就不大的空间，更不要说现在还满满当当地塞着十来个孩童。

　　赵姑射耳朵动了动。
　　屋子外头隐隐传来一些交谈声，但听不大真切。
　　他干脆往后头一靠，合上双眼凝神细听。

　　“……见了鬼了，我居然从一个屁大的小孩眼里看出了轻视的意味。”
　　“管他劳什子，一个半大小孩能干什么？我看你刚刚带回来那小娃娃应该能卖个好价钱，这下我们俩兄弟赚翻了。”
　　“这倒也是。”

　　“哎，你找到了吗？有没有觉得那些里哪个不对劲的？最近那边催我催得紧呐……”
　　“啧，别说了，我看就今天带回来那娃最古怪。可那娃也太招摇了些，怎么也不像是逃命的那个。”
　　“唉，这么久都找不着要咋交差啊……”

　　在找人？应该还是个不大的孩子。
　　还在逃命？
　　他正思索着，身上寒毛忽然一立。
　　那是一道隐晦的、阴暗的目光，绝非善意。

　　他眼神稍冷，掀起眼帘扫了一圈。
　　小鹌鹑们挨挨挤挤，惊慌失措，没一个看着像是揣着坏水，除了——
　　他对面角落里的那个高个小孩。

　　那小孩一看就是锦衣玉食出来的，跟身边那群穿得灰扑扑的小崽子很不一样。虽然看着像个脾气温和的大哥哥，却有意无意跟周围人隔出一段距离，只对身边那个小可怜耐心得不行，从赵姑射醒了到现在，他温声细语的安抚就没停过。
　　“你不要怕，我们肯定会没事的。”
　　他隔壁那小姑娘倒是抖得很合群。

　　赵姑射觉得说话那小孩颇为眼熟，他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一下，不由吃惊。
　　哟，这不是来霆派的大弟子么？
　　赵姑射顿时觉得这事有点不简单。

　　据传来霆派的大师兄温自流本是孤儿，后被掌门带回从小培养。不过现在这幅光鲜模样，总不该是他当乞丐的时候吧？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那中年男人顶多轻功厉害了些，可没那天大的本事把人家大弟子都给拐了。

　　赵姑射目光在温自流身上转了两圈，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推算推算时间，这时候温世棋还未正式带他走到人前，如果他不在，估计没人会认出来这位来霆派大弟子。
　　他出现在这里真的是巧合吗？

　　“真的吗？”那个小可怜肩膀一抽一抽，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啜泣，听到温自流的话终于从双臂中抬起了头。
　　小孩看着像逃荒的，一条小裙子破破烂烂，那料子倒是极好，就是脏得几乎看不出来。与之形成对比的是那张脸，像是被谁特意擦过一圈，还勉强算得上干净。这时候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温自流，显得有点依赖。

　　赵姑射垂眸嘶了一声，手指下意识抚着唇思索。
　　这小姑娘也有些面善。

　　说起来那温自流性子温和而疏离，除了他家小师弟还真是少见他对其它什么人这么殷勤。
　　那个小师弟倒是个人物，在他回来之前听说这人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武林盟新盟主，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没想到是个激进派，且手腕雷霆，霎时正魔两道关系一触即发，搅得整个江湖风云跌宕。本事也挺大，从武林新秀到皇亲国戚，引得不知多少青年才俊成为袍下之臣。
　　那个小师弟……

　　赵姑射眼睫一颤。
　　原来如此。
　　想到这不由轻笑了一声。

　　有趣，未来的武林盟主现在不仅像个小姑娘一样穿着个裙子，看起来混得也不怎么样啊。
　　这笑声来得突兀，打断了对面的交谈，也惹来了四周的目光。

　　那人贩子把他扔进来的时候众人都害怕极了，不敢抬头细看，这会儿他发出声音众人才第一次看向他。
　　他们这个新来的“同伴”长得真是好看极了，就像个精致漂亮的瓷娃娃，但过于漂亮的脸蛋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
　　有人已经忍不住目露怜悯。
　　赵姑射对自己的脸向来自傲。有人见过他的脸后惊艳，有人则是喜爱，自然也有人嫉妒，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看了他目露怜悯，赵姑射被看得很是莫名。

　　“那边穿青衣的哥哥……”一道细细弱弱的声音打破了一室寂静，“你，你叫什么名字？”
　　众人寻着声音看去，发现竟是那畏畏缩缩的“小姑娘”。

　　赵姑射刚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闻言嘴角的弧度变得有些玩味：“问人名讳之前不该自报家门？”
　　“我叫小舟。”

　　小舟？
　　对了，这家伙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叶什么舟？
　　叶浮舟？

　　见叶浮舟说完眼巴巴地盯着他，赵姑射微挑了下眉。
　　“我嘛——”他故意拖长了声调，然后话锋一转，“不告诉你。”

　　“这位弟弟这样可不太好，不想说不说就是了，又何必欺负人？”温自流不赞同地责备了一句，随即温声劝道：“既然大家都被抓到这里，那大家都是朋友，要彼此友爱。”
　　短短片刻，不动声色就给他扣了一口锅。
　　管他温自流将来是个什么翻云覆雨的厉害人物，现在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沉不住气。但小归小，这一番话说得不愠不火，之中又暗藏锋芒，多多少少已有日后道貌岸然的影子，让赵姑射不禁感叹这当斯文败类也是得讲究天分的。

　　“这话说的，我不过逗逗她，怎么就变成欺负了？”
　　温自流正想跟他论论，突然哐当一声巨响，差点吓得这群懵懂观战的小崽子魂飞天外。
　　只见一个彪形大汉提着一袋子东西进门来，脚往后一勾，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又合上了。

　　赵姑射瞅准那短暂的几息，迅速朝外瞧了一眼。
　　这约莫是间山野农舍，堪堪在屋外辟出一圈空白平地，连接着愈见深浓的翠色。他自己一个人偷偷溜掉倒没什么，但带着这十几个小崽子还是颇有些难度。

　　他把目光转回屋里的大汉身上。
　　看来还是要从人牙子身上找突破口。

　　大汉把东西往中间地上一倒，窝窝便骨碌碌滚了一地，他粗声粗气道：“这是你们今天的吃食。”末了，瞪大一双牛眼，在每个孩童脸上逡巡了一圈。
　　“你们都给我安分点，不然后果你们都知道。”
　　这才把布袋往肩上一搭，一摇一晃地走了。

　　食物有限，这群已经被关了有一段日子的孩子对此深有体会。当大汉还在时众孩童尚不敢轻举妄动，人一走就活像一群饿狼，竞相扑上。
　　赵姑射嫌弃地撇撇嘴，干脆等他们先拿，自己则闭上眼思索逃跑的办法。

　　正闭目深思到要紧处，忽觉有人在身旁坐下。
　　他睁眼就看见一只脏兮兮的手捏着个形状丑陋的面食。

　　“我看你没去抢，就帮你多抢了一个，快吃吧。”叶浮舟清秀的脸上透着一丝红。
　　他下意识去看温自流，果然发现对方脸色不太好。
　　“不用担心，刚刚温大哥只是误会了，其实他人很好的。”叶浮舟见他看那边，以为他是担心拿了温自流会不高兴，于是主动解释道。
　　赵姑射盯着他，没动。
　　叶浮舟巴巴地回望，满眼真诚。
　　就在他举得手都有些发酸的时候，一道干净的嗓音才响起。
　　“谢谢。”

　　叶浮舟开心地笑了，蹭到他身边和他一起进食。
　　赵姑射睨他，“你这么喜欢我？”
　　叶浮舟偷偷觑了眼他的脸，害羞道：“你好看。”
　　“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提醒道：“你长得太好看了，在这里并不是件好事。”
　　赵姑射拿着窝窝的手顿了顿。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毕竟他又不真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孩。

　　他们家集佛道两家之大成，又脱出于这两家之外，比如在这方面就从来跟济世情怀搭不上边。从小他爹就告诉他，顾好自己，闲事莫管。这人世万千，苦的人太多了，他们也不过一颗渺渺尘埃而已，况且有时候管了也未必真的做了件好事。
　　这话说得含糊不清，每次他追问时他爹都讳莫如深，但有一点很肯定：
　　众生多苦，非我可渡。
　　这两句话是刻在赵家宗祠两侧的牌匾上，刻在每一个赵家人的骨血之中。

　　可是……
　　啧，还是有些见不惯啊。

　　“没事。”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这里呆不了多久的。
　　人生一世，无非在这尘网中苦苦挣扎，他赵姑射非神非佛，渡不过，也渡不尽这芸芸众生。但这件事终究还是惹了他的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