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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现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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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
“你放开,我自己会走!”严风个头高,瘦巴巴猴儿似的,衣领被拽得弯下腰,踉跄着不自在。
一个老警察从办公室里面走出来,端着个旧搪瓷杯,说:“小关,你让他自己走。”
小关松开手,待严风钻进监舍里,“哐当”把铁门锁上,食指隔空点他:“你小子给我好好待着,别惹事!”
严风叉开两条竹竿样的腿,靠墙坐在角落里,别着脸一副死人样,一声不吭。
小关骂了两句,梁安民端着搪瓷杯踱步过来了,杯里冒着热气,阵阵茶香在小房间里弥漫。
他站在方桌旁,对着杯子轻轻吹了几下,袅袅水雾散了开来,严风斜眼瞟他。
梁安民顶着滚烫啜了口茶水,咂咂嘴,感叹道:“这茶叶不错,我女儿送的。”
严风拽了巴唧的表情立即怂了。
“说吧,这次又是谁招惹谁?”梁安民问。
严风梗着脖子,说:“私人恩怨,你管不着!”
梁安民觉得好笑,透过杯子升腾而上的白雾瞅他。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和校服长裤,鼻青脸肿的,光着的手臂布满淤青,一条裤腿撕破了半截。
他光长个头不长肉,瘦得厉害,蜷在角落愈发显得可怜。
梁安民看他不比自己孙子大多少,但性情与自己蜜糖罐里泡大的孙子截然不同。
严风他像一只呲牙咧嘴的小豹子,身体蕴着愤怒,警惕任何进入他领地的人类,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开敌人的喉咙。
这愤怒是生活强加给他的,他被锤打了十几年,得有一根硬得折不断的脊梁骨支撑着他,全身的张牙舞爪的刺护着他,才能一天又一天地坚持到现在。
还有未可知的未来的几十年。
梁安民说:“我管不着,你几岁了?那你监护人管得着么,我找人去叫你姥姥过来,要不叫你老师过来?”
严风不说话。
他叹了叹,说:“还记得上次你怎么答应我的,以后再也不打架,好好听你们梁老师的话,认真念书考个好大学,找份正经工作,孝敬姥姥让她能安享晚年。这才过去几个星期,就把自己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男子汉大丈夫的,说话不算数,你不嫌丢人我都替你害臊。”
严风鼻子一酸,耸拉着嘴角,眼眶通红,倔着不让眼泪滚落下来。
梁安民继续语重心长道:“你这样下去不行,现在还没成年没留下案底,但是以后呢?我不能再纵容你,今晚你就在我们这儿关着,垫高枕头好好反省一下,把这爆脾气彻底给我改掉。”
严风从角落里窜到铁栅栏边,问:“那大头呢!你们把他关哪儿了我没看见,你们关我不关他,这不公平!”
梁安民说:“哪个说不公平,他妈帮他交了罚款,把他领走了,你有人给你交钱,我也让你走。”
一团怒火堵在严风心里,气极说不出话:“你、你——你明明知道我没有钱!”
“你也记得自己穷得叮当响啊?”梁安民毫不客气,“你找个镜子照照,好好的一张俊脸被揍成猪头,街上乞丐穿得都比你斯文,你还有一个学生的样子吗你?”
严风哑口无言,只能怒气冲冲地干瞪他。
“我知道那个大头也不是乖学生,”梁安民软和语气,“我会和你们梁老师说,让她注意一下,你遇到事情要先找她商量,不能再像今天一样冲动了。”
“不行!”严风厉声道,双手攥住铁栅栏,“今天的事你不能告诉梁老师。”
梁安民眯起眼看他,说:“看在你没在学校附近闹事的份上,今晚的事我可以替你守密。我外孙女高烧了几天,你们梁老师又要回家照顾她,又要给你们这些惹事精收拾烂摊子,不得把身体累垮?”
严风微微低下了脑袋,视线投向惨白的地板瓷砖上,映着自己模糊一团的黑影。
“好了,你到小床上睡去吧,明天请假不用上学,脸上涂点药好得快一些,大后天应该就能出去见人了。”
梁安民说完,端着搪瓷杯离开,严风缩回角落里,蔫头耷脑的,心里烦躁,没有一丁点睡意。
其实拳头下去的瞬间他就开始后悔。
不,应该是他决定跟踪大头的那一刻,他就开始后悔了。
大头那张嘴实在太臭,简直是十几年没清理的粪坑,一而再,再而三地乱喷,自己又是个受不了气的爆脾气,被他这么一激,怒火就战胜了理智,没有当场发作已经算是有进步。
严风试探着摸上自己的脸面部,“嘶”地一声,嘴角、颧骨都刺痛,想必伤得不清,甚至触到了黏稠的血腥味液体。
不用照镜子,他都能想像出自己狼狈的模样。
上学是不可能了,他有经验,这伤没个几天消不下去。
外面脚步声走近,严风抬头看,是满脸嫌弃的小关,他往里面扔了包东西,砸在严风身上,又弹落到地上。
“擦干净。”小关扔下一句话就转身。
“哎!我手机呢?”严风喊道。
“没收了!”
“操!”严风恨得咬牙切齿,那手机还是别人不要了送的,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
他捡来地板上的东西一看,是包湿纸巾,上面印着“XX餐厅”,外卖剩下的。
撕开包装,两根手指捏出一片,指头上凉凉的,湿纸巾里含有酒精。
他根本没有资格挑挑拣拣,小心翼翼地估摸伤口的位置,一抹,伤口火辣辣地痛,说明找对了位置。
这里面没有钟表,严风只晓得大概是半夜11点,该睡了。
他尽力将自己打理干净,躺到小床上,被子拉到胸前。
被子也不知道多少人盖过,男人的汗臭味、臭袜子味、香烟味,甚至地沟油的气味,搅和成一团直往他鼻子里钻。
严风烦躁地踏开被子。
好在如今已入夏,夜晚不至于太冷,他抱着两只胳膊把自己缩成母胎里的婴儿睡姿,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被人推了推。
他睁开眼睛,刺眼的白光又让他眯上了,一个人影在叫他:“醒醒,走了。”
是小关。
“已经早上了?”严风手掌挡了下光,另一只手撑着坐起身,“现在几点?”
“什么早上,半夜12点还没到,”小关不耐烦,“你起不起?有人要捞你出去。”
严风愣住,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有什么人会来带他出去?
姥姥?不可能,她连门都出不了。
梁老师?梁安民说话算数,不会将今晚的事告诉她。
还是哪个死党?更不可能,他揍大头的事没和任何人提过。
“动作麻利点。”小关推他。
严风赶紧爬下床。
管他是谁呢,先出去再说。
梁安民本来已经睡下,睡前交待小关注意些严风,有人来领他走的事小关不敢自作主张,便把他也叫醒了。
于是严风出来时,看到梁安民难得的严阵以待的模样。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面容憨厚的中年人,穿着黑西装黑皮鞋,那材质一看就知道不便宜。
严风发誓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人,这人全身都是人民币的气息,隔了几条街都能闻到,他怎么可能忘记。
中年人也回头看他,他的眼神告诉严风——这人也不认识自己。
“严风,这位先生说是你的朋友,”梁安民盯着他看,似乎要在他身上烧出个洞来,“要带你走。”
严风和他对视,毫不犹豫地点头:“对,我们是朋友。”能带我出去就是我的朋友。
梁安民没那么容易糊弄,说:“那你给我介绍一下,你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梁警官,真是不好意思,”中年人插话,“刚才我说得不清楚让您听不清。”
然后他又将自己名字说了一遍:“我叫王海,”接着把身份证掏出来,大大方方放在桌面,“小风今天麻烦您了,有空请您吃饭。”
那声“小风”成功让严风打了个哆嗦,如果不是确定自己亲生父母已经埋地下十几年,他都以为将要出演一场感天动地的寻子狗血剧。
梁安民面不改色地拿中年人的身份证查数据库,王海,35岁,本地人,无犯罪记录,甚至连条交通违章记录都没有。
“梁叔,行了没,我赶着回去呢。”严风说,故作自然地一只手搭在了王海肩上,王海还是笑容可掬,没有破绽。
梁安民把严风留下本来就没太正当的理由,单纯为了教训他一下。现在连罚款都有人替他交了,自己也不能扣着人不让走。
他只好拿出本子:“来,签字吧。”
“还有我的手机。”严风说。
梁安民没脾气了,从抽屉里拿出一台手机,屏幕上碎了“之”字形的一道。
严风心痛地接过来,开机没问题。
他嘴角翘起,看王海签下名字,然后自己也签下大名,心情大好地和梁安民,还有冷眼旁观的小关挥手告别。
出了派出所院子,王海一味地向前走,严风走快半步侧头和他说话:“喂,虽然不认识你,但是谢谢啊。”
王海微笑地看他,说:“你不应该谢我。”
严风愣一下,问:“那应该谢谁。”
“喏,”王海停下脚步,拉开路边一辆黑轿车后座的门,“里面有你应该感谢的人。”
严风个子高,只看到一双曲膝的大长腿裹在西裤里,再往下是一双昂贵的皮鞋。
怕不是想把我卖了。
严风如此想着,大无畏地弯腰钻进了车里。
车里坐着的男人靠着椅背,侧头看窗外景色,没有在意进来的人。
他侧脸的颌线雕刻的石像一般,充满古典希腊式的男子气概,看不出年龄,大概二十来岁吧。只露出小半张脸,严风就被他的气场震住,已经送到嘴边的调侃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王海进了驾驶座,说:“送你回家。”
严风第一次坐这么好的轿车,有些坐立不安地,既想像个真正的乡巴佬一样四处摸摸,又不想在旁边这人的面前显露自己的无知,最后只能摆弄自己的破手机。
西城区不大,派出所和严风家的老小区只隔了几条街,平时走路也只需二十分钟,开车不堵的话,几分钟也就到了。
几分钟里严风都没能和陌生男子搭上话,王海踩下刹车,说:“前面过不去,你自己走吧。”
“没事,谢谢。”严风手摸上车门把手,却没有按下。
他一路上总算做好心理建设,看向陌生男子,说:“谢谢你今晚帮我,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男子顿了顿,终于转头正视他。
他的相貌比严风所能想像的还要……还要……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形容,俊美?成熟?霸气?
怎么一个比一个离谱。
尤其是他那双漆黑的眼眸,明明眼周不见皱纹,却给人一种沉重的苍老感,眉眼间郁结着愁闷——而他看上去最多不过25岁。
男子用他犹如实质的目光注视严风,缓缓开口。
“薛铭,”他说,大提琴般低沉的嗓音,“我叫薛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