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祥锦》仲夏田

58、第五十八章

　　宫城，夙喜宫。

　　贵妃小产之后，悲郁难消，迁居坐落于泰安宫偏殿旁的莲心园。

　　园中雅致清净，莲池院落，美轮美奂。

　　贵妃痛失皇嗣，圣上龙颜大怒，宫中人人自危。

　　王陆海身为贵妃身边的第一红人，身处暴风雨中心，更要小心翼翼，谨慎行事。

　　娘娘身心俱伤，饮食起居，事无巨细。

　　滚烫的汤药，一路送过来，微微晾凉，仍不能入口。

　　王陆海缓步走入内殿，隔着薄薄纱帐，可以看到贵妃娘娘的侧影，她低着头，手中不知摆弄着什么东西。

　　掀起帘子一看，娘娘正在摆弄着之前为皇嗣准备的小衣。

　　王陆海悬着一颗心，小心翼翼道：“娘娘该吃药了。”

　　贵妃憔悴，一脸神伤，慢慢转过头来，蹙了眉心：“整天端来这些难闻的东西，有什么用？本宫腹中的皇嗣没了，本宫的希望也没了。”

　　王陆海温和劝说：“娘娘，千万要保证贵体，来日方长，娘娘早点调理好身子，必定皇嗣有望。”

　　贵妃横他一眼，眼神阴刹刹的。

　　王陆海适时收声，小心服侍。

　　汤药喝下半碗，贵妃倦怠，慵懒躺下，浅浅而眠。

　　王陆海静候片刻，不敢多劝，又默默退了出去。

　　近来，他一直很小心，生怕犯错。

　　娘娘这一胎，没得蹊跷，毫无预兆地。

　　他暗中观察一切，明明没有任何问题，皇后娘娘那边也没有任何吩咐，就这么突然……

　　事情不对头。

　　义父那边让他小心行事，探查清楚。

　　王陆海只觉为难，他根本毫无头绪，太医院那帮老骨头，为了娘娘的事，三人没命，五人获罪，宫女太监们，更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稍有个风吹草动，就能吓破了胆。

　　突如其来，不清不楚！

　　贵妃年轻，身子没落下什么大病，往后机会多得是。而且，经此一事，圣上对娘娘恩宠倍加，哪怕她不能侍寝，也要日日相伴，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了。

　　相比之下，皇后娘娘倒是无辜受了连累。

　　皇嗣不保，看似对贵妃不利，实则是暗中成全了太子。

　　这其中的利害，人人秘而不宣。

　　皇后娘娘的确心存忌惮，也早有安排，可她的计划之中，没有这一出！

　　皇家血脉，怎能轻易伤及，动辄就要灭门抄家的。

　　外头传言不少，明里暗里，无非都在说皇后“心黑”，霸宠阴险，不知背地里用了什么手段，害了贵妃。

　　圣上英明，下令严查造谣者，重罚落罪，没有让别有用心之人，给皇后娘娘太大的委屈。

　　不过，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圣上心里对娘娘到底有没有起疑心，只有圣上自己知道……他近来嫌少去泰和宫走动，只怕心里和娘奶已经生分了。

　　麻烦，太麻烦！

　　王陆海忙里偷闲，还想打个盹儿。结果，就被一只扑腾的信鸽吓得心头一跳。

　　义父的信鸽。

　　王陆海急忙抓住，取信来看，上面写着两行字。

　　宫中有鬼，贵妃有诈。

　　王陆海匆匆看过，忙将信烧毁，灰烬不留。

　　有鬼？有诈？

　　王陆海脑子转得飞快，心里紧张起来。

　　与此同时，莲心园，寝殿。

　　贵妃慵懒而起，挥手示意前来伺候的宫女们，不要靠近，她想要一个人清净清净。

　　宫女们纷纷退避。

　　贵妃静坐，望向窗外，面无表情，心平气和。

　　今儿的天气真不错。

　　须臾，又有人小心翼翼地传话：“娘娘，御前派人传话，圣上正往这边过来呢。娘娘您该准备接驾了。”

　　贵妃动也不动，淡淡道：“本宫身上乏累得很。”

　　“那娘娘不如躺着歇歇……”

　　“总是躺着也是难受。”

　　说话间，御前的人已经过来了。

　　众人纷纷跪地，叩首行礼。

　　贵妃眸光流转，起身之际，已是泫然泪下。

　　美人含泪，楚楚可人。

　　…

　　暴雨如注，天地之间，仿若垂下一道长长的雨幕。

　　雒仁金跪坐在青石路上，遍体鳞伤，虚弱不堪。

　　一天一夜的酷刑，换作旁人，早已丢了半条命。

　　他还没有放弃，只要有一口气在，他都要让义父点头，放许韵声一条生路。

　　又过了一阵，雨势渐弱。

　　吴星河亲自撑伞，缓步来到他的面前，看着他道：“进去吧。”

　　煎熬结束了。

　　雒仁金抬头看他，嘴唇发白：“义父肯见我了？”

　　“是的。”

　　无论如何，总要有一个交代。

　　雒仁金深吸一口气，头晕眼花，四肢沉重，阵阵发麻。

　　房中温暖，点着熏香。

　　轻轻柔柔的香气，刺激着雒仁金敏感又紧绷的神经，一冷一热，界限分明，宛如地狱和天堂。

　　“义父。”

　　雒仁金卑躬屈虚，声轻气微。

　　“阿金，你想好了没有？”

　　静明双眸紧闭，淡淡发问。

　　“义父，孩儿只求一死，但请你放过许韵声。”

　　一命换一命，公平。

　　“执迷不悟。”

　　静明长叹一声：“你是做大事的人，却被一个闲人绊住了脚。”

　　雒仁金低头：“孩儿累了……这些年，孩儿为义父拼尽全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真的累了，磨硬了心肠做人是很累的。

　　“生离死别，万般不由人。”静明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他忽地起身而去，雒仁金忙跪行追逐，苦苦哀求。

　　静明脚步一顿：“渡你圆满，你不肯，非要坠入红尘去受罪，为父帮不了你。”

　　他只留下这一句话。

　　路不通不相为谋，父子之间，也是如此。

　　雒仁金瞬间绝望。

　　义父的意思是……

　　吴星河垂眸静立，一声不吭，待义父走后，方才缓步走来，站定在雒仁金的身后，低头静静地看着他，沉默又克制。

　　身上的湿冷未褪，寒意又来。

　　难道是杀气？

　　雒仁金心间微颤，口中叹息：“我终于还是落在了你的手里。”

　　吴星河沉默应对。

　　雒仁金闭上双眼：“我的命还算不错，我知道你的身手，你可以让我死得痛快一点。”

　　没有痛苦的死去……

　　吴星河淡淡道：“义父说了，你的生死由我决定。”

　　雒仁金闻言猛地睁开双眼。

　　“难道说……”

　　“你觉得我会怎么做？”吴星河反问他一句。

　　雒仁金很清楚他的个性，看似冷淡无情，却最看重兄弟。若他可以做主，必定会放他一条生路。

　　可是他放了他，就是“背叛”了义父。

　　“不要意气用事，我这条命，你留不得。”

　　吴星河薄唇一勾，似笑非笑：“留不留，你说的不算。你的手下，如今全部由我掌管，泰和钱庄也是我的了。阿金，你对义父来说，已经是一颗无用的弃子了。你已经毫无价值了。”

　　雒仁金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分明是要放了他。

　　“弃子，就是被抛弃了。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义父的义子，也不再是泰和钱庄的少东家，当然，你也不再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你只是你，一个没有过去的无名小卒。在你踏出这道门之后，你要忘记这里的一切，过去的一切，否则，你就是找死！”

　　吴星河往前迈了一步，垂目而笑，声音沉沉：“你最好隐姓埋名，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别出风头，别找麻烦，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地做人，知道吗？”

　　雒仁金情绪激动，抬头看他，湿漉漉的眼睛，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吴星河顿了一下，又道：“阿金，你自由了，走吧。”

　　这些年，他对义父无拖无欠，什么都还清楚了。

　　三人之中，只有他，只有他，是不属于这里的。

　　身为一个将死之人，他心里唯一期盼的事情，就是让他脱身，离开这里。

　　吴星河甚至打从心里羡慕他，羡慕他有这样的机缘。

　　虽然，尝尽了人间的百味苦，失去一切之后，又能遇到了一颗难能可贵的真心。

　　雒仁金缓缓起身，往前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向吴星河。

　　恍惚间，想起沉寂许久的少年记忆。

　　那时，他们每日刻苦训练，摔摔打打，跌跌撞撞，旧伤未愈，新伤又加。

　　吴星河从不抱怨，还总是为他敷药包扎，仿佛他们是真的兄弟。

　　兄弟，兄弟。

　　他是一位好兄长，也许是这世间最好的。

　　义父为何会放他一马？

　　他不是那样仁慈宽容的人，想必，吴星河一定承诺了什么，替他挡住了什么。

　　那些看不见又摸不着的东西。

　　吴星河望着雒仁金，微微点了一下头，双眼炯炯，以眼神鼓励。

　　雒仁金也回以点头，一滴硕大的泪珠，从他脸上滚下，重重落地。

　　…

　　夏天，仿佛一晃就要过去了似的。

　　山上的雨水，少了些，夜里的风，也多了些。

　　许韵声在山上过得十分安稳，除了风动草动，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没有行踪可疑的人，也没有任何危险靠近，很平静。

　　雒仁金口中的危险，一样都没有发生，这是不是说明……他已经善后好了一切。

　　那他的活路呢？

　　他能脱身吗？

　　他还能回去那个偏僻的小院子，从头来过，做个善良的人吗？

　　许韵声总是忍不住去想这些，想着想着，便乱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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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