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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苏封(一) ...

  •   这几天苏封都在做有关回忆的梦。
      梦到师父牵着年幼时懵懂的自己走在山间小径上观看如火的红叶,梦到及那年师父掌心上躺倒的呆愣的小地鼠,梦到师兄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前不紧不慢地下笔将琐事录入玉简而香炉里飘散的紫烟围绕着神情专注温柔的师兄也缠绕着书案边上拿着墨石磨墨趴睡过去的自己的场景。
      年少时不知,一介凡人能得天上人垂青何其幸哉。曾立誓永不弃信背恩,可却负尽经年教诲顾养恩义。
      一觉醒来已是日落之时,苏封躺在软榻上任西沉的阳光穿过窗帘散落将她的灰白髻发铺染成橘金,映照着抚摸枕边香囊血筋分明枯瘦老皱的双手。如今带了岁月痕迹的脸庞没有二十七年前信誓旦旦的笑意反倒苍老疲惫,明明是不老仙身却像个六旬老妪。
      她回忆着种种往事慢慢起身,像是怕碰碎美梦一般打开枕边放置的玉盒,轻柔无比地取出破旧的香囊一遍一遍地摩挲直至出神。这香囊是她留下的有关师父的唯一物什,当初在邻水城山道上扔了它却又赶在山雨滂沱前匆匆寻回。
      如今想来心中最为不舍、最为看重的仍是她的故里观海阁。
      苏封突然有些迷茫了,心底既是知晓那是最重要的,自己又为何忽然不顾一切堕入俗尘?对了,冥冥中似乎有人同她说过这是命数是要回去必经的苦痛,可要回哪儿去?
      归——矣,归矣——!心海深处响起断续的久远清越笛声,犹如泣诉般哀唱着故里乡愁。苏封忽然醒悟,她所要回去的地方并非观海阁,而是一个更加遥不可及、神圣却又温暖的存在,可她似乎因为某些禁忌无论如何都记忆不起,那些东西久久阻塞着心口的渴望脑海的嘶鸣,一点一点拖着她坠入黏稠污浊的迷雾漩涡。而正当记忆深处的迷雾渐渐因笛声消散心底潜藏着的答案将要破土而出时……
      咚——一记古朴沉重的钟声轰然在脑内炸开,瞬息将心海深处传来的笛声撞散重新让苏封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仿若迷茫从未存在。
      呆滞的视线移到窗扉之外,讷讷张口长长幽叹了一声:“错了——”
      负责照顾她的婢女端着饭食入内,毕恭毕敬地微躬着身子站在桌边候着提醒用膳。这孩子是早前苏封在总管太监劝说下唯一留下的近侍,心思单纯做事利落也对皇后崇敬有加。现下苏封虽仍贵为皇后,她却已自行废除所有国母之礼常年待在宫中不曾外出,皇帝体恤发妻心绪对外宣称皇后病重须得清净,此后便再无人来扰,皇帝亦然。
      心绪纷乱的苏封闻声收起香囊下榻,脚步飘浮地走到桌前坐下,弯下身将小婢女的脸捧起。颤抖着双唇告诫道:“梨儿,本宫与你说……”
      小婢女被强迫直视才发现行为怪异的皇后娘娘此时神似宫中祭祀用的布条人偶,面色如雪鬓发枯乱双目圆睁、配着因干裂渗出鲜血的红唇和凌乱的呼吸说不出的可怕。恍惚间吓得花容失色软了身子要叫喊出声,可她又不敢。皇后娘娘这么疼她,不能怕,若是伤了娘娘的心那可怎么好?咬牙镇静下来之后眼中也不免含泪,只得强笑答:“谨听皇后娘娘教诲。”
      “定不要辜负疼你爱你之人,不要为一己之私有违初心。”苏封将小婢女眼角溢出的泪水拭去,神情严肃说罢一句后闪烁着眼神起身站定。
      脚边的小婢女止不住泪闸,望着眼前身影模糊的娘娘一时忘记回话征愣着。
      不多时苏封一边朝屋外移步一边喃喃自语:不要辜负——定不要辜负……
      “是。”小婢女重重磕头“定不辜负——”梨儿没有读过诗书,却也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哪会辜负皇后娘娘和亲人的好?
      苏封移步屋外,像是于梦中惊醒般双眼忽的清明又立刻被泪水模糊,朝观海阁的方向庄重跪下,一边磕着头一边带着细碎的哭腔一字一句地说着对不起,结结巴巴叫喊着师父、师兄,不多时那大理石地板上便晕染开了淡淡血痕。小婢女心疼不已忙去扶娘娘,向上天祈祷着让娘娘的家人亲眷原谅娘娘。

      二十七年前,余家村村口老柳树桩头前。
      前些天村里落了场大雨,老柳树桩头下边凹陷处积水没来得及被日头蒸干又被村里的大黄牛滚过几回成了泥坑。村里活跃的小孩一大早便成群结队在村口四处逮麻雀玩弹弓,不久后大黄牛被村里的捣蛋鬼给牵去别处,又伙同三两个伙伴把村里遭人嫌恶的丑八怪从驴棚骗出来趁她不注意一把推进泥坑。所有人围着泥坑看准女童爬出的时机用长棍捅回去不叫人能离开泥坑。他们以此为乐并放声大笑,围成圆圈打转高兴地唱起打油诗:
      “苏家有个丑八怪,有娘生没爹叫,又傻又丑娘不要!娘不要……娘不要……”
      所有人都在笑。路过的大人们不会斥责欺凌女童的孩子反倒会摆出一副厌恶的神情教导孩子离女童远一些。而唯一没有笑的人只有泥坑里的女童,她惊惧着慌乱着要逃出去却一次次被木棍打回泥坑捅回泥坑,多次尝试后只能坐在泥坑中闭紧双眼和嘴巴抹着鼻翼下的泥水重重抽泣,若是嚎啕大哭泥水就会流入嘴巴呛到。

      “为何这般?”空灵悠远的声音明明自人群方后传来却是直穿众人两耳于脑内响起。
      一位身着绿裙容貌昳丽有如仙人的女子不知何处现身,在一众围观跌坐泥坑中“同伴”窘状的孩童惊讶好奇的目光中俯身,动作轻柔地把女童抱起单臂托举。另一只手捏了方软缎巾帕擦拭着被女童满是腥臭脏污泥水的脸蛋。她的语气平和无波,似在问女童又似在问那些恶作剧欺凌他人的孩童。
      怀中从泥坑中被捞将出来的女童对突如其来的温柔对待有些手足无措,整个身子尽可能紧绷着瑟缩着避免将她捞起之人衣衫脏浊,但一双红肿的眼睛却是在获得视野之后紧盯着为自己擦脸的漂亮女子犟着性子不露怯。身上湿黏腥臭的感觉让她知晓自身脏污,一开始也有挣扎下地的动作但没有用尽气力非要下地,因为这陌生人真真切切把她抱在怀中温柔细致地擦着她的脸,没有丝毫嫌弃她身上的腥臭泥水也不在意自身衣衫同染脏污,且这人身上的气息像是春雨过后混合着水汽的清新花香无故令人心安,也令人有了些许不切实际的奢求。
      她低下头想擦去又流下来的眼泪却碍于手脏不敢擦,揪着湿黏的破烂衣角怯怯说:“脏。”
      “不过一层泥沙,莫要介怀。”女子将女童的脸擦净又去擦那双表现心绪的小手,语气淡然而平缓。擦净收起帕子后便迈开步子去往怀中人的家,当务之急是让这丫头洗净身子换套舒爽的衣裙。既是有缘相逢,让她少受些苦楚又何妨。
      女童因她的话惊喜目光骤亮,盯着那漂亮的侧脸一会终是胆大放肆抓住了女子臂上的衣袖向后看。其他小孩见女童这个丑八怪被神仙一般的姐姐抱着,兴许是不满,一个个开始追着跑着过来叫喊:
      “姐姐姐姐,这个丑八怪这么脏,会弄脏你的裙子的!”
      “她没有爹爹,连她娘也不要她了!”
      “没错没错!”
      ………………
      女童只见那些欺凌她的孩子在后边恼怒地追赶着,嘴巴一张一合叫喊着,看着同往常别无二致的唇形能猜到是那首打油诗。怪的是她听不见那些声音,一丝一豪都没有。
      “莫怕。”
      后背传来安抚话语,后脑随即被一只纤细却温暖的手轻轻摁到主人肩头。女童心里咯噔一下,酸酸涩涩的味道忽的在鼻腔心口处蔓延开来,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才自行趴在陌生人的肩头委屈地断断续续抽泣起来。打小她脸上就有一块很难看的杂色胎记,红黑紫三色混杂好似烂肉一般,眉毛也是一黑一白奇异非常。有此异样,原本清秀的脸也大打折扣,而女童知晓己身丑陋,在女子为她擦去泥水之时才有挣扎之状,众人总是心仪美好而嫌恶丑陋,哪怕是亲生母亲也如此,所以生怕女子如同众人一般见到她的脸就立刻躲远并加以奚落咒骂。她宁愿自己躲开回避也不愿众人喊打着逃离。
      一路无言,女子轻轻拍着女童的背做以安慰,然而此举却让女童哭得更凶,不管不顾身上脏浊泥水紧搂着女子脖子埋头大声嚎哭。除却那个没有将她扔至郊野独面荒狼的娘亲外从没有人像女子一般温柔地对她,愿意对她施舍半分好意。所以心中夹杂着震惊和慌乱,将所有的信任和依赖都给了眼前的陌生人,而这些年所受的委屈怨气则用哭声一一发泄出来。
      “哇哇哇——”洪水决堤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童哭累睡了过去,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身子干爽着了崭新的单衣躺在许久不曾迈入的家中木床上,床边还整齐叠着新的小套裙。有那么一刹那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掐了掐手臂捏捏脸还是有着明显的痛觉……并非在做梦。她在床上呆坐着兀自思索片刻,爬起身在床上四处摸摸,最后警戒着四周小心翼翼团起被褥抱在怀中蹭了蹭,枕着下巴抬眼望着许久未见而显得陌生非常的屋顶发愣。
      磨蹭许久后终于回想起此前自己被推进泥坑欺负,是一个仙子模样的姐姐把她救了出来,可后来发生了什么却是想不起来了……难道一切只是她的幻觉,带她回家的是娘亲?倒希望是这个样子。
      出神间听到外间有两个声音在交谈,其中一个声音是娘亲,另外一个声音是一名陌生女子的,听着是个美丽温柔的人。原来不是梦吗?女童忽的忐忑起来,轻手轻脚爬下床,想趁人不注意扒着门角往外偷瞧。
      不是梦,救她的是那位陌生人而不是自己的娘亲。视野当中同娘亲对坐交谈的美丽女子正是将她从泥坑中救出的女子。女童心中兴奋一瞬,尔后又有些失落——将她救出的不是母亲而是一个陌生人,陌生人都肯来救她为何娘亲不肯来……
      鼻子一酸立马垂头下去揉眼睛,不料被交谈过程中偶然回头的娘亲逮个正着,听得娘亲叫了声:“娃娃!”
      “过来过来!”娘亲叫着向她招手示意过去,惊得她将出的眼泪都消散在眼眶处本能往后退了几步。以往娘亲这样笑着招手让她过去后便是一顿好打,就算渴望娘亲关怀她也依旧会怕。
      母女二人经此一番饶是外人也当看出些许端倪,而孩子似乎做了心理准备,犹豫一会后怯怯走上前去,站在娘亲和姐姐中间闭紧双眼瑟缩着身子做出挨打的模样,但想象中的巴掌并没有落到脸上。飞快抬头看一眼娘亲后低头拧起了衣袖:原以为娘亲会同以往般责打一番,是她误会了。
      娘亲似乎不觉方才的尴尬,带着笑意开口:“丫头,仙长看上你的资质要将你收为座下弟子,你可莫要辜负!”
      收徒?女童抬头一脸迷茫地看向姐姐,脑袋一转——那些老人家聚在一起打发时间时曾说过神仙下凡看上哪些有灵性的孩子便带去洞府修行,姐姐是神仙下凡还是像偶尔来村子的卖货郎说的一样是买了小孩到外边去变戏法?
      女子望着她,干净漂亮的双眸带着些微冰冷,缓声道:“你可愿随本君行至八方游历六界?”
      女童迷茫更甚,眼眸中映出的淡漠脸庞忽然模糊又渐渐清晰。行至八方游历六界……她好像在哪听过,好像也是此种声音此种腔调。
      “为何要行至八方游历四界?并不需此种……此种劫数。”脱口而出的回应却是狂妄。
      “劫,不分可有,不作可无。”女子眸中深沉答了狂妄的回应又问一回:“可愿随我去?”
      女童望着娘亲笑吟吟的眼睛踟躇片刻,低头以极小的声音试探着要带她走的女子,问:“有吃的吗?能——能住屋子里吗?”
      “衣食住行皆无忧。”女子起身,她要的答案已经明确。女童受尽苦痛依旧保有眉目清明,定会做出于她最佳的选择。
      “我要跟着姐姐。”小孩那黯淡的眸子亮起些微星光,总觉得可以依靠这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得了答案的女子手覆女童发顶,轻应一声甚好又将视线移到妇人身上,瞬息漠然,道:“可有异议?”
      “仙长放心,这丫头我带着也是累赘,自不会去寻她。”母亲也是精明之人,三两下猜出女子话中含义“仙长要是将丫头抚养长大妇人自是气力微薄帮不得,他日若是得赴上堂,还请仙长记挂妇人生养丫头苦痛多多照拂。”
      “不过因果轮回,有何忧惧。”
      这话透出的冷漠和孤傲绝非常人窥道修行而得,妇人不由得熄了再要些好处的心思不再作声。
      一旁女童自是听不懂大人对话为何意,幼小而天真的她只知娘亲从未想过留住自己的孩儿,这个小小的土胚房再也不会是家。过往种种忽如泉涌潺潺,一幕幕酸涩苦痛放肆于眼前叫嚣,鼻头一皱就要落泪,憋红了眼眶又犟着脸不肯哭出来。
      女子伸手将她眼角冒出的泪水拭去,漫不经心道:“眼中进了沙?”
      “是。”女童猛地点头,使劲儿眨了眨眼逼出泪水,心中又喜又悲。
      妇人眼看两人如此亲昵,不由直来面皮假笑暗里忐忑:这仙长仙气悠悠带一身清雅谈吐不凡携万千贵气,看样子又是是真心待臭丫头好,若是计较起来此前曾做过的事情……
      也就是愣神的瞬间,陌生女子牵过女儿的手淡淡开口:“后会无期,望绝尘念。”
      “是。”是她多想了,出尘的仙长怎会同凡夫俗子计较,可为何自己听到仙长的平淡如水的话仍心中戚戚惊惧不已?
      女童一边被姐姐牵引着一边回头看看自己娘亲恭敬地低头应诺,身子微微颤抖似在害怕,她不知娘亲为何害怕,只暗暗觉得姐姐定是不凡的神仙。没待她多想,头一转出了屋门脚下便是浮云雾海,惊得她尖叫出声抱紧姐姐的手。
      “莫怕,掉不下去。”清浅的声线在头上响起,随即女子一扬手,面前竟凭空出现一张如扁舟大小的树叶,又是一阵讶异,女子将她托到叶上,站在她身后平静问道:“如此可还怕?”
      “不怕了!”
      女童紧紧抓住叶子边角,抖着唇喊出这句十分牵强的话,女子也不戳穿她,静静在后面驾驭。本来女童还有许多许多话要问姐姐,可是注意力全在怎么保持身形不掉下云端上,哪里想起来要问。而在云端底下,有几个孩子正在被父母呵斥,因为他们都说有一个神仙姐姐将村里的丑八怪带走了,可是村里没有人看见什么神仙姐姐,只当孩子们撞了鬼让他们不再说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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