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苏西 ...
-
苏西迷迷糊糊翻了个身,醒转过来,头痛欲裂。昨晚又喝多了。
坐起身披了件丝绸罩衣,她点了根烟,打开电视,国内新闻、国际新闻、财经新闻……她竟也懒得换台,木然地看着电视画面一帧一帧地跳。
到播放最新投资资讯的时候,苏西突然觉得胃里翻腾起来,一阵作呕,起身跑去了浴室,把昨晚吃的饭、喝的酒,吐了个精光。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干枯的卷发蓬草一般搭在头上,浓厚的眼线混着眼泪落到眼袋里,腮红口红糊得满脸都是。她又一阵反胃,胃里吐空了,还止不住地干呕。
自己的人生,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在房市的黄金年代,父母白手起家创下家业,虽无暇照顾女儿,但一手带大她的外婆对她是百般疼爱,她从小无忧无虑,开朗纯真。
大学毕业后,才华平平的她在自家开的公司里做一份清闲优差,父母希望她早点成家,相夫教子。舅舅还给她介绍了一个富二代,相了几面后,不咸不淡地交往着,直到遇见艾诺。
外婆去世后她独自一人去找香港的老同学玩,顺道散心,因为是短途只买了经济舱机票。她个子娇小,有点困难地踮起脚举着随身行李箱,突然后面伸出一双手,稳稳托过箱子放进了行李架。苏西回头,只见一个一米八左右的大男生,白衬衫牛仔裤,眉目英挺,戴着一副眼镜,她心说哗,这么斯文好看的男生。道谢时不觉就红了脸。
上天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这个叫艾诺的年轻人,正好就坐在她邻座。他是学计算机的,在一家设计公司工作,这次去香港休假一周。一路上两个人聊旅行,聊电影,聊音乐,非常投机。后来甚至发现,苏西外婆生前将空闲的一套小公寓用来出租,而艾诺曾经是那里的房客。
飞机到了香港,他自然地替她取下行李架上的箱子,彬彬有礼地道别。苏西化妆品多,除了随身行李还有一个托运的大箱子,她站在行李传送带前等着,想起刚才一时迟疑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心中稍许遗憾。正晃神,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回头一看,艾诺正冲她笑,他说:“前面出关的自动扶梯坏了,我想你还有托运行李,可能需要帮忙。”
后来谈恋爱,艾诺问苏西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苏西笑着不肯说。她想,也许是在看着他提着自己的粉色大箱子,一级一级走上长长楼梯的那一刻吧。
分别的时候艾诺拉过她的手,从兜里掏出一支笔,在她手上写下了电话号码,说如果遇到什么事情需要帮助,可以随时找他。
她香港的同学工作忙,没空一直陪她,她就约了艾诺出来。他第一次来香港,处处好奇,似乎除了观光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朝圣的热情,苏西本来看腻了的热门景点,为了陪他又去了一遍,却是兴致盎然。而艾诺陪她逛街血拼,也总是耐心温和。甚至两个人吃饭时的口味,也是非常合拍。
假期结束回去以后,两人互相发为对方拍的照片,顺便聊起来,艾诺说他想辞职去大一些的公司谋求发展,苏西就向爸爸推荐艾诺到自家公司上班。
富家千金爱上平民小子的故事,是逃不出的轮回,躲不过的劫数。他有非凡的主见,坚定的信念,目光深远,严于律己,待她又那样热情,那样真诚,和那些油滑势利,或是花天酒地的富家子弟多么不同。
父母欣然接受了这桩婚事,也是看中他本身的勤恳努力,对他大力提携。不出两年,他已牢牢把控住了公司的主营业务,并且在投资领域拓展出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他说,未来要自己打拼来的才牢靠,岳父母的事业版图将来都会交到她弟弟手上,而他,要为他的公主建立专属的城堡。她信任他,安心由他遮风挡雨。弟弟上大学那年,父母更是放心把国内的事务大部分交给他,带着弟弟移民国外,陪读去了。
也是这两年,她感觉到了他渐渐的疏离和漫不经心,甚至是不加掩饰的冷淡。母亲说醉心事业的男人才牢靠,他又从没有任何拈花惹草的花边新闻,为人谨慎沉稳,事业蒸蒸日上。朋友也都劝她安心做一个贤妻,毕竟青春易逝,良缘难求。
她知道,自己不是撒娇闹脾气,他是枕边人,也是心上人,她不过求一个对等的情感回应,可自己在他心里,恐怕早已不知排到第几顺位了。她只能继续顶着豪门阔太太的皮囊,过着金灿灿、冷冰冰、有气无力的生活。
那天,是他们结婚两周年的纪念日,苏西做好了晚餐,斟了红酒,点上蜡烛,还提前为他买了条领带作为礼物,满心欢喜迎他回家。他却两手空空,一脸倦容,匆匆扒了几口就要往书房去。
她急了,想拉他的手,他皱皱眉,躲闪了一下,她只拽住了他的胳膊,近乎哀求:“你吃完再去工作吧,我们有多久没好好说过话了。”
“有什么好说的,不是每天都一样么,你别这样,我很累了。”说罢一甩手。
她在他身边一个踉跄,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他却连扶都没扶一下,只冷冷站着问道:“没事吧?”
她的情绪瞬间陷入崩溃:“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我是你的妻子,你待我还不如一个外人。”她瘫软地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不过是摔在家里的地上,你看你像什么样子,泼妇一般。”佣人急忙过来扶她,他却扭头进房了。
这一闹,她再也忍受不住,哭着跑了出去,在一个朋友家里住了一晚,本想跟父母哭诉,少小疏离却也不知从何说起。第二天,朋友给她丈夫打了电话,艾诺派了司机来接她,她无处可去,只能回了家。
这次吵闹之后,丈夫对她表面客气了些,实则愈加冷漠。她晓得他依然是不情愿的,面面俱到的皮囊之下还是那个凉薄的灵魂,每天留她在华丽的坟墓中面对彻骨的孤独,消磨无尽的日夜。
她认清了他,原来也不过同那些势利小人一样,要踩着她实现自己的事业。差别仅仅在于他确有手段,没人挑得出他的错处,甚至用卓绝的才华使父母的家业焕发出新的生机。于是他成了家族里不可缺少的人,她反而只能做个弃妇一般的大小姐。
苏西开始频繁外出,疯了一样地购物。还和身边的几个年轻朋友学着抽烟喝酒,夜夜笙歌。他依然不闻不问,只派了个司机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不许她醉酒生事,或是有什么意外。
这夜,是她的生日,她又喝得酩酊大醉,一个人踉踉跄跄地从酒吧出来,司机去给她买烟还没回来。她径直冲进雨幕里,癫狂地扭动腰肢,跳着她根本不擅长的热舞。
雨水流进嘴里,有带着苦涩的辛辣,是一把把尖利的梭子,入喉,入胃,入血,再次刺痛她长久以来麻痹的神经。
那些不断折磨她的冷漠虚伪,像油纸一样一层一层蒙住她的心,狰狞地直要把她闷死为止。她明明空着两只手,却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撕碎它们。她恨他,也恨自己。
最后,她筋疲力尽,跌坐地上,浑身湿透,瑟瑟发抖,不知所措。
漫天瓢泼的大雨突然停了,苏西抬起头,看见有一只手伸过来,撑着伞护着她。是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朝她彬彬有礼地笑着,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狼狈,这么失态,而是用关心的眼神看着她,拿出手帕替她擦拭满脸的雨水和泪水。
这眼神,多么熟悉,又多么遥远,她多么渴望,又多么害怕。她的精神已经恍惚,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紧紧抱住那个陌生人,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他依然彬彬有礼,轻轻拍着她的背,轻轻在她耳边说,“没事了,没事了……”
后来司机回来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扶她上车,又拿出笔,在她的手上写下他的电话号码,小声叮嘱她,要是有事,可以随时找他帮忙。那一刻,她的心似乎被击中了。
她紧紧握着拳头,一直到回家,恢复理智后,把电话存到了她的手机里。她不用担心被艾诺发现,因为他从来也没有看过她的手机,自然,也不允许她翻看他的任何通讯记录。
后来的事发生的很自然。她和别人的密切往来很快传到艾诺耳中,他冷静地提出离婚,丝毫不觊觎她娘家的财产,还愿意支付每月可观的赡养金,足够她生活依傍,也算弥补对她情感上的亏欠。
单纯的女人就像金鱼一般健忘,一旦有了新的爱情,伤口便自然而然结了硬痂,毫不犹豫奔向幻想的未来。是啊,人生还很长,只要第二段婚姻是幸福的,过去的就不能被称为不幸。
周末的欢愉后,苏西兴冲冲地把离婚的事告诉情人,自以为是个惊喜。对方果然慌乱起来,委婉表示并没有要和她长相厮守的意愿。
她又傻了眼,狠狠发了通脾气,砸完了酒店房间里所有能砸的东西,心力交瘁地回到家。看到桌上艾诺签过字的离婚协议书,门口放着他的行李箱。她突然意识到,如果艾诺走了,她便真的一无所有了。苏西歇斯底里地撕碎了协议书,抬头正看见艾诺走下楼来,她狠狠地说:“我改变主意了,我不同意离婚。”
艾诺面无表情,语气冰冷,“事到如今,无论你怎么闹,婚是一定要离的。”
苏西已然顾不得体面,死死攥住他行李箱的把手,高声喊道:“你想都别想,你利用完了我,就想一脚踢开,我不会让你如意的!”
艾诺摇了摇头,不想多费口舌,也不去同她抢箱子,径自开门走了。苏西抓起桌上的烟灰缸砸了过去,却只重重地砸到门上。听着外面汽车发动的声音,她蜷缩在沙发角落里,呜呜地哭起来。
她连着好几天瘫软在家里,接下去的日子要怎么过,没有任何主意,也不敢去想。朋友来劝她,年纪轻轻,又有家产傍身,怎会无人做伴,如今这个情形,离不离婚又有什么区别,何必为了不值得的人自苦。
确实,在这个城市生活,最方便的事,大约就是寻欢作乐了。她又开始像花蝴蝶一样穿梭于各种娱乐场所,原先还只是和熟络的朋友深夜泡吧唱歌,现在也频频出入一些阔太太常去的俱乐部。艾诺几次派律师来商议离婚,都被她又打又骂地赶了回去。
她从小就没有什么长远的志向打算,家境优渥不知人间疾苦,眼下更只会一味麻痹自己,没想到尘世的残酷,就连沉沦堕落都有代价。
从浴室吐完出来,苏西虚弱地坐在床上。昨夜那一场大醉,与以前都不同,不因为失望,不因为空虚,不因为寂寞,而是因为……恐惧。
白天,苏西来到私家医院。大夫拿着一叠报告单,神情凝重。之前,曾经短暂交往过的男人沮丧地打来电话,建议她去做HIV检查。纵情已久的她已被持续不断的低烧和炎症纠缠了一个多月,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她害怕,无措,虚弱,魂不守舍地在外面游荡了大半天,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却发现艾诺在书房收拾资料。原本她的恨就像一把刀,一下一下剜着心,见此情景,怒火蹭地一下又上来了,口不择言地和他大吵了一架。以往吵架艾诺通常都是冷暴力,由她闹,这天终于忍无可忍,问她为什么不能放彼此一条生路。
生路?她哪里还有生路?如果不是他的欺骗和冷待,她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样的境地?她用上了她所能想到的极度刻薄和恶毒的言辞予以还击,他一时愣住了,拿着文件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苏西想,现在你知道受伤是什么感受了吧?那一刻她心里真是痛快,劈手将他手中的文件抢来,望空一扬,纸片散落一地,她摔门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开了一瓶酒仰头喝起来。
现在她酒醒了,蚀骨的绝望又一点一点侵蚀上来。艾诺早不知去向,她不能待在这个活死人墓一样的房子里。于是她换了衣服出门,开车去山上外婆的墓地。
盘山公路蜿蜒而上,她看着山谷里的树木,心情意外地很平静,眼泪却一串接一串无声地淌下来,从脸颊,到脖颈,一直流到衣服上。
人活在世上,只有孤独是永恒的。这个道理,病中的人最能体会。
有些病会好,好了便还是以为自己可以做自己的主人。
直到最致命的一击来临的时候,才知道人生若是糟糕起来,无论如何都挣脱不掉。
耳边忽然有风声掠过,她打了个寒颤,似乎还有汽车喇叭声。
最后的一刻,她看到光,还有外婆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