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千里之心一夕泪 ...

  •   太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问:“你爸……是怎么了?不要紧吧?”云生道:“不知道,说不准,应该没问题。所以呀丫头,孝顺要趁早,要乖乖的。”
      他可能讲得多了,有点喘息,又咳嗽起来,太真草草问了两句,便挂了电话。
      第二天的下午四点钟,她到了那座陌生的西北小城。凭着直觉先打车到了市人民医院,果然问到了病房。那天下着雪,医院格外冷清,住院部的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两分钟后她到了六楼,出了电梯,转过拐角,她便愣在那里。
      走廊尽头,有一个人站在窗户边。
      是云生。
      二十多天没见,不知道是不是衣服穿多的缘故,他似乎胖了很多。她想叫他,一时又想不起该叫什么,终于叫了一声“大哥”,声音却梗在喉咙里。
      然而云生仿佛听到了,忽然扭头看过来。天光晦暗,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往这边走了两步,将信将疑地唤:“太真?”她声音发颤,答:“是我。”
      他向她挥手,手里捏着半根冷油条。他大约真的胖了,原先清峻的轮廓变得含混,连笑容与声音都迟钝起来。
      太真站着,也不晓得动。云生不敢相信似的,低声问:“太真?真是你?你……你怎么来了?”她不回答,只是仰头望着他。
      云生走过来,笑笑,说:“傻小孩儿。”
      他真的胖了,至少重了十斤的样子,虽然还是英俊干净,可是多出来的体重,每一分都是疲惫,上上下下都透出倦意来。天气寒冷,风又大,掠过屋檐窗角发出凄烈的呜咽,衬得里面更寂静。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涌出来的,淌了满脸,身体簌簌抖着。
      楼道里只有他们。她咬着自己的拳头,极力压着声音,胸口被气流堵住了,半天喘不过气来。
      她以为自己见惯生死,不会难过,可是她错了。要失去亲人的那个人,是云生。不是猝然告别,而是在徒劳的挣扎中,在病人的呻吟声抽痰声中,眼睁睁看着生命一点一点流失。从生到死的过程,对走的人固然是折磨,而对身后的人,却是心的凌迟。
      他要经过多少刀,才有现在这样迟钝的平静?
      这样的云生。
      而她无能为力。祖母去世时那种悲恸兜头罩下来,她堵住声息,却抽噎得不能自己。
      他扎撒着两只手,笑着说:“怎么了丫头?怎么刚看见我就这样?别哭了,丫头……”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仿佛空了,只是说:“别哭,没事儿的……”可是她停不住,手都快咬破了,噎得脸发紫。他不知所措,低声说:“别哭了——小孩儿,我两手的油。”
      她隔着泪光看着他,眼泪流得更快。云生笑着,终于还是伸手,将她圈住,两臂扣紧了,揽过来紧紧抱住。她的泪一眨眼就湿透了他的毛衣领子,人急促地抽噎着,身体抖着,牙齿磕在他肩膀上,隔着那么厚的衣服,一直蜿蜒着痛到五脏六腑。
      “小孩儿,小孩儿……”他的声音也堵在喉头,只是更用力地将她扣紧,下巴支在她头顶,两只手却还扎撒着,一只挂着油条袋子,一只捏着半根冷油条。
      “好了,好了,没事儿了……”他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得到。像冻僵的人渐渐复苏,渐渐觉出冷,这些日子被麻痹的痛楚都活过来。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抵御这些痛楚,疲倦到连一句话都想不起来,只是说:“别哭了,丫头……我手上都是油——”
      他不知道他自己也在发抖。
      太真勉强克制了自己,从包里拿出纸巾,把他手里的半根油条抽出来,放到袋子里,低头替他擦手上的油。他指头上新添了几道伤口,没有处理,眼泪溅上去,禁不住痛得一抽。她扭过头去。
      云生清清嗓子,低声说:“别哭了,一会儿风一吹脸上疼。”
      她垂着眼睛,点点头。云生拍拍她,进去安排了一下,出来道:“走,跟我吃点东西。”
      天已经黑了,街上车稀人少。没有风,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天地间迷濛的一团。过了新年,就开始迎元宵,街边的小铺子早早挂起大红灯笼,悬在黑色房檐下,只是隐隐约约一小朵一小朵的红晕,浮在茫无边际的雪雾里。
      他们在大雪里缓缓前行。太真落后半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云生穿了件姜黄连帽棉衣,没有伞,一忽儿头发肩膀就落满雪花。他回头,看着她问:“冷不冷?”太真摇摇头。两个人絮絮说着琐碎的话,哪趟车,几点到,走多久,晕车了没有。一问一答间,心里渐渐安定了。他说:“戴上帽子,一会儿雪化了,冷。”又替她掸掉衣服上的雪,问:“你怎么傻乎乎地跑来了?”
      她顿了顿,小声说:“我就是想看看你。”
      云生拍拍她,说:“傻瓜。”又问一遍:“晕车没有?”
      她摇摇头。
      他们进去一家烤肉馆。里面暖气热腾腾的,烤炉中的碳红烧得通红,羊肉串和鱼烤出油来,滴到上面,滋得一声响,腾起一片灰白的烟。她胃里不舒服,只要了几串平菇。云生叫了羊肉汤来,见她往后闪,温声说:“不油的,羊汤暖胃,喝一点就好些了。”
      里面灯光明亮,照得他眉目清晰,鬓角的雪化了,头发湿漉漉的。她看着便觉得鼻子一酸,却又忍着泪,微笑。
      云生碰上她的目光,有一点羞涩似的,笑道:“好好看看,我变了没?”太真道:“你胖了一点。”他声音沙哑,笑:“傻小孩儿,胖了就是老了。”她含笑摇头,说:“你胖一点好,你以前是竹竿。”又说:“我喜欢你穿这个颜色的衣服。”
      他笑着骂:“呸!”伸手去捏她的脸,说:“你个没原则的家伙。”
      她没有躲。他的手碰到她,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声音软下去,说:“小孩儿,以后别一个人乱跑了,万一出事儿了怎么办?”
      她嗯了一声,问他:“你这些天好么?”
      烤肉还没上来,他把干油条泡进肉汤里,低头吃着,道:“不知道——就是忙。我爸撑不过去了,可能……我现在最怕不在医院的时候接到电话,手机一震,血就往头上冲。”他一口饭在嘴里翻了半天才咽下去,推开碗,低声道:“丫头,我也快成孤儿了。”
      他还是笑着。太真咬着嘴唇,把他手边剩下的干油条收起来,说:“这个别吃了。”他摸摸她的头发,柔声说:“小孩儿,暑假的时候,真难为你了。”
      幸好烤肉上来了,热汽蒸出来火辣辣的香味,弥漫在两个人中间,谁也看不清谁。云生笑着说:“来,你也吃点肉,吃饱了才有力气。”
      她摇头,只是看着他吃。
      他是真的累了。父亲入院这些日子,他都记不清怎么过来的,除了陪护,仿佛就是不停地跑,银行,市场,家;吃饭是固定不了的,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吃,不觉得饿,也不知道饱,吃到人缓过来了,有了力气就算——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撑着,也没有觉得很辛苦。可是今天,忽然累得筋疲力尽,吃了那么多东西,还是不能恢复。
      吃过饭他带她去城南的一个小区。老家属楼中间杂着几个小小的院落,都是一排四间的平房。他家是其中的一个,院子角落里栽着铁树与松柏。房间都不大,陈设很简单,收拾得整洁,所以显得空旷。
      云生问:“小孩儿,你今晚就住这里,好不好?”
      太真看着他。
      他拿出电热壶,烧上水,说:“这是我自己的家,我小时候住这儿,后来买了新房子,我妈走了,我爸又结了婚,他们在新房那儿住,我自己住这里。”
      她说:“你自己住出来,跟有心疏远一样。”
      云生笑笑,道:“我知道。有时候想想,人真是奇怪。我以为自己什么都能看开的,我妈走的时候,我就跟我爸说,死者已矣,他还有自己的生活,能再找一个,就再找一个。结果他真找了一个,我就觉得,那个家,不是我的家了。家里找不到一点跟我妈有关的东西,他们跟我,都客客气气的。有时候难免不舒服,几十年夫妻,我妈才走不到一年,这边就已经开始幸福生活了——其实这是最好的结果,正是我期望看到的——说不清,所以,不想跟他们住一块儿——”
      他自嘲:“我这历史算是白学了。”
      太真轻声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你对自己太苛刻。”
      云生说:“也许吧,可能我希望自己更通达一点。”
      云生坐在窗台上,她站在另一边,隔着木挡板,暖气片烘得人通身温软,脸上几乎蒸出细汗来,而窗外大雪纷飞,万籁俱寂,仿佛天地茫茫,只有这一隅温暖,浮生渺渺,她偏能在此时此地见到此人,而见到了,欢喜与悲伤都觉得唐突,于是安然相对,闲话家常。
      今夕何夕,与子同舟。
      他眼里有红血丝,他胖了十几斤,他嘴上干得裂了小口子,可是他依然浓眉清鬓,英逸无双。
      房子里静得很,风从房檐吹过去,刮着树梢,呜呜地响。云生打量着她,有一点局促似的,感慨说:“小孩儿,现在看着你,真跟做梦一样。”
      她只是笑。
      他叫她:“太真,你过来一点。”她走到他身边,仰头看着他。她的眼睛那样清,眷恋就是眷恋,审度就是审度。云生忽然有些心酸,揉揉她的头发,又笑着问一遍:“你怎么傻乎乎地就来了?”
      她说:“我不放心你”。
      他欣慰地笑:“嗳,小孩儿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吗?”
      她故意说:“说得我以前多不懂事一样。”
      云生道:“不是,丫头,真要谢谢你。”又问她:“回去见到那边的亲戚了吗?”
      太真沉默一下,说:“没有——觉得还是不见好,我一声不响冒出来,他们不知道要往哪儿想,我不想让他们多操心。”
      云生笑:“那就一声不响在我跟前冒出来,你呀。”
      她转过眼,道:“你不一样。”
      他笑笑,说:“我知道。”又问:“晚上你一个人怕不怕?我晚上在医院。”
      她摇摇头,想了想,道:“你不用怕。”
      他笑:“傻小孩儿,我没事儿的,你都不怕,我更不怕。”
      他的房间更像书房,一架一架的书,叫人心里安稳。桌子上摊着一些复印的资料,上头红笔托出的重点,以及他密密麻麻的旁引与注释。他应当是没有练过字帖的,一笔行楷清简流丽,没有刻意束缚的痕迹。大概有时候会走神,习惯性地顿笔思索,凭空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她看看那墨点附近,熟悉的只有一个“司马牛”的名字。想起《红楼梦》里宝钗说黛玉,何必作司马牛之叹,胸口登时堵住。
      然而房间里并没有他母亲留下的痕迹,连一张照片都看不到。
      第二天她早早起来,到医院的时候才七点。那时雪已经停了,外头空气清冽,住院部的楼里,巴氏水的味道越发觉得明显。她在电梯出口等云生,将买来的几份早餐交给他。他道了谢,问她:“昨晚睡得好不好?”
      太真点头。
      顿了一会儿,云生说:“丫头,一会儿我送你去车站吧,”
      她笑笑,右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扬了扬,手里握着一张八点半的车票。
      云生也笑了,低声说:“那就好,小孩儿,我不能叫你再面对这样的事。”
      他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嗓音干哑。彼此心里都明白,他父亲是到了最后的时刻了,再没有什么安慰的话可以说。她千里迢迢地来了,没给他一点支撑,便又落荒而逃。
      可是没有办法。许多事她哪怕已经一再经历,却没有办法,看着云生面对那样的痛。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一个词叫做“心疼”。她一直自认通达,不会为做不到的事浪费心思与感情。可是现在才知道真的会心疼,感同身受与无能为力,绞得人心如齑粉,哪一粒都霍霍地疼。
      太真红着眼睛,扭过头,说:“对不起。”
      云生拍拍她,说:“傻得,是我要谢谢你。”
      旁边“叮”的一响,电梯下来了。
      她几乎是仓皇地跟他告别,拒绝他送她去车站的提议,匆匆跑进电梯。他站在那里,看着电梯门缓缓合起来,忽然想起什么,上来扒住电梯门,叮嘱她:“你要不先住姚远那儿,校区可能人不多,暖气不热。”
      太真点头。他于是退一步,微笑着向她挥手,说:“路上小心。”
      电梯门挡住他的手,挡住他含笑的微红的眼,挡住他生了竖纹的眉心——终于轻轻一响,将他整个人都隔在外面,向下沉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