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玉》Y岚岚

13、科技的力量

　　“小玉！快过来！”

　　我刚刚进学校，就看见佳佳鬼鬼祟祟的躲在学校的绿篱旁边一边冲我招手一边嚷嚷，她身上挂了好几片叶子，看起来跟躲在战壕里的士兵一样。

　　看到她这样样子，我也迅速瞟了瞟周边——确定周边并没有认识的人在盯着我后，我也像她似的，小心的钻到了那从绿篱后头。

　　我把自己龟缩在角落里头团成了一个团，然后小心问她：“今天怎么了？不是说好周末见的吗？”

　　高中文理分科以后，我和她没有分在一个班，我在文科一班，她在文科二班，两个班都是文科重点班，本来兄弟班理应关系挺好对吧，但是今年老师却暗暗对我们透露了一个信息：今年夏天，文科班只有一个班能开空调，而这个名额将由这月月考的平均成绩决定。

　　竞争导致敌意。尤其是在空调名额争夺战这种残酷的竞争关系之中。

　　也因为这样，两个班的同学都对彼此如临大敌，似乎见了面都得互相吐口水才好。

　　——尤其是最近二班刚刚拿了语文第一，眼下正是班级关系紧张的时候，而这个时候如果我和佳佳互通有无被逮住，一定会被当做班级奸细被□□的。

　　这种节骨眼的时候，佳佳会有什么事情找我？

　　佳佳似乎嫌弃我呼吸声太大了，她捂住了我的嘴，万分谨慎的四下又张望了一下，然后说：“嘘...小声点！”

　　我有些呼吸不畅，于是扯下了她的手：“到底怎么了？”

　　“你之前问我的事情——我已经打听到了！”

　　听到她这样说，我有点呆：“什么事啊？”

　　我最近并不记得有问过她什么特别的事情，而这件事又会值得我和她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去在学校操场附近聊天。

　　想了一会，我恍然大悟：“我好像有叫你打听你们班的那个叫马晨的男孩子有没有女朋友的事情！这事情有结果了？”

　　佳佳翻了个白眼。

　　于是我又说：“那是...这次月考陈泉的总分数下来了？”看见佳佳的表情，我进行了进一步的猜测：“他考的比我们高？”

　　上次我们三个私下里打赌，这次月考分数比较低的两个人要轮流给分数高的那个人带早饭。看佳佳这个丧气的表情，难道是——风水轮流转，我和佳佳都在这次月考败了北，让陈泉这个混子骑在了我们的头上？

　　佳佳又翻了个白眼，看我接着还要猜，她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打断了我： “那块白石头的事情！你之前一直央着我再去问阿楠，昨天晚上，趁着阿楠心情好，我又冲它提了。”

　　“啊....然后呢？？？”我眼睛一亮。

　　“它告诉我——这件事，要你自己去问它。”

　　金丝楠木精和白川可不一样，它一言九鼎，它既然说了要我去问它这件事情，那就说明它真的知道些什么。

　　于是我又急急问：“什么时候？”

　　佳佳看着我的表情，她默默笑了一下：“今晚。咱们今晚放学正门见吧。”

　　“别。”我想起了白川白天的表情，他一直很讨厌我去追溯他的往事，这件事情如果让他知道了——我又想着他昨天晚上在树杈上念叨到半夜的壮举，我匆忙说：“还是后门见吧，白川一般在正门等我。”

　　佳佳看起来有些惊讶：“你要瞒着他吗？”

　　我却淡淡笑了一下：“才不是，这件事，一直是他在瞒着我。”

　　和佳佳分别以后，今天的时间过的分外漫长，尤其是气呼呼的语文老师又留堂，非要我们把卷子订正好了再走。

　　同桌陈泉好像知道了我的漫不经心似的，放学了也不急着订正自己的卷子反倒总拿着自己的手腕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皱着眉头瞟了一眼，那是一块手表。

　　我没打算接他的茬，他却已经开口了：“小玉！看我新买的手表！”

　　他将手腕上那块智能表在我眼前又晃了一下，然后在表盘上划来划去给我展示：“看，这是XX新出的手表——里面有离线支付宝，有清远通，有天气，还有好多乱七八糟的功能。”

　　我只是随便盯了一下他的表盘确认了一下时间，他却又来了劲，又对着自己的手表使劲划拉了起来：“手表有GPS可以记录你的运动步数和足迹 ，还有心率检测、还有压力测验、还可以记录睡眠呢！只要连接到手机上都可以生成记录——可有意思了，小玉你看，我昨天睡了八个小时整！”

　　他的话就像是一连串留不下任何痕迹的信号，仅仅在我脑袋里匆匆过了一遍，我漫不经心的听着，胡乱点着头，然后又确认了一遍时间。

　　半个小时后，语文老师终于勉强点了点头：“大家去吃饭吧。”

　　——好！放学了！

　　我于是蹭的一声跑出门外，果然，小玉已经早早的在学校后门的隐秘处等我了，我一下子冲了过去，拉了她的手：“你义父在哪里？”

　　她扯着我往学校旁边的树林子里跑，但是真到了林子最里头，她反倒放下了我的手：“阿楠说这些事情我不能听，你进去吧。”

　　我有些吃惊，但是小玉却好像无所谓的样子，她又冲我眨了眨眼睛：“有话快去问！我在这里等你。”

　　我知道树林前方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广场，于是我顺着小径慢慢往前走，走到小广场，果然，金丝楠木精就在那里等着我。

　　除了特殊的节日，金丝楠木精很少在大家面前现身，因此我见到它的机会也很少，但每一次它的出现都让人觉得印象深刻。

　　——比如现在，它正用四条腿随意踩在广场正中间的水池旁边，它明明什么也没做，但身上却在灯光映衬下金光闪闪，极其酷炫。

　　大概是发现我来了——它抬起了自己的一条腿，用腿扫了扫我，大概那腿就是它的眼睛。

　　它的声音也很酷炫，有些低沉，一旦吐出来，在小小的广场居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回声，这让它的声音听起来像从很远很远的天边上传过来的：“佳佳告诉我，你有问题要告诉我。”

　　我于是点了点头。

　　“还是白石头的事情？”

　　我又点了点头。

　　金丝楠木精无声的看了我一眼，它占着年纪的优势，一开口就是对我的质疑：

　　“你看着觉得这个世界上妖精很多对吗？可你知道我们这些妖怪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吗？

　　“你一撇而过的街道、你一晃而过的路灯，你匆匆路过的石墩，对你来说，好像整个世界都是由妖怪组成的。是啊，这个世界上这么多妖怪，但义父统共那么几百位，只因为义子和义父是互相选择的关系。成为小孩子的义父是我们的幸运，可以让我们更快修炼、更加强大。”

　　“但是这世上万物，有光必有影，我们承担了义父的优势，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或许看起来妖怪相比于人类更强大，但其实我们受着世间太多规则限制，因为守护神职能的对冲，成为义父的我们不能进入有我们义子其他守护神（家长、老师）存在的任何建筑甚至是小区、不能牵涉太多因果、不能被大人看见和感受。说起来我们无所不能，但实际上我们的势力范围只有小孩之间，我们更多只是作为一个对危险的告诫者，甚至只能说一个陪伴者，我们有太多太多不能做的事情了。

　　金丝楠木精抬了自己的脚，好像有点不适似的，说出的话也沉闷的要命："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很担心你。”

　　“小玉。”金丝楠木精默默看我：“你的义父和我们这些妖怪不一样，你也知道他在我们妖怪之间的口碑很不好，还有一些挺可怕的传闻。当然，叫我说，这些传闻不可尽信，但是说实话，你不会找到你想要的答案的。”它顿了一下：“因为...这件事情一开始就是错的。”

　　我不太明白它眼中的正确和错误是什么，他到底是什么用什么标准在评价我的举动。但是我确信白川不是这些妖怪眼中的那个样子，这四年，不会有人比我离他更近，也不会有人比我更加了解他，更有资格评价他。

　　所以我回答的甚至有些愤愤不平：“我相信白川，他绝不是你们所说的那种人，我相信我所做的事情一定是对的！”

　　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我这些话说的有些中二，但是我想这个年纪大家应该都是差不多的，十六岁的我们对事情的评价标准就是这么简单和明白，一件事情不是错的那么就是对的，这个世界根本就不会存在某个灰色地带，至于小说里的主角所追求的这些：真相、道德、正义，一定会在对的道路上最终与我们相逢。

　　金丝楠木精好像看穿了我的心，它话说的直白：“这块石头的好和坏不是我能去定义的，我也并不关心，只是你嘴巴里的‘靠近’这个字眼本身就是错的。”它又强调了一遍：“你今年十六岁是吧？”

　　它似乎并没有介意我愤愤不平的语气，只是淡淡的说：“你这么年轻，不过十六岁，就我目前所知，你短暂的前半生还从未遇到过什么挫折，整个世界对你而言不过是一个弯弯腰就能抓在手里的玻璃珠子，你根本不会明白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你不知道人的心可以有多复杂，一个人可以是与你亲密无间朝夕相处的朋友，也有可能是手持刀戟去伐害别人的怪物。”

　　我直愣愣看着金丝楠木精，心里盼望着它收回这些话才好。但它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就像一堵僵硬的石头不退半步。

　　但退后的也不该是我：“我身边没有人是怪物。就算你不想告诉我你知道的，我自己去找——我就不信，他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算你们非要瞒着我，你们什么也不愿意告诉我，我也一定会找到他！”

　　金丝楠木精大概终于发现了我的顽固和冥顽不灵，但它还是耐心的，好好的对我说：

　　“那你可否知道，所有的‘义子’都会在十八岁那年忘记自己的‘义父’，忘记这世上所有的妖怪以及自己所有相关的经历？在十八岁那年，你将会跨过一条时间的河流，然后把一切都忘掉。”

　　我确实不知道。虽然我大概直到我们成年以后会摸不到、看不到这些妖怪，但我不知道原来我们的成年意味着忘记一切。我沉默了。

　　那一瞬间，我甚至在这一个僵硬的木头桌子上看到了某种悲悯的表情：“哪怕是这样，你也要去找？”

　　我心情酸涩，却还是无言的点了点头。

　　我想找白川的过去，其实并不仅仅只因为我的好奇，更多的...其实因为他。

　　因为他的时间永远停在了十六七岁，在十二岁的时候，我一刻不停的向他迈进，我每一天都因为长大而感到欢欣鼓舞，我那么期待十六岁与他并肩的这么一天。可是真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我却开始害怕了，因为从此以后，我所长大的每一天都是在向他远离。

　　据说我们成年以后都会忘记这帮妖怪，据说我们成年以后就再也看不到它们，碰不到它们。

　　我离开白川的那一天越来越近，而离那一天越近，我就会更担心一点。

　　没有人类的过去当不了人类，没有妖怪的心当不了妖怪，还要被所有人遗忘抛在脑后的他，不管他在我面前表现有多么开心，但我总能看到他的落魄。

　　我不愿他去认别的义子，可是我却怕他感到孤独。

　　“你还不明白，既然注定会分开，就不要太过亲密了——大多数时候，亲密的关系是愉快和温暖的，但到最后时刻，亲密反倒会成为一种沉重的负担。”金丝楠木精突然前言不搭后语给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但是当时的我根本就听不懂这样的话。

　　我猛地抬头盯着它，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有些可怕的，因为我的表情居然让金丝楠木精都愣住了，它发了好久的呆，又过了好久，它的语气里又露出几分悲悯：“原来如此啊...罢了。”

　　“你问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他又很快说：“白石头怎么告诉你他的过去的？”

　　我蹙着眉使劲回忆了一下：“他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的家在哪儿....”

　　“切。”金丝楠木精又剁了剁脚：“那块石头在说谎。就算清远县谁都不知道他是谁，他也肯定会知道，那块石头的能力是收集清远所有信息的水灵——他连清远县新住了几只燕子都知道，怎么可能凑齐不到自己的信息？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白川在骗我？”

　　金丝楠木精笃定的点点头，又说：“还有，他的回忆是被他自己扔掉的——当他放弃自己人类的身体变成妖怪的时候，就意味着已经把自己的回忆扔掉了。”

　　“他扔掉了他自己的回忆？”

　　“恩——暂时性扔掉。因为灵魂很脆弱也很轻盈，但记忆却是很沉重的，记忆对每个灵魂而言都很沉很沉。所以，当一个游魂打算成为妖精的时候，游魂通常会暂时放弃自己的记忆，这样会更方便也更轻松。”

　　我的脑子有点空，突然就想到烟火大会上白川看向远方的怅然的表情，他的当时的遗憾和伤心并不是作伪：“那他还能想起来吗？”

　　“一般来说这些妖怪还会回去把这段记忆捡回来的，毕竟成了妖怪，身体也会比较强韧，既然有记忆为什么不去捡回来？”

　　我没有犹豫，继续问：“他的记忆在哪里？”

　　“一般在他们的身死之处。并且记忆是很简单就可以捡起来的，只要一靠近就可以回来了。”

　　我咬着嘴唇：“可是白川说他靠近不了那里——他说感应到那块是一片纯粹的暗，只要他靠近，就会被吞噬。”

　　金丝楠木精没有脸来表现出表情，可是我居然从那张平板的木桌子上清清楚楚看到了诧异。

　　“不会啊...”

　　这时，它好像终于想明白了，他使劲用腿拍了拍地面，一时间地上又被它踩出了一个大坑，碎石乱飞，好几个都飞到了我的脸上，我眨眨眼睛。

　　他大喊了一声：“我明白了！我就说呢，这块石头来了这么多年，他知道我们每个人的事情，但居然谁也不知道他的，这很奇怪——因为他自己把自己的过去藏起来了啊！”

　　“啊？”

　　“就是这样！他说他感应到身死之处是一个黝黑的、可以把他自己吞噬的黑洞——那些东西应该就是他自己的恐惧，他抛弃了自己的记忆，然后常年累积的恐惧把那团回忆紧紧包裹了起来，让所有人都无法找到，到最后，甚至让他自己都无法靠近...”

　　“那该怎么办？他还能找回来吗？”

　　金丝楠木精看起来也和我一样有些垂头丧气的，它明明一直都讨厌白川，但这个时候它似乎也真心替白川感到遗憾：“不行了，毕竟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身死之处...他既然是亲自藏起回忆的，又这么害怕靠近，他怎么愿意去找他的回忆呢？”

　　“真的没办法吗？”

　　它却又犹豫了一下 ，拿眼睛瞟了一下我：“...你和白石头有一种联系。我们所有人都不可以，但是...你说不定可以，你如果真的想去找，但我担保，你找不到你想找的东西。””

　　我走出了树林，佳佳果然还在外面等我，她一看我出来就急急问我：“事情问的怎么样了？”

　　我好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找到。我摇了摇头。

　　这个事情就是一个闭环，只有白川知道他自己的身份，知道他自己的身死之处，可是他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就算是我也不行。他一直以来的态度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我。

　　但是，只有知道他的身份，找到他的身死之处，才能找到他遗失的记忆。

　　那份连他自己都靠近不了，连他自己都害怕的记忆。

　　突然，我脑子里冒过一个想法：白川知道他自己的身份，那么，他肯定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儿。

　　——这么多年，他有没有回家去看看？他有没有去看望过自己的父母？他有没有去见过自己的朋友？

　　——虽然这些人看不见他，可是他有没有去看过呢？

　　除了接送我，他平时也没什么事情，那么，他平时的时间都花在哪里了？

　　离校门口还远，陈泉突然出现在我和佳佳面前，他似乎刚刚正在旁边的牛肉面店吃晚饭，一看到我们，他专门跑过来打招呼。

　　当然，他打招呼其实也只是为了炫耀他自己的新手表。

　　他又划拉着自己的表给我和佳佳看：“你们看——这是我新买的表，有GPS、离线支付宝、清远通这些功能....”

　　佳佳翻了个白眼，推了他一把：“滚开。”

　　等等！

　　又一个念头闪过，让我顿时伸手拉了陈泉：“你的手表有GPS？连接手机就可以看？定位准吗？”

　　陈泉点头：“对，可准了——可以精确到街上每一栋房子，所以手表是绝对不会丢的。”

　　很好！

　　我直接从他手腕上扯下了他的表，然后向校门口狂奔而去，而我的身后留下的不仅是目瞪口呆的陈泉和佳佳，还有我的声音：“你的表借我用几天！”

　　一边跑，我一边想：白川是死在2009年的老古董——他是不可能知道智能手表的功能的，只要我把手表给他戴着，每天看他到底去哪儿了，我肯定就能追溯到他真正的身份！

　　这就是科技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