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玉》Y岚岚

11、说不出口的秘密

　　这一幕的尴尬真的不用我多说——白川、我、垃圾桶精三个人面对面面面相觑，简直就像大型捉奸现场。

　　在这阵尴尬的沉默里头，我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埋到自己的衣领子里头。

　　垃圾桶精尴尬的在我们边上绕了一圈，它敲打了一番桶盖表示了自己的一番欲言又止，而后被我快要眨出天边的微表情攻势默默劝退。

　　当然，白石头精很快就回过了味来，这个场面也根本不需要第三个人多做解释，那一瞬间，他的脸上泛过了多种颜色，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人脸上有过那么丰富的表情。

　　不过，当各种神奇的颜色从他脸上如浮光掠影匆匆略过后，他的脸色又恢复了最初的惨白。

　　“林玉！就一个早上——我一个早上没盯着你，你就要认别人当义父？”

　　他咬着牙冲我嚷。

　　“我...我...我...”我本来想从多种角度解释这件事情，但是好像从哪个角度都解释不清。

　　——难道我能说，因为我害怕被你抛弃，所以我一定要先去抛弃你？

　　因为害怕你认别的义子忘记我，所以我要去先认别的义父忘记你？

　　白川表情复杂的看着沉默的我。他的身上全部都是沥青和灰土，脸上和头发上也有好多不知道从哪里粘上来的污渍。

　　最后，他很快看出我哼哼唧唧一直给不出理由，目的却只为了拖延时间，我并没有打算给他答案。

　　很快，他眼里的所有复杂、愤怒都慢慢平息下来，最后什么都不留，只剩下淡淡的失望。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垂了脑袋，自己自顾自往回去的方向走，夜晚的天空是难以形容的漆黑，路灯的光映照着他的身影，映出长长的，长长的影子，我就这样踩着他的影子数着步子往前走。

　　沉默、沉默、沉默。

　　但其实对我而言，人和人之间的愤怒，争吵并不算得了什么，我就经常和佳佳吵架之后再和好，对我们来说，吵架也是维护感情的一种，就算彼此对骂说出一些不堪的心里话，但我们最终还是会和好。大多数情况下，朋友间的争吵并不是打碎那个我们精心维护的友情罐子，而是另一种交流和沟通，最终我们都会变得更好。

　　是的，交流沟通不可怕，吵架不过是交流沟通的外在表象，而交流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让我们的心靠的更近。

　　沉默才可怕，失望才可怕。

　　我不仅喜欢佳佳，我也喜欢白川。

　　可我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越走越磨蹭，越走头越低。

　　白川木拖鞋啪塔啪塔砸地面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轻，他越走越慢，最后忍不住回头的时候，他的表情有些无奈：“哎，我说，这是什么事，小玉，你哭什么啊？”

　　啊，被发现了。

　　我拼命忍住嘴巴里的凝噎，然后用袖子拼命擦眼泪。

　　他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叹了口气，最后却微微笑了一下：“好了，小玉，别哭了。这件事情我不怪你，没事的。”

　　“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垃圾桶精也很好，毕竟它是空心的，还比我多个盖子，可以装着你放学上学，顶级座位，又安全又方便，除了捡垃圾和丢垃圾的没人会发现你，你喜欢它也是理所当然的。小屁孩眼光真好，审美也独特！”

　　他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要安慰我，但说到最后语气却又酸溜溜的变成了嘲讽。

　　不知道为什么，又让我觉得有些好笑，我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通过我的笑声，他估计是觉得自己被讥讽了，他瞪我一眼，又气呼呼的背着身继续往前走了。

　　但再往前走，就要到家了，很快我们就要分道扬镳，再见面，最快也要明天。

　　我想，明天，我和他肯定都会忘记了现在这件事，这个不大不小的误会，因为生活还是要继续的，他还是我的义父，我还是他的义子，我们没必要长期在这种不痛不痒不大不小的事情上面纠结。生活之中也有好多好多像这样的误会，第二天似乎就会变好。

　　可是哪怕第二天，或者再过再多天，误会真的会自己解开吗？还是这些不痛不痒，不大不小的误会只是被我们埋藏在了某个地方，即使是再也不会被重新找到的地方？

　　——如果我这刻不告诉他我真正的心情，不告诉他他对我来说多么重要，不告诉他其实我有多么害怕，不告诉他其实我有些伤心，并且，我很后悔做错事情伤了他的心。那么，我还会有其他机会吗？

　　那一瞬间，这个想法让我停了下来。我看着他的背影，这个想法让胆怯的不敢说话的我突然也有了勇气。

　　这个世界上大概任何人都比我有勇气，比我会表达自己的欢乐和伤心，我在大多数时候也是个懦夫，可是懦夫也总会有想要好好保护的东西。

　　“白川。”我冲他喊着，因为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我以为自己很大声，但或许是因为抽噎和颤抖，说出口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声音比蚊子还要轻。

　　我以为他不会听到，但他还是听到了，他站住停了下来，但估计还是在生气，没有回头看我。

　　“对...对不起。”

　　他微微叹了口气，回过头，大步走向我：“好了。我明白的。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喜新厌旧，我不怪你的，小玉不要再哭了。”

　　他对小孩子到底有什么误解！

　　我低着头抓住了他的袖口，抠了抠他身上一块干结的沥青，却抠不掉，我觉得更伤心了。

　　他拍拍我的脑袋：“好了小玉，没什么好道歉的，咱们回去吧。”

　　做错事情的是我，但是反复出声安慰的却是他。

　　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白川。”这件事情很难启齿，所以我的声音是颤抖的：“我和垃圾桶精说要认他当义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不想认你。事实上，我很喜欢你，我觉得你和佳佳、和我父母一样是整个清远县最好的人。”

　　我好喜欢他，虽然他幼稚、顽固、嘴巴坏、有些时候有些不近人情，看起来很凶，但我知道他其实比谁都要温柔。

　　“我要认垃圾桶精当义父，是因为你对我来说太重要了，但是我觉得，与其等你去认别的义子丢掉我，我先认个义父就会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也不那么伤心了。”

　　“还有...”

　　我忍着眼泪，不知道要怎么好好说出自己的心情。

　　“真的很抱歉我会这么不信任你，我想了一路，我会觉得这么不安，不愿意相信你的愿意大概是，我愿意告诉你我所有的秘密，但是你却有好多好多秘密没有告诉我。我们相处了这么久，我明明应该很明白你，但是其实我对你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你的家在哪儿，我不知道你的父母亲人和朋友，我不知道你...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起来真好笑，我明明是在道歉，但说到后来居然变成了抱怨。

　　白川凑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背。他的手碰到了我的肩膀，我发现他的手心里全是湿淋淋的汗水。

　　他蹲了下来，看着我的眼睛，然后替我擦了一下眼泪，他眼睛里闪动着的东西我好像能明白一点了，我的这些说不出口却还是很想告诉他的心情，他大概都会明白。

　　他想了很久，有些局促微笑了一下。

　　“抱歉小玉，我的好多事情都没有告诉你。其实我是故意的。”他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说的都多少有些艰难了。

　　“我是故意的，我这么故意只是为了瞒住你...其实我没有秘密的这个事实。”

　　“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而寄居在白石头的这些年，让我慢慢忘记了我所有的过去，我能回忆起我人类的过去的东西也不过是灵光一闪而已。我的名字，我的人生，我的...所有，我都慢慢快要忘掉了。我不说，不代表我不想说，只是...”

　　他又淡淡的一笑，顿了顿：“对不起，小玉，这是我没有的东西。父母、亲人、朋友、和其他人的联系，包括回忆，这些人类理所应当拥有的我却都没有的东西，我都没办法分享给你。但对我来说有些说不出口，因为说出来这些，似乎有些低人一等，又有点丢脸，我不太愿意告诉你，但却不知道这会让你伤心了，抱歉，小玉。”

　　“可是...上次，你指着那里说，那是你身死之处。”

　　白川眼眶红了，让我觉得我问他这些事情其实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对。我知道我身死何处。不过却不是因为记得，而是因为妖怪的‘规则’。作为妖怪，我对水有‘触须’，我能感知到所有的水之灵，水让我看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我能感知到清远县所有的水，但有一个地方的水，我永远不能靠近，不能看见，让我感到恐惧，就算我去接触，也只是一片纯粹的‘黑暗和邪恶’而已。我想...那里大概就是我的身死之处了。”

　　“总之很对不起，我作为妖怪不是很称职，因为我不懂妖怪，做人却也不称职，因为我不懂人，可能在哪里我都是一个格格不入的怪胎，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但小玉你觉得喜欢我，我很高兴。”

　　我抬着头看着他，他眉目是十六七岁少年的模样，停留在十六岁的他对现在是十二岁的我而言，好高。

　　就算我踮起脚想抱抱他，想拍拍他身上的灰，也只能徒劳的靠到他的腰而已。

　　我好像有一点点明白他的心情了，因为我的感受和他有些相同，在人群中的大多数时候，我也觉得我是个格格不入的怪胎，我活了十二年，却根本不知道怎么做一个人，说话常常词不达意的我这一辈子做的最大最艰难的努力居然是向他发出声音，但是，还好我说了。

　　因为他的心意和我的心意都是一样的，好笨拙。

　　小心翼翼伸出触须，害怕自己受伤，又怕别人觉得负担，这样说不出口的温柔。

　　而且，他平等的看待我，从不因为我的年纪小、幼稚、愚蠢、词不达意而不尊重我的心情，或者因为自己多活了好多年而随意应付我的伤心。

　　“白川...如果，我想帮你去找你的过去呢？亲人、朋友、家、父母，这些东西你肯定都有，而且他们肯定也在等着你。”

　　白川目光一凝，他好像在逃避什么：“不要了。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没有联系，也没有负担。”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看向了别处，他在说谎。如果他真的不在乎，他不会这么艰难才说出口，如果他真的不在乎，他不会经常在晚上偷偷看别人的家发出的灯光，如果不在乎，那天，在烟火大会上，指向他身死之处时，他的目光不会那么温柔，又那么怅然了。

　　我已经下定决心。

　　“你说你不能去那个地方，却能感受到？那你用水灵触碰那里的感觉具体是什么？碰到那里，你能回忆起什么吗？”

　　他又楞了一下，他今天的反应很迟钝，好像这个问题吞噬了他全部的灵敏和自然。

　　“就是一团纯粹的黑，只是用水灵去碰，我都会觉得自己有可能会被这团黑暗吞噬和淹没。如果真的要说回忆起什么的话，大概是...邪恶、黑暗、还有孤独。小玉，你不要想去找些什么，或者我的过去也是一样，说不定我就是一个邪恶的人也说不定，要不然，我死前的情绪为什么是这些呢？”

　　我默默摇头：“才不是。我知道你是好人。肯定有好多人在牵挂你，肯定有好多人还记得你。”

　　他倒是笑的惨淡：“你凭什么知道啊。”

　　“我就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