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原地恋爱》咻棉

21、落夜（完）

　　后来的好多天，塔都没有见过少年。她确实在有意避开他，但是平常的时候，她也会在最宽的那条路上偷偷往西边张望。没有炊烟——家里没人。这天，她索性去少年家附近转了一圈，窗户依旧是报纸，这说明他没有回来。

　　她的心碎了，感觉被什么东西慢慢撕扯。如果这就是她给别人伤害的后果，那她愿意承受这深深的后悔与自责，她只希望他回来，自己能好好道个歉——她也不知道要道什么歉，只不过是想表达自己不是有意的，或许他已经不愿意见自己，她给少年塞封信也可以，这样塔还能好受些。可是他消失了，再也没回来了。

　　又过了几天，雪一点也没有了，雪水也全都干了，远处的山也隐隐透着一层绿色，春天真的来了。塔在后面的院子里慢慢晾着衣服，想着最近要整理一下菜园，却因为心情不好而一拖再拖。

　　“咚咚——”有人在敲大门。她有点不想见人，但是觉得装不在家也不太好。她走到前院去，轻轻打开了门——

　　那是一张她熟悉的脸，是近日她日夜烦恼的来源，是那根牵扯她心情的丝线。是他！

　　塔惊喜又不安，她藏在门后，只露出半张脸，“你……你回来啦……”

　　“我……我回来了……”

　　塔说完就后悔了，这样显得自己一直在等他。塔有一堆问题想问，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又一个也问不出，只好看着少年的脸，又有些不敢见他。

　　“我这几天回了老家……”少年不安地挠头，“今天我才回来，想看看你在干嘛。伤口好了吗？”

　　“小伤口早就好了……”

　　两个人四目而对，沉默了几秒，突然像约定好了一般一起开口：“那天……”

　　“你先说，你先说！”塔说。

　　“那天我突然跑开，只是因为……晕血，我特别怕血，下意识就跑出去了。”

　　“就是因为晕血？”

　　“对……”

　　“没有别的？”

　　“没有啊。”

　　“真的？！”

　　“真的。”

　　塔如释重负，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她相信他，又觉得可能应该是他原谅了她。塔把门打开得大一点，终于能看清少年全身了。他的衣服刮了很多口子，一直打理得很好的鞋子也有划痕。她没见过少年这样狼狈的样子，轻轻问他：“怎么了？”

　　“森林里的树枝太硬了。”少年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来看你，现在就回家换衣服。”说完，少年招招手就走了，留下塔在门口默默注视他的背影。

　　少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本来该回家换件衣服，可是一不小心就直接走到了塔家。他不知道塔的伤口要多久才能好，他这次回来，只是赌一下，赌塔的伤口好了，赌他还能重拾以前的生活，赌他把他们的生活保护得很好，赌他把自己隐藏进了世界深处。

　　他是最初的那批魔灵，是绝对不能见血的。

　　塔的心情一下子就舒畅了，就像是拨云见日一般，阳光也有了温度。她把前几天买的围巾洗了收好，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她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女人或魔灵，她真想去少年家里，看看他有没有事——可是那样真的把自己变成一个麻烦的人了。怎么能他刚回来就追到他家去呢？总之，他回来就好，他回来就好。

　　树木开始抽出新芽，春风也不再寒冷，今天早上，少年不好意思地邀请塔一起修缮房子。塔爽快地答应了，现在她走到了少年家门口，还带着一双手套。

　　门没有锁，显然是他为塔留了门。塔慢慢地走了进去，少年正在把屋子里的东西都从屋子里挪出来。塔把手套递给他，少年接过手套，说了句谢谢。

　　他们先把墙修了修，必要的地方就扒开重垒——趁雨季之前赶快把所有的都弄好，两个人都是这么想的。两周过去，火墙也砌好了，房子再也不歪了，还铺了一层地砖。他们还说好，过一阵就再刷一遍墙——把墙刷得雪白雪白的，这样整个屋子就会变亮，像个新家，住进去心情也会变好。

　　春天的午后总是慵懒的，塔坐在少年的桌子前轻轻地用小刀刮着烛台上的蜡。蜡被片成了白白的碎屑，塔找了张纸准备把它们都收在一起。少年正在窗外打理着庭院的杂草，塔看着他的背影，真想让时间就这样静止——两个人就像是亲密无间一样，就像是一对默契的朋友，但是塔是不甘心只做朋友的。

　　少年会不会也这么想呢？

　　塔这样想想，心里就甜极了。少年说，一会要去塔家帮塔整理菜园。她又想把时间永远停在此刻，又想让时间快点流动。她爱这一刻，同时爱下一刻。

　　要是你的未来里一直有我就好了。对着天空想你，天上的云彩也有一点点像你的侧脸。在晴朗的春日看着你，好像春风里也有你的吐息。

　　塔的菜园还是一片荒芜，少年感觉很过意不去。

　　“你是不是长高了？”走在去塔家路上的时候，塔问。

　　“确实好像长高了。”少年回答。

　　其实不是真正的长高，是悄悄地改变了人类的形态，使自己变高了些。少年觉得总是“少年”也不太对，他也不想让塔处处费心地照顾，但是他又贪心，贪恋塔的这份温柔。

　　到了塔家，他割了园子里的杂草，又翻了地，撒了种子。一年前，他还在森林里游荡，没想到一年后，他就是个“人”了，他好像什么都学会了，这一切都要感谢她。塔正在屋里做饭，灯光和炉火光映着她的影子，把她的影子投在了窗户上，少年看着她影子上纤细的脖颈，她……

　　少年心里又是一阵失落。他不对自己的未来抱有期待，他不该眷恋这份温柔，可他又那么爱这份柔软——他的工作干完了，打开门，闻见了饭菜的香气。

　　窗外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少年坐在塔的小桌子旁，她的饭菜虽然不多，但是好吃。他还记得遇见第二次的那块挞，吃完挞的整个晚上，他都在想——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出来这种东西？塔究竟有什么魔力？

　　“哎呀！”塔一拍脑袋：“我的饭盒落在你家了！”

　　“一会我给你送过来。”

　　“我去取吧！”

　　“外面下雨了。”

　　“那才要我去取。万一你送过来，雨变大了怎么办？”

　　吃完晚饭，雨好像有点变大了。他们撑着伞，慢慢往少年家走去。两个人都穿着靴子，一点也不怕土路上的泥巴，踩起来软软的，还有点好玩。可是他们谁也不敢用力踩，万一溅到对方怎么办？

　　恋爱中的女人都是傻子。塔这样骂自己，若是换她自己一个人，是不会大雨天出来踩泥的！现在看，泥巴还蛮有趣的，但是反正只要在他身边，什么都有趣了起来。

　　少年在之前讨厌雨天。下雨的时候，没有庇荫的地方，满腿都是水，森林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伞，有了鞋，作为人类，可真是神奇。他爱人类，也爱作为人类的她。这是少年第一次承认，反正即使承认了，他也是只在心底说，是绝不会说出口的。

　　进了少年家，塔拿了放在门口的饭盒，心想：我现在该走了，可是不想走。“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遇见的那天，下雪。”

　　“记得，好大的雪，你来买东西。”

　　“那天我在想，这里怎么多了个店员？因为我基本上认识这里的人，唯独没见过你。”

　　“我还记得你当时的脸冻得红红的，带进来一股寒风。大家都认识你，你笑着和别的店员打招呼，店里突然热闹了起来，我听着你的声音，又感觉你带进来的不是寒风。”

　　“然后就是我去找柴的那次。”

　　“挞，好吃。”

　　“那我明天做，我该走啦。”

　　少年站在院子里目送塔，塔走到了大门外，举着伞回头看着少年。他们隔着少年家短短的栅栏，明亮的血月光照着两个人的剪影。晚钟“梆梆”地响了，他举起胳膊，跟塔挥手道别。塔也该举起手，可她不想道别！在他身边和离开他，时间的流逝是不一样的。在他身边，好像一切都变快了，一眨眼就要说再见，离开了他，每一秒都是钟表缓慢的滴答声。而挥手便是改变时间流逝的开关。塔知道，自己是真的爱他了。少年还在挥手，塔望着，心里的勇气冲破了喉咙——

　　“我喜欢你！你知道吗？我——”塔的脸一热，脑袋都空掉了，好像接下来说的话完全没有经过思考。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我一点也不想分别，虽然我知道明天还会再见——可我，可我不想忍受没有你的一分一秒……你——”

　　塔卡住了。她不知道从何说起，好像卡住了一般，看着眼前的门，带着些许期待，又带着一丝可能被拒绝的伤痛。

　　为什么直接说了！她埋怨自己，又安慰自己——这是早晚的事，勇气又涌了上来，再看着僵住的少年，又觉得勇气在消失。

　　少年僵住了，他真的僵住了。他没想到塔会将他一军，他不敢接受这份炙热的爱，他怕烧到塔。少年走到门口，怯懦使他又不敢往前走。

　　“对不起——”

　　拒绝才是最安全的回答。

　　塔仿佛能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她没这样狼狈过，想想，又觉得该挽回些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不是为了要你给我回答。我只是说，我喜欢你，我只是爱你，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我幸福的一部分，如果你从此就回避我，那你就是剥夺了我的幸福快乐——这太残忍了，我不想这样。”

　　少年靠着门，听着雨变大哗啦哗啦的声音。不该这样的，他不该让塔伤心。

　　塔靠着门的另一侧，眼泪也快掉下来了：“我只是爱你而已，你不喜欢我，我们都没有错。”

　　少年听不下去了，他慢慢打开门，轻轻从塔的后面抱住了塔。要如何在爱的人面前装作拒绝的样子呢？他不知道，他实在装不住了。爱是藏不住的。

　　塔完全傻了，她扔掉了手中的伞，转身扑入了少年的怀抱。隔着衣服，她感受到了少年扑通扑通的心跳。她碎掉的心好像又熔到了一起，自顾自地把他们两个卷入感情的波浪。

　　少年靠着塔的头，用脸蹭着塔的脸：“可我是魔灵。”

　　塔抬起头，坚定地看着少年：“我也是。我在血月夜见过你，”说完，塔默默变成了怪物的样子，又赶快变了回来。“你没有我可怕吧？”

　　“我更可怕……而且我见到血会发狂，会控制不住自己，我怕伤害到你，我最好还是离开你……而且你本来应该是精灵吧？我是被放出的那些魔灵之一，你变成这样，也可以说是我的错。”

　　塔用臂圈住少年的后背：“不要。我也是魔灵，不论你是什么，我都爱你。不管你是少年，还是和我一样，或是一个老人，一个女人，我都爱你，我爱的只是你。”

　　少年搂住了塔的腰，他的爱混沌又朦胧，他只是爱她。他不像塔一样可以说出口，他只会这样回应。塔感觉腰热热的，又贴近了少年一点点。少年的脸和塔越来越近，唇覆上了塔的唇。

　　那是她们梦寐以求又甜蜜的一个吻。他们仿佛和这满天大雨脱离了干系，就像是来到了另一个时空，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塔往后退了两步，靠到了篱笆上。

　　塔闷哼了一声，感觉后背有些刺痛。那是篱笆上的铁片，他们约好了修篱笆，可是还没来得及……她沉浸在浪漫的吻里，腰背是怎么样她也不想注意。铁片划入了塔的肉里，她还来不及说痛，只见对面的少年在黑色的漩涡中，突然变成了一只庞大的怪物，眼睛像血一般红，身体像黑色漩涡般混沌，牙齿又尖又利，张着血盆大口向她咬来——

　　幸福戛然而止得那样快，嘴唇上还有他的温度。仿佛只眨了下眼的瞬间，世界就完全不同了。就像是“梆”的一下便响了的晚钟，就像是“咚”一下便落下的水滴，就像是“啪”一下折断的生命，来不及你眨眼。

　　塔还没来得及出声，已经被黑色的魔灵叼到了半空中。他的牙齿刺破了塔的皮肤，塔的喉咙感受到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想发声音却发不出，只能咕噜噜地吐出一口鲜血。怪物的牙还在用力，塔感受到身体的血液在流逝，她一动也动不了了。

　　怪物还在喘着粗气，塔能感受到从他喉咙里吹出来的热气。那是他的体温，是她生命的终结，是他的温度，也曾是她的温度。难道这就是魔灵的宿命？她克制着天性，告诉自己不要去咬别人，可是自己现在要死在爱人口中。如果刚得到爱便死去，她不会恨他。

　　只是想问许多个为什么。只想说这一切怎么发生得这样巧，这太不巧了。

　　就在塔以为马上就要被咬死的时候，怪物突然停下用力，张开了嘴。塔掉了下去，怪物还呲着血红的牙，眼神是那样可怕，那是对鲜血直勾勾的欲望，还有满溢而出的恨意。

　　他恨自己。他飞速地转身，用最大的力气蹬着土地，路上的水都因它飞散，草也甩去了身上的累赘。他以最快的速度逃开了，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了脸上。能放下塔，已经是他最后的理智，可为什么这样的他还要奢望爱情！这是多么突然，多么讽刺！

　　他不愿去想，眼睛还是见了血后灯笼一样的红。他一直向前跑着，跑过了山丘，趟过了河流，荆棘拨弄过他的肚子，石渣划过他的脚底——他紧紧地咬着嘴巴，他怨恨自己的牙，他后悔今天的拥抱，他憎恶自己的存在！血月挂在天上，好像在嘲笑企图装作人的怪物们。无论他祈祷多少次，月亮都装作没有听见，无论他多小心翼翼，无论他多努力地避开血，血还是来到了他面前，像是不请自来的血月一般。而现在，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飞快地跑着，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

　　血月把雨水也照成了红色，塔倒在雨中，任凭血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看着少年逃开的方向。她很痛，眼前浮现着少年的脸，想着午后的阳光，想起他的背影，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雪，想起刚刚那个吻，想起来之前说的话：

　　“我们什么时候修一下栅栏呀？”

　　“栅栏还来得及，我去整理院子。”

　　“那我清理一下的蜡油。”

　　雨还在稀里哗啦地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停。

　　在深夜的滂沱大雨中——

　　魔灵化的塔用手捂住伤口，双腿发抖站了起来。她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向森林走去，黑色的魔力绕在身体周围，就像是一团燃烧的火。

　　没事的，没事的，没关系的，我再去找你吧。

　　谁又有什么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