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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   我做过一件后悔的事,那件事发生在我最后一次去医院的时候。

      那是一个冬日,如往常一样连连绵绵地下着雨,算这个月来最大的雨,我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天没有见过太阳了,只觉得天好像一个灰雾做成的筛子,永无休止地把不要的雨遗弃在人间。

      下了地铁,我在医院外面碰见了一个小姑娘,我几乎没有跟陌生人交谈的欲望,也许是因为她看我的眼神太奇怪了,也许是因为那天我很无聊。

      她坐在一棵大树下避着雨,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穿着一件宽松的米色毛衣,一条像桌布一样的白色蕾丝边棉布长裙,套着和衣服一样脏兮兮的白色翻边短袜,外面是一双磨破皮的棕色圆头鞋,她的长发是深棕色,鬓边被雨水沾湿了一绺垂了下来,还有些小小的褐色雀斑。

      我正从她身边走过,她一直看着我,我也一直看着她。

      不知为何我停住了,还收了伞,低下身子问她:“你没有伞吗?”

      “是,先生。”走进我才发现她的眼睛也跟头发一样,是纯良的深棕色,她说:“我也没有家了。”

      “噢,但我只能给你一把伞。”我把那把黑色的大伞交给她,伞尖的雨水不慎沥到了她的白裙上,她看起来只比那把伞高出了个头,我想她撑起来一定像一只行走的阴郁蘑菇。

      就这样我扔掉了我的伞。

      并且我讨厌淋雨。

      我淋着一小段雨进了医院,湿淋淋地到了预约的诊室,却得知我的医生请了病假,一个开朗的胖护士说打电话通知我时发现我的号码是空号,需要我重新留下可供联系的号码,以便下一次取消预约时医生可以及时联系我。

      她戳着号码簿上的一个空白线,漫不经心地说:“填这里就行。”然后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把头转回去跟其他护士聊她家那只在泥水里打滚的秋田犬,手脚并用描述得十分生动,跟那几个怠工的护士一起笑做了一团,直到我把号码簿还给她,她也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补上我的号码。

      我站在医院门口,拍了拍风衣上的水,嫌恶地望着泥泞的路和连绵不绝的雨,我讨厌雨,其实我也没有多喜欢太阳,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没有多大的意义,怎样都好无所谓,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不满足的,但我也想不出自己能有什么开心的。

      想来想去我只好在心里胡骂那个医生,他妈的,凭什么医生也要请病假,她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有能力帮助病人,明明这是最后一次了,我的计划全被她给打乱了。

      我打扫了卫生,铺了新的床单,还准备好了音乐,写好了遗书,并且预设好了一个二十四小时后的报警电话,我会躺在床上一次吞下一百四十颗安眠药,然后不会打扰到任何人安静地长眠。

      为这件事情我已经准备了整整五个月,对,就是因为那个该死的生病的医生说,安眠药一次只能开半个月的剂量。

      当时我漫不经心地问她,是吗?

      正在写处方的她顿住了,抬起眼睛凝视我,沉静地说:“是这样的,先生,这是规定。”

      不得不说她是一个十分迷人的女人,同时她也是个充满智慧的女人,一定有很多男人和女人都期待跟她约会,她的眼窝很深,微卷的黑色长发随意地束成一把,她干练地把开好的处方撕下来给我,微笑着说:“如果睡不着的话,可以在床上想想自己明天想做什么,不是吗?”

      可惜我的每一个明天除了立刻死去,都没有任何想做的事。

      其实我仔细地想想就能明白,一百二十六颗与一百四十颗安眠药差不了多少,说明书上说一百颗就已经是一个成年人的致死剂量,只要没有人提前把我送去医院洗胃催吐,少这半个月的分量根本就不会让我死不了,我今天完全可以按照计划行事。

      但我的计划被打乱了,我没办法仔细地去想想,我只知道自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了,我心里只有这个崩溃的想法,连该不该淋着雨踏出医院都想不出,一团黑色的乱麻交织在我灰色的空白大脑里,它们肆意地扭动狂舞,占据了我所有的思考能力,只留下计划被打断的烦躁,这股烦躁愈演愈烈,我想抱着头大喊大叫,撕扯自己的头发,踢坏医院门口的木质信箱,打碎贴着红十字的窗户玻璃,如果我有枪的话我还想射杀我能看见的每一个人,但我最先射杀的一定是我自己。

      可我看起来只是一位被大雨困在门口的优雅男士,些微皱了下眉,最后无可奈何地顶着雨踱了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雨有些大,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对面的一栋建筑下了,这是一栋很高的建筑,足足有二十几层。我看见那个小姑娘还坐在树下,她撑开了我的伞躲在里面,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十足孩子气的想法,我可以一脸凶恶地把我的伞抢回来,把她吓哭,然后我就可以回家了。

      唉,但我站在楼下时,却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要上去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坠落而死,因为我极度畏惧高空,哪怕是走在二楼的走廊上,每踏一步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种坍塌的场景,木板折断或者水泥块崩裂,碎物中间还能看到白云和蓝天,我的两个立足点都变得空空如也,我会跟着它们坠落到未知的深渊。我坚信脱敏疗法,从我记事开始,每当身处高空,我都会尝试克制内心的恐惧,深呼吸着把头伸出窗外或者栏杆外,但现在我三十岁了,我还是想要尖叫,想要蹲下来抱着膝盖。

      我的畏惧跟我渴望死亡并不冲突,我畏惧的是不安,死亡不会让我感到不安。

      可最后我几乎是什么都没有想就登上了天台,外面阴雨飘飘,街上行人很少,在电梯里时我紧张地手脚虚软发汗,我怕一会儿自己就走不动路了,电梯门一开我就拼命往前方跑,我觉得自己当时一定过度兴奋,由于恐惧应激产生的肾上腺素快把我的血管充爆,侧身翻过那堵围栏,就急忙地一跃而下。

      我甚至没有像电影一样往下看一眼就跳了,没有迟疑,没有徘徊,果断到令自己都惊讶。

      但无论如何,我也不像一个勇敢拥抱死亡的人,倒像背着恐惧偷偷结束了自己无趣的生命。

      我计划了五个月的安眠,却因为一次预约的意外取消而冲动自杀了。

      如果当时有谁来劝劝我,或者只是有谁跟我说说话了,我觉得自己当时是不会跳下去的,虽然我仍然会想要长眠,但我不会选择这样激烈的方式,毕竟我从来不是个有信念的人,更何况,哪怕不是对恐高症患者来说,跳楼也不是一个很好的自杀方式,过度失重,胸腔出血,脏器破裂,全身骨折,软组织挫伤,这很痛苦,没信念活下去的人更没勇气面对这些痛苦。

      但当时什么也没有。

      当我在半空中的时候,我想起我幼时写下的人生计划,那时我以为自己长大后一定会克服恐高,所以里面有一条是蹦极。

      好了,我现在知道蹦极是什么感觉了,心率狂奔,血压飙高,眼神失焦,失重感十分渗人,却又给你一种极致自由和恐惧的刺激。

      虽然我坠落的时候面部肌肉被风抽得变形,黑色的长风衣也被风鼓成了一个可笑的大包,我一直在呐喊尖叫,直到失了声,狼狈得要命,任谁看了都觉得我是后悔跳下来的样子。

      事实上并没有,在疼痛降临之前,我想的都是,太好了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从跳下来的第一秒就开始享受死亡,我终于可以不用再被悲观的情绪折磨,不用再做那些无聊的事情,不用再逼着自己吃饭,逼着自己睡觉,逼着自己像个人一样生活。看着柏油路面离我的脸越来越近,我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就像爬回了母亲的子宫一样充满安全感。

      然后我死了。疼痛虽然剧烈,但我几乎是在瞬间就失去了意识。我很满意,如果不是因为后面的事情,我愿意把这个方式推荐给所有人。

      上帝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就在我死去的第二秒,我便获得了新生,被我新的母亲精疲力竭地从子宫里挤了出来,周围全是喜悦的欢呼,我感到一阵窒息。

      我回来了,哭得好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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