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阿宴宴宴宴

2、阿喀琉斯之踵

　　闻木樨和陆牵相识已有多年，在她近二十年的年少记忆里，陆牵是不可或缺的部分。
　　他们打小一起长起来，大概算是所谓世交，自祖辈起就私交甚笃。陆牵长她三岁，成绩好，人也开朗，在闻木樨还是个懵懂的孩子时，悄然长成了树一样的俊秀挺拔的少年。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徐子舟清楚她的心思，问得坦荡又直白。
　　闻木樨反复地回忆，想要从相互偎依的记忆里找一笔浓墨重彩，作界碑立此凭证。后来她终于想起，也许是中考结束的时候，她被人群推搡着踉踉跄跄地挤出考点，只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陆牵那时刚刚高考完不久，分数还没有出，正是最闲的时候，因此乐得在考点外百无聊赖地等着。他倚着树，神情自若，身材高挑，在焦急的议论纷纷的家长群里格外惹眼，有时候一阵大风掠过时草木飘摇，风停后又是一片盎然的绿意，地上漏下明亮的光斑。
　　陆牵看到闻木樨向他挥手，于是扬起一个很柔软的笑容，走过来把手轻轻压在她头顶揉了揉。
　　哥哥接你回家，他说。
　　那笑容灼伤了她的眼睛。闻木樨几乎是惶然不安地发现，喜欢的情绪风樯阵马般攻陷了脆弱的城防，而她面前的人仿佛握着火光。

　　他们本是完全不相像的。
　　和陆牵比起来，闻木樨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课业成绩都仿佛欠缺了许多。也许是那点虚荣心作祟，因为清楚陆牵几乎算是物理上的天才，她总是觉得难以企及，高一下学期文理分科的时候她很坚定地在申请单上填了文。
　　她常常写东西，也断断续续发表过一些文字，花很长时间思考未来，脑袋里跑马。或是因为高二下学期误打误撞对艺术史有了些许认知，和胸中燃烧的、近乎天真的、幼稚的坚持，才最终成了现在的样子。
　　海子说，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一个月前，陆牵和她一道回北京。他本是不必提前返校的，只说是家里长辈留意嘱托，非让他安安全全送闻木樨到学校报到才行。
　　他们位置相邻，一路上断断续续聊了许多。陆牵埋怨说一直以来只有他被父母耳提面命，嘱咐要照顾好木樨，而她始终不闻不问，像是丝毫不关心他这个哥哥一样。
　　闻木樨倚在窗边听，拿过饼干小口小口地咬着，偶尔敷衍地应声。陆牵在闻木樨面前总是占着三岁的、不长不短的年龄差，理直气壮地自称哥哥，偶尔替闻木樨的父母看顾她也乐此不疲。
　　也许是发现闻木樨实在心不在焉，他兀得伸手碰了碰她的侧脸。
　　女孩还来不及脸红，就因为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愣住了，片刻后终于回过神来，低下头拆开巧克力的包装纸，一边愤愤地用手肘顶了下陆牵，“——喂，你干什么？”
　　陆牵看得直笑，没有回答。
　　“下次，下次真的不管你了，”下车前陆牵这样说着，却还是用手背蹭蹭鼻子，坦然自若地将她的行李箱取下来提着，“走吧。”
　　闻木樨放软了声音，“谢谢你，陆牵——”
　　身边的年轻男人闻言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哼了一声，走到她的前面几步远，又不放心地转头叮嘱，“跟紧我，木樨，听到没有？”
　　闻木樨忽然发现，挡在她身前的陆牵已经俨然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气息，长成了一副可以依赖的男人形象，身姿也挺拔，只和她交谈的言语里仍带着些孩子气。好像在她自顾自的喜欢情绪里，他们已经安稳地渡过了一整个闪闪发光的年少。
　　好像曾经在《伊利亚特》中读到这样的句子，盲诗人荷马在沙地上写下悲剧：
　　“——言罢，他转身离去，似一座积雪的山岗。”
　　她唯独不愿看陆牵积雪如山岗。
　　闻木樨亦步亦趋地跟在陆牵后面，又不满意，于是快步赶在他身侧，抬眼去看他的侧脸。
　　陆牵侧面看上去尤其好看，她想。

　　徐子舟絮絮叨叨讲了许多，险些心血来潮问闻木樨要陆牵的联系方式，索性把好友的心思开诚布公地挑明了事。似乎是想起来什么，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闹钟，提醒道，“木樨，别忘了今天晚些讲好了一起去接周杭的呀。”
　　“啊，是，我差一点就要忘记了，”闻木樨说。
　　她伸手去拿放到一边的手机，正巧周杭发了信息来。
　　我到北京啦，木樨，现在还在等地铁。她的信息里这样写。
　　周杭在杭州出生，长大，也求学。他们相识是在网络，与徐子舟也熟悉，终于周杭找到空闲时间来北京，于是想着和其他几个平日里玩的不错的伙伴一起聚聚。
　　年轻人总是不满足网络上空白干瘪的信息来往，唯有真真切切提笔落下时才反复斟酌言辞，盛满一纸温情封入信封寄去，书信因此更具有神圣的形式感。
　　南北千里相隔，她曾在灯下给周杭写很长很长的信。
　　“现在我送你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全部的温柔和真诚。”
　　“现在我送你北方的雪和荒凉。”
　　那多是夜深。不远处的窗边是舍友买来养在高颈玻璃瓶的花，有大捧的淡色绣球、牡丹和高山积雪。
　　她试探地伸出手，却从窗帘的缝隙里抓到一片凉薄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