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如陌上尘》飞星如雨

4、第四章

　　苏靖宇小的时候很喜欢吃一个东西，或者说那个时候的小孩都喜欢吃--香姑娘。在零食匮乏的那个年代，酸酸甜甜的姑娘果最受小孩子欢迎了。
　　到了九十月份，在黄豆地里很容易找到香姑娘。它还没熟的时候是黄绿色的，特别酸，熟成紫红色就很甜了。可惜往往还没熟透就被小孩们摘走了，所以他们很少找到紫红的香姑娘。
　　安安不太喜欢吃香姑娘，她第一次吃酸地龇牙咧嘴，苏靖宇在一边看得哈哈大笑。
　　安安虽然不喜欢吃，但是喜欢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去黄豆地里捡香姑娘。那时候她和祝欢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坐在院里等哥哥放学回来，带她俩去地里玩。祝叶青虽然一百个不情愿，但不让祝欢去的话她就哭得更响，没办法只能容忍她跟着了。
　　打苏靖宇记事以来，每年的九十月，是香姑娘的季节，也是计划生育抓得最紧的时候。九月以后，村里就开始对进村的不认识的人特别警戒。只要一见到陌生人来村里的，都会有人提前通风报信。
　　大人们常说那些就是治安小分队的人，专门下乡抓计划生育的。村里到处都是他们拉的宣传横幅，“该扎不扎，株连八家。该流不流，扒房牵牛”，“今日逃避计生政策外出，明日回家一切财产全无”。
　　村西头有几家头胎生的是女儿或者连着几胎是女儿的，得了信就会往山上跑，因为不想被拉去做绝育手术。几年前祝叶青的妈妈就躲过，祝叶青有整整一年都没见过他妈妈。妈妈把他丢给奶奶照顾，从怀祝欢开始就躲到山上去了。祝叶青后来才听说，妈妈就在山上的一个破草屋，每天他姥姥去给送饭，就这么待到把祝欢生下来。回村之后自然也没省掉交罚款，他爸在县里的工作也跟着丢了，没办法后来就去上海投奔苏靖宇的爸爸苏致远了。祝叶青的生活整个变了个样，这也是最初几年他不喜欢妹妹的重要原因。
　　苏妈妈本来是不存在这个困扰的，可是听村里人说安安的身世不明，也联系不到她家里人。怕是查起来说不清楚，人家怀疑你之前偷偷生近两年才接回来的你也和他们辨不明。后来还是祝妈妈支的招，说要是有人查就把安安送到邻村的桥洞下面藏一会，人走了就接回来，没问题的。
　　那天苏妈妈要在科室值小夜班，早早托付了祝妈妈照顾安安。下午的时候，村里就有人骑自行车架着喇叭到处通知，说是治安小分队马上就要进村了。村子里一下喧嚣起来。
　　村西头有几家生了六七个女儿誓要生个儿子的，一直是治安大队猛抓的“计划生育大户”。听到通知赶紧往板车上装行李，估计就要躲到山上去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祝欢一早就爬上了高高的柴火垛，占据了最佳观察点。祝欢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别说柴火垛了，村头的几百年老树，她哥都不敢她就敢爬。
　　祝妈妈眼下也没空理她，只交代奶奶看住祝欢别乱跑，抱起安安就往邻村跑。边跑边交代她，“安安乖，在桥洞那躲一会不要乱跑，等会阿姨来接你。”
　　说是桥洞，其实桥下面没有水，旁边是一大片黄豆田。安安在黄豆田里待了几个钟头，眼见太阳都落山了，也不见祝阿姨来接她。
　　她开始害怕起来，她想到不久前他爸爸打她那次，脚踢在她身上，好疼啊，左边的胸口也跟着难受，她感觉她要喘不上气了。奶奶看她这样把她提溜起来就往外走，像提着一只小鸡仔。也是把她带到一片庄稼地，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她在后面哭着追着，可是她根本跑不动，她只记得跑起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要死了。她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妈妈握着她的手一直在哭。她鼻子里吸着氧，还是咧了一个笑，使出全部力气回握住妈妈的手，安抚妈妈。
　　天已经黑了，四周漆黑一片，她坐在地上，什么也看不到。她不知道回去的路，实际上一片漆黑她根本不敢站起来。她用手支着地一步一步往后挪，一片黑暗里她想找到一个倚靠。
　　她向后挪了好久，背终于贴到坚实的墙面。她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地埋进两腿之间，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她想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哥哥和妈妈也不想要她了。
　　九月的晚上已经很冷了，周围只听得到风声和蝉鸣。初秋的蝉鸣比盛夏更响，似乎是它们在奋力嘶喊着向夏天告别。
　　她的裤腿被眼泪打湿，风一吹她打了个寒颤，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她开始觉得左边的胸口很闷，这种感觉她不久前刚刚体验过。她不敢哭了，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用右手使劲摁住胸口，可是没有一丝好转。她感觉脑袋也开始昏昏沉沉。手脚出了好多冷汗，她整个人颤抖起来，直到后来发抖都觉得好累啊。她感觉脚下好像飘了起来，又似乎听到远处传来歌声。她闭着眼睛，像是漂浮在一个黑暗的维度里，越飘越高。
　　多年以后江露再回想起那种感觉，才知道那就是濒死感。她想，可能那次她是真的要去死神那报到了吧。
　　后来的某一天，江露看到网上有人讨论一个问题，“你会记得四五岁时发生的一些事吗？”很多人都说不记得了，半大一孩子，怎么可能会记得？江露想了想，在下面跟了一条评论---
　　“还是记得一些的。快五岁的时候有一次濒死的经历，那种疼体会一次就一辈子也忘不了。一个人蜷缩在黑暗里瑟瑟发抖，直到后来颤抖都没有力气。慢慢地感觉自己飘了起来，还听到像歌声一样的调子。整个人越飘越高，直到眼前照进一束亮光。有人拽着我的腿把我往下拉，恍惚听到哥哥迫切地喊着我的名字。我睁开眼睛看到他在眼前，声音却很遥远。是他把我背到医院，把我从死神那拉了回来。我清晰地记得他的表情，记得每个细节。趴在他背上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从此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