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归奇谈》一只四叶橙

7、白鸟卷6

　　珠合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
　　很多年前，人间因争夺白鸟引起一场大战，王族、修道者、还有大妖魔都参与其中，在各方势力追捕下，珠合只有拜在念川门下做神使求庇护。
　　外界大动兵戈，上演无数恩怨生死录；她每日坐在屋内与自家主人分享各种或欢乐或奇怪或悲伤的故事，外界发生的种种，都由她绘声绘色地诉说出来，无论故事多么悲伤，她也不曾露过一点同情，流过一滴眼泪，冷淡得仿佛没有感情。
　　这才是白鸟应有的样子。
　　用现在的话说，像个智能AI一样做好程序任务就够了。
　　可是好没意思。
　　心底深处有一只小兽在挣扎，忘不掉那只曾经为自己擦眼泪的手，不甘心地呲牙咧嘴。
　　眼前总是上演他人的故事，那些神鬼妖仙自顾自悲欢离合，更显得自己孤冷寂寞。
　　就因为自己是白鸟，就不许与这个世界有一份深刻的、只属于自己的联系。
　　心中的空虚一天比一天增大，越来越像没有魂魄的机器，天地在她身上留下一串程序，她便照着这条路不得偏移地走下去。直至如今，她觉得自己活够了。就算没有再见孙悟空，她也早就打算好了，迟早会走上这条路。
　　就是可惜白鸟从此真正灭族。
　　可这时候哪又管得了这么多？族中长老早已灰飞烟灭，连个指着她鼻子骂的都没有。
　　睡吧，睡吧。她对自己说。别再醒来了。

　　蝴蝶在前方引路，孙悟空跟在蝴蝶后面，走过一片如同被火焰层叠染红的枫树林，又穿过一条满是碎石的狭长山路，再走进一个漆黑的山洞。每一段路都不长，没走多久便会换一个场景，身后路也不复踪影，只能一直走下去。
　　蝴蝶身上泛出亮光，照亮一方小小的空间，继续在前引路。孙悟空没走多久，前方便有了出口的光，当他一脚踏出黑暗时，身后路化成缭乱的颜色，飞快地退去。
　　视野突然宽阔了，是一片巨大而空旷的白色空间，只有一把座椅摆放在中间。珠合坐在上面，阖着双目，长钉穿透她的手脚，把她牢牢地钉在座椅上。
　　蝴蝶身上燃起火焰，从空中直直坠落。
　　“阿羽！”孙悟空唤了一声，就要上前去拔出珠合手脚上的长钉。
　　“那是我给自己下的封印，你打不开的。”有人在他身后说。
　　孙悟空转头，珠合站在他身后，淡漠地看着他。
　　她环顾四周，说：“看，这里就是我的世界，我在世活了一千五百年，至今一无所有。”
　　“我活在这个世界，却又不能在世界中有一份属于我的联系，因为这是不被允许的，所以我得带着面具，假装自己无情无义地活下去。”又一个珠合从座椅后走出，脸上覆盖着白色面具。
　　“我总是看别人的故事，轮到我时，我的故事却是一片空白，这让我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活着。”又一个珠合从黑暗中走出。
　　“比起在漫长的岁月里一个人孤独地活着，我更想有一个人牵挂我，在我死后会缅怀我。”
　　“我想按自己的想法活一次，不用总想着这么做会不会扰了天命所归。”
　　“我口口声声说你是我重要的人，却在你的命运面前闭口不言，这就是白鸟口中的‘重要’，简直就像个不入流的笑话。”
　　“我不想再为活着而活着了，这样只是没有灵魂的躯壳，我累了。”
　　一个个珠合从四面八方走出来，或坐或站，用一种平淡的语调诉说着，根本不给别人回答的机会。
　　“回去吧，我累了，”她们对孙悟空说，“从此世上再无白鸟。”
　　“我当年听你为保花果山不被三眼焚毁，不顾天机不可变，以自己作为交换，与杨戬换得花果山，之后三道天雷劈下，你已不成人形。我自觉对不起你，我本答应护你周全，反而害你被我牵连。”孙悟空缓缓地说。
　　她们答：“白鸟向来银贷两清，我不过还你恩义。”
　　孙悟空慢慢走向座椅：“后来你又不顾天条来五行山看我，手脚都插着钉子，我不知你是如何穿过那些磨难过来的，我心中更愧。”
　　她们又答：“何必愧疚？我欠你的至今还不清。”
　　“齐天大圣孙悟空闹过天宫，去过西天，如今修成正果成天竺斗战胜佛。我经历如此多，若你当年冒死开口，我如今依旧只是花果山的猴子。”
　　“不一样！不一样！”座上的珠合睁开眼，表情悲伤，“很多人以自由为代价去追求他物，然后在梦想实现后呜呼哀哉失了自由。可是你从来没自己选择放弃自由，你是被周围的一切一步一步逼的！”
　　“一样！”孙悟空已走到珠合面前，伸手覆在她的脸上，“阿羽，你阻止过我，是我自己最终选了这条路。”
　　“骗人，明明是我不敢违抗天命……如果我可以……如果我……”
　　“何必纠结，成魔成佛有何区别？齐天大圣如何？斗战胜佛又如何！”孙悟空朗声说，“孙悟空依旧是孙悟空！谁也做不了老孙！”
　　珠合怔怔地盯住他，是吗？还是那个顶天立地自由自在的英雄？
　　孙悟空眼中金光灿灿，好似燃烧的火焰。
　　他的目光里有一切。桀骜不失，坚定犹在，还多了几分时间刻下的淡然。
　　珠合终于懂了，无论他披金甲，还是披袈裟，无论是花果山齐天大圣，还是天竺，斗战胜佛，他永远是那个不服天命，敢踏南天、碎凌霄的孙悟空！
　　他从来没有被谁禁锢过！
　　眼泪涌出，无声地漫过面颊。孙悟空为她擦去眼泪，猴毛蹭在脸上软软的，还有点痒。
　　“你的故事不是空白，至少我一直记得你。”孙悟空笑，“你个小雀儿只敢想不敢做，想得多烦恼就多。想为自己活的话那就为自己活，左不过老孙陪着你一起看看天命难违的下场。”
　　珠合把脸埋在孙悟空手中，那些沉默凝望他们的珠合化为万千白羽飞散在这片空间中，就像在下一场没有尽头的大雪。
　　“你赢了，”珠合轻声说，“真是简单粗暴。”
　　身上的钉子簌簌成灰，她的身体发出微弱的白光，渐渐变得透明，消散成一片光点。
　　空间开始碎裂坍塌，一群蓝色蝴蝶从破碎的空间外飞进来，将珠合与孙悟空围在其中。一道白色的门出现在他们面前，门缓缓打开，露出一面绿色长镜，镜中倒映出身披袈裟的孙悟空，以及停在他手指上的白色鸟儿。
　　孙悟空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他没发现，一道细长的黑烟跟着他，也钻进了门内。

　　陈歌掀开鸟笼，把笼中的白鸟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放在榻榻米上。
　　“晚上就能醒，她现在只是睡着了。”她说，“珠合寻梦途中除了差错，灵魂不稳，还麻烦大圣在这里等她醒过来，务必当她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你，以此固魂。”
　　“好！”孙悟空一口答应下来。
　　“那我先告退了，我会设好结界，大圣不用担心有外物打扰。”陈歌起身，慢慢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合上门画好一个牢固的结界后，陈歌一溜烟跑到客厅，念川正在客厅里靠着墙等她，见她过来，止不住地笑：“成了？”
　　陈歌严肃地点头：“成了！”
　　“越来越会说瞎话了，还鬼扯什么灵魂不稳要固魂，齐天大圣竟然被你骗得团团转啊哈哈哈哈！”念川笑得直锤墙。
　　“毕竟我师从影帝念川大人～都是老师配合得好，打得一波好助攻～”
　　念川笑得直不起身：“你演的真是好啊！拍案而起骂人的时候连我都以为真有人来闹事了。”
　　“联系确实被切断了，不过是珠合自己做的。她那时是真想自我了断，把我给吓得不轻，半天才回过神来。”
　　“然后你就开始胡扯进不去梦境里，当时看那猴子一脸懵逼我都快绷不住了。”
　　“虽然有点对不起偶像但是这么做真的好爽啊～”
　　“不愧是我教出来的，有我风范。”
　　二人露出心有灵犀的坏笑，愉快地击了个掌。
　　房间内的孙悟空正坐在珠合身边等她醒来，鸟儿已变成人形模样，女孩睡得很沉，呼吸匀净，孙悟空低头看她，就像很多年以前他们在花果山，珠合在树荫下打盹，他靠在树枝上观察她睡着后的样子。
　　她长大了，眉目比以前更舒展，容貌更精致，眉心一点朱砂痣，嘴唇饱满润泽，像花瓣一样。
　　听狐狸说她卖情报时神气就像个女王，嚣张得不可一世，求上门来的没人敢惹她，大家对她像供瘟神一样，生怕得罪这位掌握着自己小辫子的姑奶奶。
　　这招用的漂亮！孙悟空一想到又可以听各位神佛的背后的故事，心情就愉悦起来。八卦人人爱，孙悟空也不例外。
　　不过等珠合醒了以后，要先听她说她自己的故事。

　　尾声：
　　“珠合走了？”陈歌问。
　　“没走，龙城还多了只猴子。”念川躺满整张沙发，懒洋洋地翻书看，“尽给我找麻烦，哪天天劫来了，我还得动手把他们扔出去……闭上嘴！你一听到孙悟空嘴里的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啧！才没有！你不留谁能强行待在你守护的城里？”
　　“我只是想亲眼看他们的结局。”
　　“我不信，你明明就是在担心，”陈歌踹他，“挪个地，尾巴收收！这么多尾巴我坐哪儿！”
　　一条软软的尾巴圈住陈歌，让她枕在尾巴上。陈歌抱着尾巴蹭啊蹭，柔软的质感让她舍不得撒手。
　　又一条尾巴伸到陈歌面前给她玩，他们不再说话。过了很久，久到陈歌抱着尾巴睡去，窗外阳光开始西斜，念川合上书，打了个呵欠，起身戳戳陈歌的睡脸，忍不住微笑。
　　——是啊，确实有那么一点担心。因为世间万物，一旦付出爱，一旦得到爱，就再也无法轻易丢弃。
　　微凉的风吹得白色窗帘徐徐而动，如同白色鸟儿展开双翅，窗台风铃在风中发出“叮——叮——”的声音。空气中还有浅浅的桂花香。

　　——龙城的秋天真是个不错的季节啊。
　　念川愉快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