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归奇谈》一只四叶橙

5、白鸟卷4

　　从那天起，阿羽常常做梦。
　　梦里高达数米的火焰，在山林间彷徨沉默，一路席卷而来。所过之处，天地如死。
　　生灵们在火中无声地尖叫，燃尽血液，漫倘成灰，灰烬在热风中缓缓飘散。
　　她站在火焰的中心，想伸出手抓住些什么，一双手从背后紧紧抱住她，让她动弹不得。
　　“你看。”身后的声音轻轻地说。
　　一只雪白的鸟儿从她身边走出，赤色头冠，长长的尾羽在火光中摇曳。鸟儿看她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整个地没入火中。
　　然后，再一只，又一只，无数白鸟从她身边离去，步调不慌不忙，就像那个夜晚，他们成群结队，沉默地赴死。
　　那双手蒙住她流泪的眼，在她耳边轻声说：“白鸟无情，不可言，不可虑，不可行。”

　　齐天大圣孙悟空在花果山大战十万天兵天将，打得天兵落荒而逃。如果那天搬个竹凳坐在不远处看热闹，会看到云中仿佛倒豆子一样，一打一打的人从天上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那天的孙悟空如同盖世英雄，脚踏金云，傲然立于天地之间。
　　天庭再来招安，还是太白金星，老头子好不容易进了水帘洞，白胡子上还挂着两只小猴子。
　　一见太白金星，阿羽比孙悟空还激动，一拍桌子跳起来喊：大王不想见他，把这个老头子丢出去！
　　然而孙悟空大战得胜正得意，见天庭服软，心里更高兴。当下叫老猴子把阿羽带下去，他要和太白金星好好聊聊。
　　阿羽在树荫下坐了一下午，一边背诵着族规，一边盘算着何时离开。花果山留不得了，再留下去牵扯太多感情，她有预感自己肯定要搭进去。
　　“你这小雀儿，脾气见长啊。”孙悟空在她身后说。
　　“大圣放心留那老头在水帘洞吃桃子？”
　　“太白金星不坏，”孙悟空说，“阿羽，你与俺一起去天庭如何？当着那些神仙面说尽他们当年的丢人事，看他们如何再仰着头瞧人。真是想想就开心。”
　　“我不敢，”阿羽说，“我本应是不存于世，托族中长辈救助得以苟活，又得大圣庇护才活的安稳。怀璧其罪，我没大圣的神通，实在不敢轻易暴露在各方面前。”
　　孙悟空笑：“怕什么，有俺齐天大圣护着你，谁敢动你？俺在这里一天，就护得你一天。”
　　阿羽怔怔地看他，她知道孙悟空从不说空话，心底的牢笼因这句话被拨动，有什么东西想挣扎而出，它激烈地扭动着，用力踹着紧锁的牢门。阿羽陡然生出一股非与天命斗一场的恶胆。
　　“大圣，你无论如何都要去天庭吗？”
　　“也不是非去不可，只是不甘被那些神仙压一头。”
　　“大圣，”阿羽轻声说，“若我说我是白鸟，让你不要去天庭，你还去吗？”
　　孙悟空还是笑：“俺早知你是白鸟，不然怎么帮你勾的生死簿？但这又如何？”
　　这个回答把阿羽梗住了，她刚才的胆子不知从何而来，此刻通通消散，下面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口。
　　——又如何？
　　我可窥未来，知你结局不由你心，知如何教你躲过避无可避的宿命。
　　我想看你笑，看你作为齐天大圣自由地遨游天地；我想你无忧无虑地留在花果山，而不是看你一步一步走向命运的陷阱，陷入天地棋局，再也无法从束缚中挣脱。
　　心中浮出漫漫火焰席卷天地的梦境，花果山生灵沉灭，永不超生。然后是族人远去的背影，他们都在看她，静静地看着。
　　白鸟无情，不可言，不可虑，不可行。
　　沉默了许久，阿羽才说：“大圣此去天庭千万收敛锋芒，少惹祸端。”
　　“俺知道俺知道，你这小雀儿怎么和太白金星说一样的话，只要他们不来胡扰，俺也不去招惹他们。”
　　“还有一件事。”
　　“嗯？”
　　“蟠桃特别难吃，吃了会变得像牛魔王一样丑，大圣千万不要碰这个东西。”
　　“可是俺听说蟠桃好吃……”
　　“我知天下事，而且白鸟从不说谎！”阿羽板着脸，背后芒刺在身，激得冷汗浸透衣衫，“大圣信他们还是信我？”
　　孙悟空一愣：“自然信你。”
　　“那就一定不要吃！”
　　“俺知道了，不吃。”
　　阿羽郑重地点头。
　　“你个小雀儿真古怪，说的好好的，怎么又对着俺哭，哭什么？”
　　听他这么一说，阿羽才发现泪水已经浸满脸颊。
　　“莫哭，可是舍不得老孙？”
　　阿羽把脸埋在袖子里，哽咽着点头。
　　孙悟空一阵大笑，强行扯下阿羽蒙住脸的袖子：“俺又不是不回来了，这次天庭封我齐天大圣，这可是大官，待我在天庭落脚了，也带你去天庭好好耍一耍，也别怕那些乱七八糟的，有俺护着你。”
　　他们骗你的。阿羽在心里说，又落下一串眼泪。
　　“这小雀儿，脾气古怪的很。”孙悟空抬手帮阿羽擦眼泪，毛茸茸的手指抚过脸颊，暖暖的又有点痒，还带着一点点酒香。
　　阿羽舍不得躲，手中紧紧拽着孙悟空的红披风。

　　然而孙悟空最终还是吃了蟠桃，不仅吃，还砸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园。
　　消息传至阿羽耳中时，她在心里骂，去他娘的天命，真难违！
　　天兵天将再临花果山，人数更多，黑压压的一片，站满整片天。
　　接下来的故事世人皆知，在与各路神灵一阵翻天覆地的大战后，孙悟空败于二郎神杨戬，被捉拿至天庭，不日问斩。
　　杨戬带着手下众神奉命烧花果山，在第一点火苗燃起之前，被一红衣少女拦在山下。
　　阿羽跪在二郎神面前，心中决绝，面无惧色：“齐天大圣已归罪，还请神君放过花果山一众生灵！”
　　哮天犬喝道：“大胆小妖！孙悟空大罪难免，你还敢在此阻拦！”
　　阿羽不退，朗声说：“花果山生灵无罪，神君一定要这里生灵涂炭？”
　　二郎神说：“我不过奉命行事。”
　　“此非天命，亦可改之，全看神君意愿！”阿羽伏身跪拜，“若神君执意奉命行事，阿羽只有以命相拼。白鸟灭族之时，为保阿羽一命，存下千万年来各种的秘辛并未公布于世，若阿羽在此身死，各位神明的秘密白鸟一族虽不能知全，却也略知一二，到时候三界定当热闹非凡！”
　　二郎神这才仔细打量她：“我以为白鸟早已灭绝于世，不想还剩了一个。不过你即使知道这些又如何？小小白鸟还敢与天斗不成？”
　　阿羽再拜：“如今天地间的白鸟只剩阿羽，若神君放过花果山，从今以后神君想知道什么，尽管差遣阿羽！”
　　二郎神当即下了撤退的命令，一个花果山换白鸟，是个很划算的交易。
　　在二郎神离去后，三道天雷接连劈下，不偏不倚砸在阿羽身上，周围草木瞬间成飞灰，清出一片焦灼空地。
　　阿羽伏在地上大口吐血，脸色惨白如宣纸，手脚被天雷化成的长钉穿透，已然不成人形。
　　这是天的警告。
　　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命运已再无更改的可能。
　　他说要护她，保她安宁，她却袖手旁观至今，闭口不言。
　　多年来被压抑的感情，一瞬间从心底喷涌而出，一路炸出来。天雷诛形，感情诛心。
　　阿羽哭得撕心裂肺。
　　那一时，除了孙悟空大闹天宫的事迹传遍三界之外，最后一只白鸟出现的消息也落入各方的耳中。这个消息像一把钥匙，打开伪装的平静外壳，露出其中的蠢蠢欲动。
　　多年后二郎神对阿羽说，“白鸟本是最精明的商人，你这笔买卖却不合算。你暴露得太早，相当于把命挂了出来。”
　　阿羽说：“这不是白鸟的买卖，是阿羽的。”
　　“你当时说你手中掌握的秘辛，倒是真的让一些心中有鬼的寝食难安许久，想了许多法子要对你动手。说说看，你知道了些什么？”
　　阿羽笑：“我当时为保花果山情急之下随口撒谎，竟然还真有人信。白鸟一族向来不与客人生意之外有牵连，那些秘密早就没了，永远烂在了白鸟肚子里。”
　　二郎神不信：“白鸟不是从不说谎么？”
　　“我此生只说过两次假话。”阿羽笑着说，“神君放心，阿羽现在不敢说谎，毕竟生意上了道，免得砸了招牌挡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