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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忆往昔 ...

  •   【2007】
      “劝人生在世须要行善,莫学我韩信作恶多端:
      悔不该受高皇二十四拜,曾损我阳寿有八年;
      淮阴不该活埋母,折我青春寿八年;
      逼霸王在乌江把命丧,损我寿数又八年;
      背水阵害死兵丁十数万,又去了阳寿有八年;
      悔不该又把陈仓斩,折我青春寿八年。
      屈指从头仔细算,五八折去四十年。”

      韩信悲凉而无奈的念白回荡在人民大会堂二楼的礼堂里,坐在第一排正中的是一位102岁高龄的老人,他缓缓的抬头看向舞台上方,“马家班成立90周年纪念演出”,这让老人想起门外的宣传板上也大大的写着这行字,旁边还附着,“出席嘉宾:马如晦先生”。老人又看向舞台,面前人民大会堂宽敞的舞台仿佛和当年剧场里那方小小的舞台重合在了一起,许是想起了那些陈年往事,老人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恍惚间似乎又听到了他最熟悉的那个唱着韩信的声音。

      【1937】
      “命中应活七十二,三十二岁染黄泉。
      只道苍天无明鉴,谁知报应有循环。
      末央宫今日身遭斩,方知道天网恢恢在眼前。”

      一曲唱罢,结束了今日的演出,孟元正便回了后台的小屋子里休息。屋内摆放着祖上的牌位,也有几位英年早逝的师兄弟的。孟老板默默地插上三根香,看了两眼便觉得哪里不太对,又看了看才发现远处有一个小灵牌偏了位置,侧着立在角落里。孟元正凑过去把它扶正,恰好看到上面几个字:故男马如晦生西之莲位。马如晦,这个名字让孟老板牵了牵嘴角,想起了那个自己在怀里抱了一年多的小家伙,总是口齿不清的叫着自己哥哥,哥哥。
      门突然被敲了几声,一个小师弟叫着“少班主”就急匆匆地推门而入了。孟元正手一抖,灵牌被碰落在了地上。孟元正赶忙拾起灵牌,看它并无大碍才又小心翼翼的放回原来的位置,转身便说,“说过多少次了,兰儿都会背好多戏段了,怎么还叫我少班主呢!还有,成天慌慌张张的,这又是怎么了?”
      小孩有些怯懦,支吾了一下说外面有个人要见孟元正。马家班现在如日中天,孟老板又是班里数一数二的角儿,就算是达官显贵想见他的也多了去了。所以孟元正也没有放在心上,倒是现下也没有什么着急的事,便应了下来。小孩又说那人已经在后台等着了,孟老板匆匆回头看了眼刚才的那块灵牌,就跟着小师弟回了后台。
      那人果然已经在后台等候着了,一副好奇的样子倒是和其他听戏的人不大一样,不过既然能进得后台找自己自然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孟元正走过了去,那人才反应过来,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躬鞠下去孟老板就清楚为什么小师弟表现的那么慌张了,原来是个日本人。
      “孟老板你好,我叫安在本渡,从日本来。”
      孟元正对日本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在他的世界里人就分为两类,喜欢听戏的和不喜欢听戏的。要是再细分,那就是分为偏爱马家班的和更喜欢其他戏班的。
      对于喜欢自家戏班的票友,孟老板一向是热情的,请那人入了座,又叫小师弟上了茶。呷了几口茶,客套了几句,那人便仿佛不经意地问起他戏班里的事来。刚开始孟元正还有些戒备,以往来探访的人大多是来找自己探讨唱腔或是唱词,这人竟是对戏班里生活的鸡毛蒜皮感兴趣的很。后来便觉得这日本人真是对戏班里的生活好奇极了,也就放松了些。
      “本渡先生对台前兴趣不大,倒是对后台这么感兴趣。听您的中国话说的这么好,莫非是有什么渊源?”
      “怪不得都说来北平听戏,好戏园子千千万,去哪家听戏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见见马家班挑班的少班主呢。今日一见果真是不同凡响。”
      孟老板摆了摆手,又端起茶来,“承蒙大家抬爱,担不起什么少班主之称。只是班主身体抱恙,我临时替师父照看下罢了。不过看来本渡先生是有故事要和我分享了?”最后孟老板还挑了挑眉。孟老板是唱老生的,别说是台上,就算是到了台下也一直是一副老成的样子。别人都总说他生得一张小生的脸,却是老生的性子和嗓子,他这一挑眉真是和他整个人都不太相符。安在本渡忍不住笑了笑,才讲起自己的事来。
      事情说来也并不复杂,安在本渡的生父母都是中国人,却在幼年时被亲生父母所抛弃,到中国来做生意的养父在天津卫码头捡到了他,把他带回了日本。本渡在日本长大,后来又被送到西洋去读书,回到日本之后便开始接手父亲的事务,打理家族产业。最初是北平这边生意上往来的朋友带他来马家班的园子看戏,后来他也习惯了每次来北平都来这里听听戏,最喜欢听的就是孟老板。
      两人初次见面聊起来竟甚是投机,孟元正本是只愿和懂戏的票友聊天,现如今居然和一位没听过几次戏的日本人相谈甚欢。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孟老板自己都很是惊讶。
      这次的生意谈起来有些不顺利,安在本渡却没有觉得烦躁,在北平多做停留倒给了他多去听孟老板的机会,也打定了主意要交孟老板这个朋友。每天闲下空来他都到戏园子去,碰上孟老板的戏就坐在后排静静的听戏,要是没有孟老板的演出就去后台找他,几乎每次两人都聊到天黑时分本渡才匆匆离开回住处。
      生意谈拢了之后安在本渡赶去了戏园子找孟老板,说要请他吃饭感谢他这些天来的指教。孟元正以为安在会请他去哪个饭馆吃饭,没想到对方竟然约自己去了临时的住处,说要做些饭菜给自己。更出乎孟老板意料的是这位本渡先生居然做得一手极为不错的中国菜,安在本渡解释说自己的养母是位地道的中国人,所以自己和姐姐都也学会了做中国菜。
      在安在那儿吃过了晚饭,孟元正刚下了黄包车,就看见师哥严元甫提着大褂有些匆忙地从院子里出来。天已经略微暗下来了,严师哥又是个不折不扣的慢性子,这下让孟元正觉得家里出了什么事,赶忙迎上去问怎么了。
      严元甫看见孟元正稍稍松了口气,说是小少爷病了,自己着急去请大夫来看看。又叮嘱他千万别让师父知道了,师父本来这几天就病着,知道了这事就更上火了。孟元正刚踏进院子,元甫又小跑两步回来让他好好安慰一下师娘,谁都知道这小少爷可是师娘的命根子。
      孟元正应下了,他也知道元甫的意思,说是安慰师娘,不过是拦着她别让她闹到师父那去惹师父着急。上次小少爷去戏园子看热闹不小心摔了一跤,师娘竟是数落了那两个家丁好些天,又狠狠罚了他们才罢休。
      孟老板叹了口气,往小少爷马如兰的屋子走去。几个亲近的师兄弟都在门口等着,说是师娘在屋里哄着兰儿,不让别人进。孟元正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叫了声干娘。师娘有些不太高兴,但还是让孟元正进了去,旁边的一个师弟郑元喜悄悄拉了拉他,叫他千万劝住了师娘。说起来这郑师弟是师兄弟里最爱戴师父的一个,他的心思孟老板自然也是懂的。
      进了屋内,孟元正问了兰儿的病,师娘说了几句便不愿再多言,两人只好默默地等严元甫带大夫回来。严元甫虽说性子很慢,关键时刻倒是机灵,没多久就把大夫请了回来。大夫来给小少爷看了看,说是没什么大毛病,也就是受了风着了凉,又开了几服药就要告辞了。严元甫追出去多给了大夫些银子,说是麻烦大夫这么晚跑一趟。这天说晚也晚,说不晚也不晚,不过大夫自然是挺开心,又叮嘱了严元甫几句照顾少爷的事情。
      虽说这受风着凉不是什么大毛病,一般人家听了都是松了口气,可到了师娘这就得是提口气了。师娘问下午是谁照看的兰儿,下人支吾了半天说是郑修下午一直带着小少爷。听到是他孟元正不由的攥紧了交握的两手,郑修是师弟郑元喜的哥哥,师娘一直都瞧不上这兄弟俩,这下可算有了说辞。这事情一下变得难办了起来,好不容易掉下的把柄,师娘十有八九得去扰了师父。
      孟元正回头去看刚刚送了大夫回来的严师哥。严元甫脸上堆得都是假笑,“师娘忙了一晚上也累坏了,我刚跟厨房说了,单独给您和兰儿都重新做了晚饭。估计这会儿也快做好了,咱们先吃饭,小少爷吃了饭才好吃药。刚才大夫临走又嘱咐了几句,我得赶快跟您说,我这年龄越来越大,记性可是越来越差了。”
      师娘也知道,让兰儿先吃了饭再吃药才是当务之急,便叫了下人来,让他去把饭端进来。那人刚要出屋子就被严元甫拦了下来,“郑修也在厨房帮忙吧,你去跟他说,从这个月开始三个月都别领工钱了。做事一点都不知道细心,让小少爷受了罪,去让他自己好好反省一下。”
      严元甫这一个不细心倒是替郑修开脱了,家里的事情大多都是严元甫在打理,既然他已经罚了郑修,师娘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先这样了。
      两人陪着师娘和少爷吃完了晚饭,小少爷说什么也不肯喝药,两人又连哄带骗的劝着少爷把药喝了下去。忙了一晚上,孟元正和严元甫出了马如兰房间的时候都已经是深夜了,出了门就看见郑元喜躲在一旁。
      孟元正赶快走过去问他,“师弟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等,快回去休息吧,明儿还有演出呢。”严元甫也跟过来跟他说不用担心,小少爷没什么事。
      郑元喜长得有些憨,貌如其人,性子也是一根筋。
      “我方才问了,是我哥下午没照看好兰儿,惹师娘着急了。”又顿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又劳神你们费心了。”
      严元甫叹了口气,“喜子你也别怪咱师娘,师父师娘老来得子,师娘也是怕兰儿有所闪失对不住师父。你也知道如晦…”后面的话严元甫没说出口,马如晦这个名字早就成了家中的忌讳。
      孟元正也跟着噎了口气,拍了拍元喜的肩膀,“早些回去歇着吧,明儿好好演出。师父这几天一直睡不好,我去看看师父。”又和严元甫道了别,就往师父的房间去了。自从师父生了病,就一直休息不好,师娘也怕夜里起来看如兰扰了师父睡觉,就直接搬去了兰儿房间睡了。
      路上孟老板还想着刚才严元甫的话,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提起马如晦这个名字了。马如晦是师父马引之的长子,当年马家班还只是一个刚刚成立不久的小戏班,马引之带着几个徒弟连整个班子的生计都难以维持。如晦的母亲受不了贫寒的家境,在孩子出生不久便离家而去了,后来又再嫁,跟着丈夫去了日本打工。如晦一岁多的时候,母亲提出来要见见孩子,那时马家班已经渐渐卖得出票了,师父就同意让一个徒弟带着如晦坐船去见上母亲一面。结果坐的那班船出了事,孩子不到两岁就夭折了。后来马家班有了名气,师父才又再娶了现在的师娘,可是很多年都没再有孩子,直到后来有了马如兰。出事的时候自己还不到十岁,对生死的理解还只是源于那些一知半解的戏文,只是知道再也见不到那个团子一样的干弟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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