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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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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茶花开。
和民国中众多香艳情事不同,他和她的缘起是当时最被诟病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在这江南一隅,虽是男方主动,可论起门户,或许还是她“高攀”了。她家也曾是当地望族,只是时移世易,终也躲不过笙歌散尽的没落。连百年王朝也不过一朝倾覆,何况一个家族呢?
父母虽未明言,但对于这门亲事自是欢喜的。毕竟在这个小镇上,林家这根“高枝”也不是谁都可以攀上的。只有妹妹为她不平,甚至因此与父母起了冲突。
与妹妹不同,她一直是父母心中养在深闺的乖顺女儿。当然她也见过妹妹与那些年轻的男女学生们谈论□□和时局,议论闻所未闻的自由与民主,传抄那些露骨而奔放的情诗,神情热烈,充满憧憬。
可是这个热血奔腾的年代并未打动她,对她而言,这终究只是个乱世。她甚至在想,人终究是不可能为自己而活的,再多自由亦是零落成泥。
出阁前,关于未来夫君的传闻她听过很多:林家三子,长子留洋勤学不辍,次子参军功勋初立,只有老幺是个“痴人”,身体羸弱、个性乖张且行径荒唐,在洋装时兴的当下终日一袭长衫,被人暗嘲为“青衫闲人”。更招人口舌的是这林家三少爷并非是正室夫人嫡出,来历莫名。
锣鼓喧天的出阁之日,春光明媚,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四合院式建筑,门户俨然,粉墙黛瓦,长檐耸脊,天井敞亮。跨过门槛时余光瞥到了角落里的一株白茶花,她忽然觉得:在这乱世里,就这样,一座楼,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所以她平淡娴静一如当初。
揭开喜帕,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是第一次见你哦,夫人。”
她静静望他并未接口,片刻后才道:“为什么选择我?”
他举起酒杯,随口答道:“因为啊,你是个不易伤心的人。”说完,两人都笑了。第一次有人看到她乖顺面目下的冷情,她竟是有些开心的,单纯为了这份懂得。
第一次见她时,他正坐在某个临河的楼上喝酒。半开的窗户里偶然一眼,不偏不倚地看到了从远处走来的她。一身淡绿色旗袍衬得人越发闲淡,慢慢走近了,被阳光打着的半边脸上眼角边的一粒泪痣显得莫名寂寥,走在熙攘的人群里却仿佛在周身涂满了单一的萧索色调,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了。不在意就不会动情,不动情就不会伤心。
看着这个女子,一种压抑很久的寂寞就这样铺天盖地地袭来,他懂她,因为他同样孤独于世。
夏,莲叶田田。
他喜欢游湖,也总爱拉她一起。
夏日午后,小船在亭亭的荷叶间掠过,碧叶有的舒展有的微卷煞是可人。
有一次,她难得兴奋地去够一支莲蓬,险些滑入水去。幸而他及时揽她入怀。她抬头的一瞬直望入他的眼去,难得看他收去戏谑神色,眉间轻蹙,低声道:“小心一点啊。”说完又放开她,躺回了船里。
回程时遇雨,躲在人家的房檐下看雨却自有狼狈中的乐趣。顺着房檐垂下的帘幕细雨如织,偏又清透逼人。瓦当之上,雨滴飞溅出去不知所踪,只有那凌空的一段弧虽稍纵即逝却隐带了一丝虹的韵致。而落在窄巷的石板路上,水珠便兀自跃起,舞得随兴轻盈。
卖花女孩温软的吴音在雨声中渐远,空气中一股清寂的香气却久久不散。雨中江南轻纱迷蒙,再不见平日工笔细描的明朗轮廓,像极了写意山水中深浅墨色间一处无心的留白,徒惹了三分缱绻之意。
归家时林家老爷不知为何正端坐堂中,于是她第一次看见了这对父子间的正面冲突。林老爷脱口而出的话无非是“耽于玩乐”“整日无所事事”“不思光宗耀祖,反而丢尽林家颜面”之流。看着祠堂里跪着的他,她终是开始明白他的隐痛。
他听到她的脚步声,忽然开口:“兴亡无常,乱世本就注定离散与崩毁。即使亲眼目睹这个家毁于一夕,我也毫不可惜。也许……”说到这里,他的嘴角牵起了一丝自嘲的笑:“我一直在等那一天。”她默默听着不置一词。
“他竟然要我光宗耀祖,这到底算什么呢?就因为我姓林,就因为林家颜面?他为颜面二字,一生都不肯承认我的母亲。若不是母亲遗愿,我怎么会留在这个地方?母亲至死都未能踏入的家族却要我去为它光耀门楣,他怎么开得了口?背着这个姓,我日日如蚁噬骨,挣脱不得。人生在世,生不由己死亦不由己,我不过是想活着自在一点,这也错了吗?”他的语速由缓至疾,音调也因为激动而变高了。
她看着他,心中是惊愕的。不是因为他的痛苦,而是因为他的坦诚。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
她跪下,牵起他垂在右膝的手,十指相扣。
他蓦然抬头,又低下眼去:“嫁给我这样的人,你后悔吗?”
她在他耳边郑重说到:“今后的路,你的身边,必定有我。”
他刹那明白此话许下的是什么,回抱住她,他低声应道:“若是如此,在这世间,你我都不再是一个人了。”
林老爷余怒未消,支他去了上海。三个月后才回来的他显得有些消瘦,看着站在窗边的她,只是轻轻笑道:“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还真是无趣啊。”
慢慢走到她跟前,从袖中取出一枚印章,递到她手中:“这是我刻的,送你。”
那枚印章躺在她的手心,略带温热,四个小篆——“莲叶田田”。
秋,枫叶当红。
时序中她最喜的就是秋日,尤以天朗气清之时,在回廊上捧书闲览为惬意之事。
“在读什么呢?”是他的声音。
“元稹的悼亡诗。”她不经意回头,见他倚在廊下的一株红枫旁,依旧是一袭青衫,浅笑看她。温柔流转在明净的眉眼间,一时竟有些恍惚。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吗?元微之是一个多情人啊。”
听见他的话,她才回过神来。“的确多情,真正是‘曾经沧海易为水,除却巫山都是云’。写完这诗不久,他就纳了小妾,后又娶了妻,”在他面前,她早已不再掩饰天性中尖锐的一面:“所以我一直觉得‘文如其人’这个词多数情况下是个谎言。文章好的人多会骗人,文笔好的男人尤为危险。”
“也不尽然,性情和文风总是脱不了干系的。你能想象李太白写杜少陵那样沉郁顿挫的诗吗?只是人心之花总是不待风吹而自落。没办法啊,这世上,弱水三千甘取一瓢饮的男人终是少见的,否则这书中哪来那么多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他悠悠说道,看着从叶间投过的阳光,微微地眯起眼。
“那你呢?”这句话脱口而出时她就后悔了。
果然他明显楞了一下,又看到她罕有的懊恼神色,明了地大笑起来。她就知道是这个结果,背过脸去不看他。
没多久他就止了笑声,转过她的肩膀,俯下身:“看见了吗?”她的眼前只有他的眼,近得可以看到他眼中略显错愕的自己,本能地点点头,不明所以。
“所以啊,我眼中只有她,万紫千红什么的,早就看不见了。”
看着他的眼,她心中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念头:若上苍能许我一个妄求,便求这一刻的天长地久,可好?
冬,一枝梅香。
世间事大多是没有为什么的。人与人之间,缘起和缘灭,爱别离和怨憎会,擦肩而过和白首一生,没有谁说得清是机缘巧合还是命中注定。这些无解的秘密是造化的奇迹也是造化的残忍。
“无常”二字出现在戏台上,出现在传奇里,出现在家国更替不胜枚举的史书中,轻飘得永远像观者感慨时的一声叹息,而只有当它加诸己身时你才会蓦然惊醒般地发现其竟然沉重如斯。就像在乱世之中,你从来不知道站台之上临别的一眼是否就是永诀。
那年冬天,大雪纷扬,这于江南而言是极其罕见的。白茫茫的一片,将天地都模糊了界限。
那样银装素裹的世界无疑是美丽的,但也是陌生的。她莫名地感到不安,那在净化着一切的雪白好像也在吞噬着一切。
不久她隐隐的惶恐成真了:他积年的肺病凶险地复发了。转眼间已成弥留之态,连勉力之笑也难维持了。日夜守在床边的她眼见他脸色灰白、口不成音,生命一点点流进那苍茫浩渺的白色中,她拼命地想抓住些什么,皆是徒劳。
即便如此,当他离世的一瞬,她仍是不信的。不哭不闹地看着他,心中的悲喜好像一下子都泯灭了,空荡荡的,再无所依。直到她的手指慢慢划过他的灵柩,她才有些明白了:从今往后,他和她又都是一个人了。
房中的花瓶里,独留一枝梅,暗香盈动。
她的余生里再没有提及他的名字。年华翩然,很多故事消弭在了过往,只有江南荷塘依旧在每个夏天漾起一池绿意。她也老了,临终前半个月将自己关在房里,不知在干什么。
人们发现她时,她面容安详,枕边竟是他的画像,簇新的纸张与墨迹,一袭青衫的他躺在荷塘小舟里小憩的样子。款识是四个小篆“莲叶田田”。旁人望着白发苍苍的她无法理解,在将近半个世纪的岁月里,要怎样入骨的思念才能记得一个人的样子,眉目都记得如此清晰,宛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