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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一样的男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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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最后一道下课铃响起,悠悠的回荡在校园里,学生杂乱不堪的的脚步声显然没有与之相和,而是照着各自的节奏起起落落。很快人们的耳朵便被校门前如潮水般热烈的各种声音填满。当潮水退去时,天地回归寂静,只有一些破旧的喇叭留下余响。
崇文是班里最后一个出来的,和同学们不一样,“激动人心”的下课铃并没有刺激到他的神经。可能是太阳太大,他贴着墙根,几乎是从校门溜出去的。此时门口只剩下一地各种小食品的包装袋和枯枝败叶。
少年大约十五六岁,在本就宽大的校服下透出一副单薄到可怜的身板。
初春时节多大风,如今街上空无一人,他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在马路牙子上,像是一只张开翅膀的蝙蝠或者行走在人间的风筝。身后有一辆驮着暖壶的破旧自行车同他一起慢慢前行了几十米,那车的主人拨了拨铃铛。崇文紧紧领口没理。那人看他又没反应,便用力蹬起车来,像风一样,不一会便消失在崇文的视野中,再寻不到丝丝踪影。
这几乎是两人心照不宣的打招呼的方式,崇文本以为自己是最后一个出校门的人,却在每次行至半路时遇到隔壁班的插班生。自从他来了以后,崇文的路上倒是增添了一些声音。那人似乎总想和他打招呼,然而崇文一次回应都没有给过,那人全然不在乎的样子,照做他的。仿佛他每日只是对着空气拨弄车上的锈铃铛。
凭心而论,崇文是不讨厌他的。那个插班生每每在集合站在队列中时总能冒出半头来,油亮乌黑的头发总是随他扭头和其他人说笑的动作一甩一甩,崇文从没见过他的头发老老实实梳在脑后的样子。他的身板不似自己,崇文在夏天的时候看到过他露出来的肌肤,很白很嫩,但不乏力量感,胳膊和腿上有时会因发力鼓起一个小包。这东西他在其他男生身上也见过,但是总觉得十分突兀,然而那人的曲线是均匀的、赏心悦目的。
崇文总觉得自己和别人相比太过格格不入,所以从来没有起过和别人交往的心思,那人也不例外。两人唯一的联系点恐怕只有每日放学时同行的几十米吧。
他从每日都会路过的李叔店里拎了一袋切成八角的烙饼,塑料绳挂在他的手腕上,勒出红印。穿过一条七扭八拐的小巷子,回到他和母亲住的这栋快要拆迁的单元楼。这座楼已经被拆迁队拆掉一半,那一部分大咧咧的露着红褐色的钢筋,像是暗夜里的魔爪。
然而这里不止有他们,还有几户零星的人家,每到夜晚可以见得昏黄烛火圆形的光晕,他家也一样。但这光在他眼中是诡异的,没有人就该生活在这种地方,周遭一片破败,房子摇摇欲坠。沙土拍打在冰冷的水泥钢筋上,珰珰作响。跟书本里写的“来自地狱的召唤”有何不同。连同抬头可见的天空都比他在其他地方看到的更暗,离自己更远。
他的手摸摸袋子,还好饼还是热的,不用开火加热,直接可以吃。他抬高步子,越过一些碎石块和狰狞扭曲的钢筋,便看到那个精瘦的女人正蹲在地上,左右手间拍着什么。她的身体扭曲成一个夸张的角度,骨骼像是拉伸到极限的弹簧,几乎要断掉。崇文轻轻走到她身,女人毫无察觉。她的脚边有几块堆叠整齐的“黑饼”——潮湿的宠物粪便被她拍成的圆饼。然而不管被做成什么形状,仍然是排泄物。崇文摸摸鼻子,压制下汹涌的呕吐欲望,柔声说:“回家吧。”
女人看到他手里提着袋子,便要去夺,崇文不给,她便瞪着眼睛继续拍打地上的“黑饼”。
“我错了,给你,回家吧。”妥协的只能是他。
他把她手指间的干掉的结块排泄物扣下去,之后牵着她的手,沿着一片钢筋混凝土铺就的通道,爬到五楼。
是的,这栋楼房正是在他家门前被削开的,向阳的半边留下了,向阴的半边轰隆隆地变成碎块,铺在他家门前,如同一个巨型滑梯。楼房虽然摇摇欲坠,但是门前的斜坡看起来坚固无比。
崇文冲门重重地踢了一脚,门当的一声弹开。每次如此暴力的开合这扇铁门总会掉下一把铁屑来,还好风大到足以帮他清理前门,这倒是省了他不少事。
你说锁?如此家庭是不需要锁的。
“你该吃药了。”崇文把书包挂到他的卧室门后的米奇挂钩上,接着从客厅的抽屉里摸出今日份的镇静药物。
这个女人的精神状况并不乐观,而崇文作为她唯一的监护人需要尽职尽责地照顾她。其实监护人并不是他,而是女人的丈夫才对——他同时也是崇文的监护人。然而那个没良心的跑了,所以崇文不得不扛起照顾全家的重任。
这个家包括这个屋子里的所有财产、他的母亲、母亲神智正常时在阳台上买来的几盆绿植、一只好狗和他自己。
女人接过药丸,就着凉白开一口吞了下去。然后她爬出屋子,蹲在北北的狗窝旁冥想,也许是把自己想象成一条蛇了吧。崇文拿来两个托盘,一份放的饼多些,另一份少些。他把两盘饼放在母亲和北北面前,北北很自觉的叼走了少的那一盘,风卷残云后没有和她争抢,毕竟母亲也是它的主人。
初春不算暖和,一直蹲在地上恐怕会给寒气可乘之机。他把家里的“小太阳”——形似风扇的取暖设施,对准母亲和北北,便去收拾早上未洗的碗筷。他知道她身边离不开人,好在母亲病的不是很重,虽然总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却从未伤害到自己和别人,活动范围保持在家里和楼下一片。所以事实上,母亲并没给他带来什么负担。
客厅里的北北突然叫了起来,崇文料想到什么,便到厕所拿了一卷纸。果然,她尿到了北北的盘子边。崇文替她把身子清理干净,拿出一块肉干用来安抚北北,过了一会,北北安静下来。
母亲并非大小便失禁,只是永远分不清正确的方便地点。崇文踢了下屋角的尿盆,拉开拉链对准以后宣泄了一泡。本来是给她买的,没想到只有自己能用。接着,他把尿盆洗干净,默默收到了一个放杂物的大箱子里。
午休时刻,崇文习惯性的拉上窗帘。然而冥思的女人会突然多动起来,摸摸索索地跑到他的卧室,偏要把他的窗帘拉开。每日此时,都是母子俩个的对峙时间,也是母子两个为数不多的交流时间。
女人上手去拉,崇文掀开眼皮上用来遮光的枕巾,一手扯住另一边,阻止她的行为。
女人急的边跺脚,边口齿不清的喊着:“拉开,快拉开!”
“不行!”
崇文不明白为什么踏实的午休都这么难以进行,偏不听她的话,反而站在床上把窗帘拽的更死,不让一丝光透进来。
女人的涎液从嘴角掉到地上,拉出一条白线,有更多的口水顺着那条线断断续续掉下。渐渐的,像下雨似得。北北甩着尾巴跟在她后面,绕开那一地的口水。
任何人和这样的说不通道理的人共处一室都会崩溃的,更何况这人还是自己的亲人。崇文有火没处撒,终是把窗帘一甩,随她去了。
“算了,我和你计较什么。”
每次的抱怨之后,都会迎来深深的自我谴责。他想:“她是我妈妈,现在成了那个样子,我理应照顾她,和她争抢实在不应该。”接着,自我谴责会变成愧疚,“如果我长大的话,是不是生活就会变得好一些。都怪我,我对不起妈妈……”再然后,他会想起那个抛妻弃子的混蛋。
崇文从小就住在这里,这个地方是那个男人原来所属的工作单位分配出来的。院子里的小孩子全是员工子弟。小孩子在一起总会为一些无所谓的事情大打出手,那时候那男人总是毫无原则的回护他,无论如何都不承认是自己儿子的错误。当时以为那男人是向着他说话,长大才知道他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面子着想。
无论因为什么,崇文得承认,托那男人的福,他一直是小区里的孩子头,骂不得,惹不得。就这样从小嚣张到大。他当时的理想就是做个拳击手或者赛车手,他觉得只有这些职业才配得上他的性子和身份。
在童年阶段,他对母亲的印象并不深刻,他只知道妈妈是一个离开了会想念,抱住了会依赖的与他一体的人。她温柔、勤劳、通情达理,最重要的是弥补了那个男人永远没教过他的道义。
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嚣张不起来的呢?大概是在十岁的时候,也是一个春天,他脚踏着柳絮,搓磨着脚底回家。本以为迎接他的是一顿妈妈劈头盖脸的教训,没想到看到的是生活的魔爪。
一伙人来家里抢的抢,砸的砸,锅碗瓢盆摔了一地。那时还没有北北,他想若是家里有条狗,至少也能咬那些坏人两口。那些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的讨债人揪起妈妈的衣领,近乎要把她的脖子勒断。一句句吼着要钱,用整栋楼都能听到的音量,这并非是夸张,因为那时,崇文就站在楼下。他本不以为这是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直到听到妈妈的叫喊和讨饶声。他们这么做,无疑把母亲的尊严踩在脚下。
他的爸爸借了巨额高利贷,一去不还,把整一个包袱甩给这对母子,也不管他们接不接得住。崇文后来听说,那个男人好像逃去了越南,好像死了。崇文暗暗想着:“他最好是死了。”
至此为止,他的生活并没有改变。他的妈妈是个异常坚强的女人,从不把消极的情绪表露在外,日子照常过着。
但是,谁又教过他们,生活的魔爪从来不止一只。
他知道那个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根本不配再被提起。然而谁也想不到,他用来还账的方式居然是用自己的妻子……
从此以后,妈妈的顽强意志便垮塌了,变成了疯子。
这是第二次对于他的妈妈,对于整个家的巨大打击。在最糟糕的时候,他都不在家,不在她的身边。他估算过,这些基本都是在他的放学途中发生的事情。
上午最后一道下课铃响起,悠悠的回荡在校园里……然后他走回家,看到家里翻天覆地的变化,紧接着自己的人生轨迹被一再改变。
这分明是噩梦的开始。所以他怕了,每次都是最后一个从班里出来,而且春光刺眼,他不喜欢太阳。
午休到两点,北北跳上他的床,用厚重黏腻的舌头把他舔醒。他便洗过脸,出门去学校了。北北不会跟他走,它会看家护院,至少能让崇文上课上的安稳。
下午最后两节是体育课,他和班主任打了声招呼,便没有人拦他早退——其实学校里的人大多都清楚他家的情况。
同学们并没有因为这件事为难过他,这一点他是感激的。然而他的自尊着实不允许他和这些将他看透的人交往,所以他主动的选择成为一个没有朋友的透明人。
太阳没了影子,倒也不黑,然而这是白天和黑夜的过渡。卖米面粮油、瓜果蔬菜的商贩沿街叫喊,还有向学生兜售冰激凌的、炸串的、廉价文具的……统统与他无缘,且不说没有闲钱,即使有,也没这个兴致。
喇叭声在闹市里盖过一切,家里有辆车还是件很风光的事情。崇文想起家里那辆闲置了五年的红色□□,觉得有些可惜,但又不舍得把它卖掉,这些贵重物品向来不应该由孩子处理的,还是等妈妈好起来,让她决定是留是卖吧。
汽车五年不开,应该不会坏吧,应该吧……
春天早晚温差大,他搓了搓手,把手放到脖子边取暖。
丁铃铃……
这声音他不能再熟悉了,隔壁班那个男生骑的就是这种车。
他笑着想:“什么年代了,还有人骑大二八。”
本以为是什么爷爷奶奶辈的人物,没想到真是他。
他们还从来没有在下午放学的时候一起走过呢,原因在于:崇文每天下午都比别人早放学。
崇文在班主任那里看到过那个男生班的课表,鬼使神差的留意了一下。因此他很确定,今天下午他们班上的不是体育课,而是化学。他们班化学老师可是出了名的凶残。
“你不应该逃课的。”
崇文用长辈的语气教育他。没错,初三很重要,这一年的学习效果决定着会上什么层次的高中,而上什么样的高中决定着上什么样的大学。这些事情,班主任刚刚跟他详谈过。而上什么样的大学,又决定着会有什么样的工作,决定着他们家以后的生活……他也清楚,不是所有人的家庭情况都他家这样紧迫。然而,毕竟是一起放学的缘分,他不希望这个男生浪费青春,为什么就不能回去好好上课呢?他甚至为了这件事情有些动气,因此语气不善。
那男生对他能够主动交谈显然很意外,并对他的回应报以很大的热情,他好像根本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心情颇好的说:“你不也逃了吗?”
接着自言自语道:“怪不得下午蹲不到你,原来是天天逃课啊。”
崇文刚想反驳,忽然想到,他这个插班生好像并不了解自己的家庭情况。
“我和你不一样。”他许久不和同龄人交流,其实心里发怵,因为有些紧张,每个字都显得凶巴巴的。为了掩饰这一点,他不打算和他过多纠缠,脚底加速,想把他甩开。
然而那人就像狗皮膏药,骑着那辆破二八摇摇晃晃地跟在他后面。
“你想干嘛?”崇文真心不解道。
他边拨弄铃铛,边说:“以后一起上下学吧。”
“不用了,谢谢。”崇文扭头就走。
“那我以后每天都逃课,上午也逃,下午也逃。”
“关我什么事,你想逃就逃。”崇文白了他一眼。
他像没听见似得,毫无顾忌的扬着笑脸,一下子离他很近。接着,从与他身量极不相称的小的可怜的书包里掏出一袋凉的差不多的炸串,用力攥成一把,塞到崇文书包边插水杯的空位。
“明天早上六点,王记包子铺见!”
不及崇文反应过来,他便站在车上猛地一蹬,风一般的窜到很远的地方,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