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云和》春海棠

9、夜谈

　　李强张着右手站在桌前闭眼大哭，一双筷子一根掉桌上，一根滚到了桌角，而李建龙正弯腰往桌子底下扒拉一块肉骨头。

　　他捡起肉骨头后吹了吹，又用手擦了擦，塞到李强嘴里，骂道：“碗里给你夹了一块了，还要把汤碗里的捞干净，这坏习惯都是你妈给你养成的，还哭，你乔叔和云阿姨都在。”说着，他随手又给他后脑勺上一巴掌。

　　云和连忙抢过去，把李强拉了过来，又一手伸到他嘴下，“这肉脏了，吐出来云阿姨去洗洗，重新煮了再吃。”

　　看现在物资匮乏程度，直接扔了是有些不舍得。

　　“大李，有事好好说，打孩子干什么。”乔正安板脸说道。

　　“你看看，碗里这么多了还捞，这坏毛病实在得改改。”李建龙哼道。

　　“他一孩子，才多大，估计好些天没吃到肉了，孩子眼馋也是有的，打他干什么，你也不看看你那大手，手劲多大。”云和怒道。

　　她小时候住福利院，孩子们抢食就要被打手，那竹条子敲上来，实在疼得很。童年的记忆里，每每都有许多孩子抢肉吃，抢礼物，她长得瘦小，抢是抢不过他们，挨打倒是回回都要一起受。

　　真是糟糕的童年回忆。

　　“孩子可以好好教，他又不是不听话，来，云姨给你洗洗脸去。”

　　云和瞪一眼李建龙，拉着吐出骨头还在抽噎的李强去打水洗脸了。

　　这老母鸡护小鸡的样儿，倒让乔正安看笑了。

　　“有气别往孩子身上撒，我看李强这孩子听话呢，又聪明，你该知足了。”他劝道。

　　“是我脾气不好，李强这孩子是挺乖，我对不起他们娘俩。”李建龙叹了口气，很是颓然，端起碗把碗底的饭粒扒拉干净。

　　乔正安坐下，欲言又止，最终端起碗快速吃完。

　　云和带着洗干净手脸的李强回来吃饭，小孩子不记仇，被她和乔正安哄一哄，又高兴起来。

　　饭后李建龙抢着洗碗，李强去找小伙伴玩，乔正安烧水，直接让云和上楼看书，云和也没和他们争，慢慢挪上楼抱佛脚去了。

　　天边的晚霞红彤彤的，照得木窗格上好似溶了层碎金。

　　云和坐在窗前，耳中听得小巷子里有孩童戏耍奔过，又听着他们母亲大嗓门喊娃儿回家吃饭的声音，又听着啪嗒一声，好似有人收衣服不小心竹竿打到了路人脑袋笑着跟人赔个不是。

　　浓郁的市井气息，多么真实的世界。

　　云和对着手上的语文课本有些发愣，高考回城，三年大学，出来时也该一九八三年，到时干个体，还是找份金饭碗结婚生子，又或者，高考没考中，直接干个体发家致富。

　　怔愣了一会，她忙忙收起发散的心思，把心神投到了书本上。

　　夏日的太阳如同一个贪玩的孩子，恋恋不舍，最终还是滑过了房梢屋檐，隐入天际。

　　眼前字迹已经模糊，云和抬头找电灯开关，却发现头顶上垂下来的电灯座上少了个灯泡。

　　哎呀，没有灯泡可怎办，天都黑了，现在还能买得到灯泡吗。

　　她手握拳头在头上沮丧地敲了两下，起身拉开房门，却不防门前站着个高大身影，一手抬起曲指，正待敲门。

　　“乔正安，这屋里电灯少了个灯泡。”

　　她抬头急急说道。

　　“瞧，这是什么？”他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左手托起，手上一件叠好的衣服，上头还放着个崭新的螺旋口灯泡。

　　他是机器猫吗，要啥有啥，云和眼睛闪闪发亮，“你早看到没有灯泡啦。”

　　乔正安笑而不语，指了指灯泡，她忙侧身让开，他把衣服先递了过来，“这是大李他媳妇早年间穿过的一身粗布裙，你别嫌弃，替换一下，衣服洗了明天就能干了。”

　　云和忙忙接了过来，抖开一看，竟是条短袖旗袍，长到膝盖处，蓝色土布，样子朴素，看身量她完全能穿。这时，她才想起，赶得匆忙，竟然没带换洗衣服，奔波一天，身上都有味了。想到这里，再瞧这件衣服，更赞的，土布粗实不透，她连内衣都能换洗了，于是连连点头，开心道：“不嫌弃不嫌弃，乔正安，谢谢你。”

　　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乔正安身高腿长，手一伸直接把灯泡两下旋上，一侧头就看见她一脸满足表情，恍如一只小奶狗，正朝他狂摇小尾巴，这落下的手掌不知不觉就到了她头顶，一通揉搓。

　　然后。

　　四目相对，愣了。

　　她的发丝柔软细腻，被他揉乱的刘海下，一双杏眼圆溜溜的，里头的光芒清澈纯净还带了些无辜委屈。

　　噌的一声，心口响起一道弦鸣，他闪电般把手缩了回来，无处安放，抬到后脑勺处使劲挠了两把，故意粗声粗气说道：“不许笑成一朵花样，这不勾我犯罪嘛，我堂堂一大好青年要是一不小心干出点啥禽兽之事，这责任谁负。”

　　“你，你混蛋。”

　　云和窘极，脸色涨红，气呼呼把他推了出去，房门拍上，听得他在门外愉快地哈哈大笑，只觉自己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

　　这家伙，刚洗过澡，一根根硬得像钢针般的发茬直竖着，还带着水汽，又光着他的膀子套个大裤衩。这回大裤衩换成深蓝色的了，不过一样的难看。

　　暴露狂！真是没羞没臊！不要脸！

　　不过，他的胸肌也太好看了吧，紧实有料，浑身上下全是洗完澡后一股肥皂的味道，虽说是以前那种最便宜的肥皂，不过好像也挺好闻的。

　　她在想什么呀。

　　云和拍了拍发烫的脸颊，决定还是离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家伙远一点好。

　　“云和，还有药忘了给你。”

　　门外笑声敛了，他正经说道。

　　云和深呼吸一口，再次打开门。

　　他递过来一盒药膏，“我们都洗过了，水也给你准备了，就在厨房间后头，你下去洗吧，毛巾和牙刷都是新买的，放心用，伤处小心，等下把药涂上。”

　　“知道了。”

　　云和接了药，低头应了一声，然后听得他踱到对面，嘎吱一声把房门关上了，这是把地方让出来给她洗漱了。

　　真真感谢这份绅士，冲这份体贴，他再胡言乱语，她也忍了。

　　云和抱着那件粗布旗袍，下了楼找到地方，厨房间后头，一块布帘子后面放着一大桶热水，半盆凉水，再看旁边，一张小凳上还摆着一块白毛巾和一支挤好牙膏的新牙刷。

　　她拿起毛巾和新牙刷看了看，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李强四肢摊成个大字，在他的小床上睡着了，还打着小呼噜。

　　乔正安和李建龙有些睡不着，屋里没有风扇，一把大蒲扇也扇不出多少风来，两个大老爷们的体温本就高，两三个翻身下来又各是一身汗。

　　“走，你这边不是有个小平台吗，上平台唠唠去。”

　　乔正安有心跟他问问情况。

　　李建龙没有反对，起身帮李强拉了拉搭在肚子上的小毛巾，带着乔正安上了楼顶小平台。

　　俩人在平台边沿坐了下来，双腿垂在外侧，屁股底下水泥平台还带着余温，微风吹来，倒是比屋内凉爽许多。

　　乔正安从裤兜中掏出一包烟来，在指上轻轻一磕，敲出两支，递了一支给他，一支咬在嘴上，又从裤兜中摸出一包洋火，拿出一根火柴刺啦一下划着了火。

　　李建龙看得有些发愣，“连长，你这是备着打算拷问我吗？”

　　“怎么，不行？”

　　“行，行，怎么不行。”李建龙说着嘿嘿苦笑起来。

　　对面的人是谁，是他的老连长啊，军内有名的侦查连长，什么事情能瞒过他的眼睛。

　　点着了烟，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深深吸一口，吐出一大口烟圈。

　　小县城的夏夜很是宁静，两条主干道上亮着昏黄的路灯，把县城划成了一个十字，隐约能看到灯下走过一两个晚归的行人。人声寂寂，蛙鸣阵阵。

　　左右两边的平房早熄了灯，忙了一天活计的人进入了梦乡。

　　“你媳妇怎么回事？”

　　乔正安抽完一支烟，开口了。

　　“跟人跑了。”

　　李建龙狠狠吸完最后一口，接过他递来的又一支烟，凑到烟屁股上把新的点着了，闷着鼻音应了一声。

　　“怎么回事！”

　　乔正安倒真是吃了一惊，先头小娃儿说的他还不信，“她知不知道你们是军婚，要坐牢的。真跟个补锅匠跑了？”

　　“跑了。我去过她娘家，没找到人。她是个不甘寂寞的，参军这么些年，没熬住早好上了。”

　　“岂有此理，这不反了她吗，找，一定要找回来！”

　　乔正安狠狠骂了句脏话，“这样的女人就该进监狱。”

　　李建龙跟着骂了一通脏话。

　　这通大骂瞬间把他们拉回了部队军营生活，糙老爷们心里不痛快，狠狠骂上一顿就爽快了。

　　“把她找回来，你们离了，再找个好的过日子，李强没有妈妈也可怜，总得有个女人管他吃管他穿。”

　　“我不想再找了，就是苦了这个娃。”李建龙摇了摇头。

　　“大李，你才三十多，咋不想找了，女人还是好的多。”

　　“连长，我，我睡不着啊。”

　　乔正安夹着香烟的手指轻轻抖了一下，转头望向他。淡淡的星辉下，李建龙的双眼蕴含着剧烈的苦痛。

　　“连长，我整宿整宿地睡不觉着，一闭眼，全是鲜血，阿成他的脑袋被挑在树干上的样子，圆睁着眼睛瞪着我，还有铁柱，被地雷炸断了腿，跟我喊他疼啊……”

　　乔正安的手一点一点蜷了起来，香烟被他团到了手心，火星烫着皮肉发出滋得一声，然后熄灭了。

　　“梦里全是他们在喊我，我这心口疼，脑袋也疼，所以我才喝酒，喝倒了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李建龙用拳头使劲捶着胸口，泛红着眼眶如同一匹垂死挣扎的狼。

　　乔正安侧头，凶狠地把眼泪逼了回去。

　　“大李，去医院配点药吃吧。”

　　“连长，你说我这是怎么了，他妈的，战场回来都大半年了，咋好像还活在战场上呢。”

　　李建龙噗嗤噗嗤连吸了两大口烟，全咽下了没有吐出一丝烟圈来。

　　“明天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看不出啥毛病，我看过了，配你几粒药片，屁事不顶用。”李建龙摆了摆手，“别折腾了。”

　　“帽儿县看不出来，我们去省里看，省里看不好去北京看。”

　　乔正安拍拍他肩膀，重重说道。

　　他劝着他，心底却是被千百个秤砣同时坠着，重得他好像要沉进地底深处去。李建龙说的这一切，他也有，梦里战友被子弹打穿的胸膛，被炸弹炸得飞起的身影，就如同空中的一只蝴蝶，轻飘飘的没有一点份量。可他在北京看了，大夫让他静养，休心，说时间长了就好了。

　　他妈的，这能好吗。

　　“我们去看，肯定会看好的。”他用劲在大李的肩膀上抓了两把，就像要把骨肉里的痛苦全都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