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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仲夏的晚风里,我慢慢翻阅着邱怿的画册。应景的是,今夜只要抬头,便可见满天繁星。

      画册的扉页上是邱怿早年作品上的题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笔锋隽秀,笔意端雅,与那张巨幅丹青相得益彰。

      人人都说他是水墨画上难得的天才,其画风最得“烟拂云稍留淡白,云蒸山腹出深青”的旨趣。而且年少成名的他为人沉稳自重,从无骄矜之态。直到他30岁时,转变突如其来,且剧烈地难以置信。

      当时,邱怿决然地放弃了将他推上画坛的水墨,一心投向了水彩。他不再工笔细描远山碧水,不再考虑写意留白。他急切地将色彩晕染在画纸上,极尽浓烈也极尽张扬。

      他笔下的城市像是得了癔症,建筑在大片深紫淡紫中融化,时钟如藤蔓般攀附在行人脸上;蓝得发黑的色块如深海倒置天空,赤色如血的大地更像是湍急咆哮的涡旋;树木以各种扭曲的姿态立在地平线上,凝固成一排尖叫的表情;孩子的眼里有种恶鬼般的凶厉,抗拒的手势对墓碑上的名字表达着露骨的嘲讽。

      那样的画看久了,你便有一种堕落的错觉,仿佛再不小心,就要被拽离我们这个习以为常的尘世。很快,人们不再赞扬他,看向他的眼神甚至不再含有善意,甚至有人以他死后披露的日记为凭,证明他早就疯了。

      我想这并不奇怪,这样的画实在很难讨人喜欢,何况他之前的作品还是那样地符合主流的审美趣味,这样的反差似乎就变成了某种难以启齿的羞辱。而人这种动物对于“异己”总是吝于宽容。

      From childhood\'s hour, I have not been as others were; I have not seen as others saw.
      -Edgar Allen Poe

      第一次看到那些水彩画时,我脑中就自然浮现出了爱伦坡的《孤独》。没有人会知道邱怿到底看见了什么,但那一定不是我们眼中所谓“正常”的世界。

      我想最初,他也在试图与这个世界达成和解。他拿起心爱的画笔,顾忌着他人的眼光,为了获得认同,甚至连画风这种彰显个性的东西都迎合着这个世界最为悦纳的秩序。这种企图妥协的努力在他的日记里也可以看出端倪。他曾摘了一首顾城的诗:
      我想画下早晨
      我想画下露水所能看见的微笑
      我想画下所有最年轻的
      没有痛苦的爱情
      我想画下想象中的我的爱人
      他没有见过阴云
      他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依我看来,邱怿在认真体会这样一种想象,这首诗很美,能给人们喜闻乐见的“温暖”与“理想”,所以他也希望摹仿出类似的心情。可从结局看来,他始终没有办法接受,那份抵触根深蒂固,他的世界里没有童话,他不仅“画”不出,连“想”都是无可奈何的勉强。

      不过他的确是个天才,因为他早年的作品骗过了所有人,几乎以假乱真。只要没有最后两年如同自我放逐般的竭力告白,他或许早就享尽荣光,俯瞰人间。因此他在30岁时崩毁式的转变就显得更加突兀,诱因是什么?

      我翻看年表时注意到一点:那一年春末夏初时,他的父母相继离世。在一本传记的表述中,一家三口属于典型的幸福之家:夫妻感情甚笃,亲子关系和睦。即使儿子早已独立,依然与父母亲密无间。我不能确认这份资料的可信度,自然也无法妄加猜测,况且是否还有其他因素介入并发生影响,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在同年秋天,他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星星是业已死去的天体,众人却恋慕那些逝去亿年的光芒。他们无法不沉迷于那些想象中的传说,因为生存需要慰藉,而真相只能施予幻灭。”无论有意无意,这句话里,他是第一次将自己与“众人”隔离开来。指代众人的人称,他使用了“他们”。这显然是一种决裂的征兆。

      或许父母的亡故割断了他和这个世界唯一温情的联系,或许身边的死亡让生存的虚妄感升至巅峰,或许长久的压抑也无法消弭与他者的格格不入感,灵魂最终不堪重荷。此时,没有希望,也没有恐惧,他选择了最极端的跳跃——成为自己。鲜明的“我”被释放出来:笔触粗放、色彩浓丽、形象乖张,画面呈现出诡异的不安定感。

      有意思的是,这种个人风格被很多人刻薄地评论为表现主义绘画“拙劣的影子”。真正的本色原创却成了公众眼中粗制滥造的模仿,这想必是邱怿也始料未及的讽刺。

      他后期的作品呈现出越来越神经质的混乱和费解,彻底进入自我世界的他似乎陷入更深的迷茫与狂躁中。可是一旦清醒地出离那个世界,痛苦又好像会加倍反噬回来。在这种矛盾的拉锯里,他在日记里写道:“我站在疯狂的边缘,可那是我唯一感受生命的方式。”

      这样的处境自然是异常危险的。没有挣扎多久,徘徊深渊的人就给出了自己的结局。32岁时,邱怿在独居的公寓里煤气自杀。

      画室里的画板上放着他最后一张水彩。尺寸不大,满幅漆黑,只有左上角处一只手的轮廓浮现出来,手心向着观者,手指微曲,向前做出抓的姿势。所以看这张画时,第一感觉就是那手仿佛要破纸而出,迎面而来。可奇怪的是,这样攻击性强的姿态却不给人凌厉感,而且从手指张开的程度甚至可以看出犹疑和怯懦。它到底要抓住什么呢?

      《摘星》是邱怿给这幅画的名字。这画名做出了某种程度的解释,又带来了更多的谜团。为什么那手不是向夜空伸去而是从空中伸出来?如果这意味着他寻觅的那道星光从来不在天上而在人间,如果这隐喻着他的爱与向往依旧归宿在这个世界,这到底是悲哀还是幸运?我只知道: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那都将深沉、婉转、不可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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