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安有事》陈雪学樰

4、未蒸发

　　比溪古城，位于湘州以南，山水环绕，游客稀少，是二中美术生集训的必来之地。一定阈值范围内的人来人往，并不会对山水产生影响或改变，十二年之后这里一如往昔。
　　她们俩高二和高三的暑假都是在这里度过的，玉檀湾的上游那栋居民楼的二层就是撒青父母当时为女儿置办的居所。
　　时平把从浙州机场ATM机上取出的两万元现金放在了卧室的床头柜的第二层。
　　清晨，她们前往比溪梯田，九月末的田野是绿到黄的渐变色，映着灰沉的天空，所有的生命都隐去了痕迹，连自己的呼吸都感受不到。过去的时光有多鲜艳夺目，如今就有多让人窒息慌张，这里一切都在生动的演绎着过往辉煌。高中三年撒青的画年年都是队里的典范样本，跨过大学却变得平庸。
　　“撒青成田，我说你是禾苗，你却硬要坚持自己是森林。”
　　“禾苗会被老鼠啃，我喜欢被松鼠爬。”
　　话音落下，接着便是沉默。时平的不语是因为她此时并没有想好如何帮撒青度过这道坎，潺潺溪水流过，失落与溃败并不能就此被抚平。

　　“走吧，我们去过云桥。”时平回头走在前头，身后跟着的人在刚才的视野中发现了梯田中部木屋外静静坐着的女人，在凝望天空。她跟上了前面人的脚步，挽起她的手。

　　晚上坐在木桶里热水泡得她们身体燥热，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滴时不时飘落到肩膀和前胸，也不用手抹去，让它们聚滴成股的流下。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得呆在房间里给项目收个尾，你的安排我恐怕没有办法和你一起。”
　　“一个月？”
　　“不是，我是说先，等尾款到了，我们一起去别的地方看看。”
　　刚开始的几天，撒青一直缠着时平，时平看电脑时就从后面抱着她，到了饭点就去做饭，休息时就拉她躺下剥她的衣服。
　　“你说我们还会回去吗？”撒青亲吻着她的锁骨，抬头问道。
　　必须回去，开门红的项目已经黄了，姓袁的已经上诉，诉讼期是一个半月，她不能败诉，算好了路费和生活费，两万可以应付她俩一个月的逍遥日子。
　　“不会，我们一直在路上。”但是她不希望此时的撒青掉眼泪，从开始就被迫接受结局。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一辈子都窝在你的怀里。”
　　夜深人静，耳边的的呼吸声混着树叶飒飒的声响，一直闭着眼睛的人，眼角缝里悄悄落下了一滴泪。

　　第二天时平起来的时候撒青已经离开了，她做好了早餐和中餐，写了张纸条说自己出去写生了。
　　撒青拜访了梯田上的木屋女人，是她高中时的带队老师。
　　“刘老师怎么没跟您一起呀？”
　　“嗯，她三年前结婚了，去年生了个女孩。”穿着青色布衫的人放好扫帚，起身给她倒茶，
　　“她过上了普通生活，我拥有了自由，挺好的。”
　　“不会偶尔觉得遗憾吗？”
　　“其实当时的爱情我已经差不多都忘记了，失去是很容易的，难的是再拥有。忘记的内容空出的地方永远就空了。”
　　此后的日子，撒青每天都和老师一起上山采景，雨天画速写，阴天画素描，晴天画水彩。一个月过去了，那天她比平时晚回家一个小时，回到家，看见桌上已经摆满了菜。
　　“刚到邮局去了一趟，晚了点回来。”饭菜应该是从大饭店里订的，颜色鲜艳，光泽饱满，是浑然天成的工艺品。
　　“明天我们去浙州吧。”时平吃完饭，放下筷子，对笑盈盈望着她的人说。
　　“好。”

　　停下来的时间重新飞速运转，时平有想过自己是那个经历山体滑坡的人，但没想过会被坠落的巨石砸中。
　　在回到浙州的第二天，安顿好了撒青，时平就接到了法院的电话通知她后天庭审，然后飞虫急冲冲的在微信里说住建协会要将她除名，她安慰着语音里声音嘶哑的小伙子，叫他不要自乱阵脚。
　　法庭上，她拿出了吃饭当天全程的录音，并针对其中的措辞解释自己后来的行为，法官收取了录音进行分析，决定延期宣判；当天晚上，她赶好了一篇关于四氟乙烯作为外墙植被的附着材料耐火性质分析的文章并附上了自己对于新兴理念工程运用和产业化的理解发到了住建协会会长的邮箱。
　　回到家，屋里关着灯，空气中含着灰尘的味道，郑峥走了。她在书房睡了一晚，第二天就直奔住建协会拜访理事会成员，一来二往，半个月过去了。恢复成员资格之后，她回到设计院的生态建筑部，原来冷清的办公室里扎扎实实的坐了八个人，她们一致抬起头好奇的大量了她一眼，她刚想找飞虫就接到了法院的电话说结果出来了，无罪但是要拘留五天。
　　从拘留所出来的时候，正好是周六，她不假思索的打了个电话给撒青告诉她自己扛过来了，可接电话的是一个彬彬有礼沉稳的女声。

　　“撒女士，已经去世了，请节哀。”

　　时平躺在那张大白布盖着的床上睡了平生最安稳漫长的一觉，一个梦都没做，浸入空白。她错过了葬礼，也不打算去扫墓，眼下就只想永远静止在撒青生活过的空间里。那块大石头她不想继续用皮开肉绽的双手去支撑了，但即使撒青离开了，她也绝对不会离开，她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那披上外套又可以春风如意的踏遍世界的气魄，如今在心底彻底冷却。

　　“时平，”郑峥的电话好像从远古把她拉了回来，“房子我是给你的，你不要可以卖掉，要的话就去把物业费给交了，打电话都打我这儿了。”
　　“嗯。”
　　“自己要照顾自己，别随便应付了。”
　　“嗯。”她把电话挂断，起身离开撒青的公寓。

　　走到自家楼下时，保安提醒她去整理一下信箱。
　　上楼拿了信箱的钥匙，转动那老实的铜锁时，许多堆在信封入口的文件纷纷掉落，“啪嗒”，不锈钢的信箱门被打开了，里面斜放着两个用牛皮纸包着的文件，A3大小，厚度看上去就是一张纸。
　　时平用水浸湿了封口，小心地打开纸袋，抽出里面的纸张——是一张速写，窄窄的巷道里，两个小姑娘手牵着手背离画面走去。‘无事的闲暇时光’右下角有一行小小的字。她觉得那两个小姑娘背对着的脸一定挂满了泪水，弯弯绕绕地想要逃离。
　　第二张是一张水彩，上色很淡，水渍的轮廓依旧清晰，画上的女人正在望着她，目光闪烁，头上戴了一朵紫色的小花。‘你替我到达。’仍是附在同样的位置。时平终于还是双手掩住了面庞，痛苦的呜咽。
　　之后，每一个月信箱都会来一副画，只是没有右下角的附文。
　　每一个月信箱都会来一副画，只是没有了右下角的附文。
　　时平没有继续找新的设计院工作，托原来协会的朋友找了个建筑公司挂了设备工程师的名。她把房子卖掉了，和楼下保安打好招呼转送邮件的事情，收拾好七零八落的物件回了湘州。在市中心对的老城区开了一家纹身店，不文字、不定制，只文自己画册上的内容，每月更新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