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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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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卷味道甚好,鱼生新鲜,米粒硬度恰到好处。
我深感受之有愧,决定想个办法还上人情。
五点准时下班,我用手机搜索着流食类食谱下楼,电梯下行停在三楼,门缓缓打开。
叔舫、温靓、乐汶站在门外。
“哟,缘分。”温靓冒了一句。
叔舫抬眼看着我,乐汶微妙地笑了笑,推着他进来。
“谢谢啊,很好吃。”我咧嘴笑。
“不客气。”叔舫背对着我,声音听起来挺轻松。
“小黎律师要在这里呆多久啊?”乐汶侧头看我。
“暂定一个月。”
“哦——挺好,没事可以下来玩啊。”乐汶笑嘻嘻地说。
电梯到了一楼,我落在最后面出去,外面一个熟悉的年轻身影正站在电梯对面张望。
就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
柴逐毓定睛看着温靓,拼命向我打手势。
温靓顺着我的视线方向望去,看见他,歪了歪脑袋,问我:“你朋友?”
我不太情愿地点点头。
温靓“哦”了一声,并不给他眼神,接着送叔舫和乐汶出去,招呼了工作人员去调整升降装置。
我在后面瞪了柴逐毓一眼,低声问:“你还真来了?你想干嘛?”
“介绍介绍,最好能加个微信。”他扬了扬手机。
“我们不熟!我自己都没有她的微信。”
“拜托嘛,我好不容易上山的。”
看在他是我老板儿子的面上,我答应尝试。
眼看叔舫已经上了装置,温靓也准备往自己车的方向走了。
我小跑步冲过去,抓住温靓的袖子。
“温医生,能加个微信么?”
她有些疑惑,僵持之下还吸引了叔舫和乐汶的注意。
“加微信呢?要不我们也一块儿加了?”乐汶把叔舫安置好,迈步过来。
“好啊好啊。”这样似乎没那么尴尬。
“叔舫,我把你的名片也一起推给小黎律师怎么样?”
我望向敞开的车门。
叔舫眨眨眼,脸上的疲惫渐渐难以掩盖,但还是说了声:“好。”
一一加好,我多看了一眼叔舫的朋友圈页面。
昵称是本名,头像是本人,照片里他趴在某个港口的围栏上回放录像机画面,黑色西装,宝蓝色领带,黑色背包,头发利落地梳理在头顶。
背后是一艘舰艇,大概是某次采访的幕后照片。
好像是比现在年轻挺多的时候。
乐汶的车开走之后,身后的柴逐毓又推了我一把,示意我进行下一步。
“温医生,这位是我朋友,他……也要学医学,能加你微信吗?”
我边介绍边回头瞄了他一眼,小男孩正害羞地挠着头。
我真想告诉他,这样的动作配上这样的卷发,就像很久没洗头似的。
“行啊,准备在哪儿学啊?”
“英国。”
“挺好,我也在英国读过书。”
“这真是巧了。”我在一旁煽风点火。
晚上柴逐毓请我吃了顿火锅,这账算是清了。
饭后我散步回家,顺路买了超市里最贵的黑猪大骨头,连夜煲汤。
早上把浓浓的乳汤倒在没用过的保温桶里,带着去上班。
我一路忐忑,最终决定劳烦温靓转交,为此还特意亲手给她做了杯手冲奉上。
她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笑得令人发憷。
两点前,我到茶水间倒水,在窗口看着叔舫进了楼。
五点,我又走到窗边,看到叔舫出来,轮椅边上挂着那个保温桶。
嘴角忍不住上扬。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一周,第二周,第三周。
我没能拿回那只保温桶,也没再见到他来。
叔舫和乐汶的朋友圈都没动静,没机会见面。
离开崇马医院回到律所之后的某天,乐汶给我发来一条消息。
【小黎律师,叔舫的追悼会将于本周五举行,有空敬请出席。】
我没病,我知道叔舫已经死了。
不知道是因为我太遗憾没有跟他发展进一步亲密关系还是怎么的,我每天都能看见他出没在我周围。
倒不是像恐怖片那样神出鬼没地吓人。就以此刻为例,我正站在厨房的操作台边上吃着打包回来的川味套餐,叔舫则穿着深蓝色家居服,仔仔细细地擦着餐边柜,还不忘把上面的的一摞书、乐高模型、纸巾盒、水果篮一一拿起。
又比如我在去湖边花园晨跑的时候,总能看见他穿着运动服站在下棋的大爷身后观战,或者到树下面逗站在铜杆上的鹦鹉。
或是当我把电视频道调到晚间国际新闻的时候,他会坐到我边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个抹了很多发胶的男主播,一动不动。
甚至在我泡澡的时候,他走到我满缸的泡沫边上,用我的护肤品对着镜子粗暴又认真地往脸上一层层地抹。
他从来没有试图搭话,只是在我附近五十米做着自己的事,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能看见我。
起初,因为担心万一他能看见我,我午休的时候出去买了几件新衣服,包括睡衣。
甚至有几天是带着妆睡觉的——因此额头上还闷出了几粒闭口。
但并没有效果,他好像就是看不见我,不管我穿什么他都没有反应。
我原本还等着他开口,比如拜托我帮他烧纸或者完成遗愿之类的,但他没有。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我渐渐确定我们活在两个平行世界,就像寂静岭似的。
于是我开始毫不避讳地当着他面卸妆、换衣服、不穿内衣、不穿睡裤——就像没有这个游魂存在的时候一样。
有时候我还假装发呆或者看书,偷偷观察他,他比那时候好多了——腿脚灵活,身材强壮,气色精神都好,心情好像也挺愉悦。
有时候我甚至能听到他哼歌,而且能听出来是皇后乐队的《Don’t stop me now》。
这倒是挺让人毛骨悚然的。
刚开始见到他是在某日下班之后,我抱着卷宗站在家楼下等电梯,临关门进来一人,我腾不出手按电梯,尚未开口,他就随手帮我按了我住的楼层。
我随口道了声谢,突然觉得不对——一梯一户的地方,全然陌生的邻居,这个摸清我的住址又没有自己要去的楼层的人,非奸即盗。
我怀疑地侧头望向那个疑似坏人,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
叔舫就站在那里,目不斜视,穿着黑西装。
当时我想,若我没有记错,前几天我参加的不就是叔舫的追悼会吗?当场吓得我冷汗直冒。
第二天我去见了眼科医生,他透过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不带感情地告诉我一切正常。
翌日我又去见了心理医生,我无法想象自己对叔舫的迷恋已经偏执到了活见鬼的程度。
虽然他的确盘正条顺,才华横溢,魅力出众,我也的确遗憾没能和他分享基于肉身的乐趣,但据我对自己的了解,我不是翻不了页的人。
坐到医生面前,我突然想到说自己能见鬼可能导致自己被送进精神卫生中心的后果。
于是面对医生冷静又温情的提问,我犹豫再三,迅速说完了自己的工作压力和对于未来大龄孤独生活的隐约恐惧。
回到家,我看着叔舫躺在落地窗边的按摩椅上,嘎吱嘎吱地享受着机器的按压。
我走进厕所,关上门,在好友列表里逛了一圈,决定给柴逐毓发微信,或许他能理解。
【要是你出现幻觉,看见温靓在家里走来走去,什么感觉?】
【喜出望外。】
【那要是温靓已经死了你能看见她的鬼魂呢?】
【干嘛,这是测试吗?她让你问的?】
【不是,我瞎问问。】
【那她应该是也喜欢我吧?死了还来找我。】
不会吧,家人朋友那么多,跟我也不熟,肯定不是。
想来也问不到什么结果,我回忆看过的影视作品,决定按照传统的理智做法——假装看不见他,保持两个世界的平衡,虽然我挺喜欢他,但万一我叫了他的名字被当成替身什么的就恐怖了。
这件事只在一些场合具有困难,比如就寝时间。
我洗完澡钻进被窝,刚想关台灯,他便脱了家居服的外套,穿着短袖躺倒在了我旁边。
他的模样完全不像影视剧里那些鬼魂,他分明和我刚遇到他的时候一样,甚至更年轻精致。
因此我并不会被他的出没吓到,但缺点是当他过分靠近我时,我必须努力控制自己的心跳,以免自己的面红耳赤暴露他在我眼中清晰可见且令人悸动的事实。
而且我还是有点害怕半夜醒来看见鬼的情节,于是照例留了灯,朝天躺着,抑制着睡意。
没有呼吸声,的确不是人。
我盖着被子都觉得极冷,又伸手关了空调。
越来越冷,越冷越困,我想睡又不敢睡,总是半睡半醒度过夜晚。
早晨上班,前台姐姐看见我也像见了鬼似的。
“小黎,你怎么有点……印堂发黑?气色太差了,生病了?没休息好?”
印堂发黑——看来这不是幻觉,是我真的被缠上了。
气色当然差了,那么英俊一鬼躺在边上谁能睡好?
见我眼神涣散,她突然压低声音告诉我:“我认识个师傅,在桥墩下面摆摊,挺神的,要不给你介绍?”
我摇摇头,“没事儿,就最近有点累。”
讲实话,比起被吸光阳气,我好像更害怕这个现象消失。
“小黎,你过来一下。”柴女士从会客室探出头来。
居然这么早就有客户来,我匆匆放下包,端着电脑小跑过去。
房间里除了柴女士,还有两个陌生男人。
“黎小姐,请坐吧。”其中一个体型偏胖的说。
我用眼神询问着柴女士,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严肃,也没有回应我。
“听说您负责过一段时间叔舫先生的复健工作?”
“对,就一天。”语气像是在查户口,我暗自观察着他们的装束。
没穿制服,莫非是便衣?
“那叔先生去世前一天,跟您碰过面吗?”
看到我紧张的眼神,他们解释道:“哦,您放心,我们只是想了解情况。”
我慢吞吞地点点头:“请问你们是?”
“叔舫先生的家人委托我们调查他生前的医疗情况。”
哦,私家侦探。
“这样啊,如果你们是想了解温医生的工作的话,叔先生跟我说过她的专业能力很强。”
“不,这件事跟她没关系。”
“那是……?”
“叔先生并不是因为病情恶化而去世的。”
我脑海中浮现出追悼会上乐汶红着眼,告诉我叔舫因为器官衰竭走了时候的画面。
“是煤气中毒。”
我骤然想起那桶骨头汤。
“是因为热汤吗?骨头汤?是吗?”
“第一现场的确找到了这些证物。”另一个身材偏瘦的人把照片摆在桌子上。
那个香槟色的保温桶就在桌边,烧干了的汤锅还搁在炉子上。
眼前的世界旋转起来,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呼吸声就像划过磨砂玻璃的刷子,干燥的声音长长地拉着,变得很遥远。
“但是,不完全因为这个,”他又拿出一张照片,“如果引起您的不适,请立刻告诉我。”
下一秒,叔舫的侧脸出现在我眼前。
照片里他的脸上糊着血迹,甚至找不到伤口究竟在哪里。
“警方调查的结果是,他挣扎着去关煤气的时候磕到了头。”
他又摆出一张照片,拍下的是桌角上的血迹。
“但我们怀疑,当时房间里还有人。”
我呆呆听着,对方的话全然进不了脑。
那张叔舫的侧脸没有完全显露出他的表情,但已经足够使我崩溃。
我猛地站起来,浑浑噩噩地想往外走——房间里太闷了。
不知道当时叔舫家里是不是也那么闷。
门外端着水过来的前台姐姐冲我瞪着眼,突然叫喊着惊惶地向我冲过来。
画面渐渐失了焦,纸杯里的水翻倒在深蓝色地毯上,很快就被吸收不见。
后来我做了个梦,梦到高三毕业那年的夏天。
电风扇吹着挂在网上的灰尘,泡面的味道挥之不去,飞蛾闷头撞着玻璃门。
我那漏音严重的耳机沙沙地播着歌。
耳边弗莱迪在华丽的鼓点中唱着“So don’t stop me now don’t stop me”。
满身是血的工人莽撞地冲进来,问我能不能洗个澡。
我问他要身份证。
他血色干涸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身份证。
照片是一个靠在栏杆上穿西装的年轻男人,看不清脸。
我吃力地辨认着名字,卡片上面也沾了血,我使劲地擦。
终于显现出来。
“哎?怎么是你啊?”
我看清那上头的字,笑嘻嘻地抬头去看他,人却不见了。
我冲过走廊,跑向淋浴间。
走廊太长,那红色的灯泡在远处闪着,我却怎么也跑不到。
跑了很久很久,我喘着气停下来。
站在原地,茫然若失,渐渐反应过来。
那个人现在就在我家里,也可以说…是那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