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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本着对病人负责的态度,第二天我提前了半个小时到医院接受培训。
      那位温靓医生比我更早,她坐在医院前廊的长椅上看着我下车。
      她头发有些乱,眼睛红肿,眼神涣散,装束跟昨天一样,两腿斜着戳在地上,像是昨天的她复制粘贴之后的老化版。

      我坐到她边上。
      “哟,你来的挺早,这么急着上岗呢?你一个律师,干嘛抢我饭碗?我辛辛苦苦学了这么多年,居然能被一个外行抢了工作。不过......我自己擅离职守,这能怪谁?”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并没有看我,只是望着初升的太阳喃喃自语。

      接着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长得是不错。”
      夸完又转过去继续看晨光。

      过了许久,我看了看表,决定找个切入口推进教学。
      “温医生,那位病人的名字是保密的?您也不知道?”
      她古怪地瞪了我一眼:“保什么密啊,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原来昨天叔舫是故意那么说来诈我,我一时间弄不明白这背后的意思。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你还真想转行了?”她瞥了我一眼。
      “我只是担心时间不够。”
      她从口袋里拿了支烟,点燃,深吸了一口,吐出烟雾,烟味涌进我的鼻腔。

      “跳伞意外,掉进海里,撞上礁石,多处骨折,漂了一天一夜,躺了大半年,这都没死。”
      我的大脑转了几秒,意识到这说的是叔舫。
      “怎么跟他一块儿的人直接就淹死了呢?”

      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小幅度地颤抖着。
      “温医生,没事吧?”
      她摇头,一口接一口地吞云吐雾,最后把燃着的半截烟头按在了自己手心里。
      “上楼吧。”她头也不回地起身走进门,留下惊恐的我。

      等我上三楼找到昨天那间复健室时,她已经把那头红色短发在脑后扎了个小揪,检查着器械。
      “一时半会儿也教不了你多少,就从基础开始说,然后跟你讲讲今天的训练内容,你记好了。”

      我火速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
      “第一,注意运动节奏。必须循序渐进,一般一组动作十次,逐渐增加难度。”
      “第二,每个动作都要做到位,否则可能导致反射性肌肉收缩,就是……可能再添新伤。”见我在前一分句皱起眉,她又对此作出简单解释。
      “第三,最重要的,要有耐心,受了那么重的伤,躺了那么久,耐力、心态都受到很大影响。不管他动作做得好不好,有没有突然暴躁,都得耐住性子,明白?”
      我点头,回头浏览了一遍刚才记的东西。

      之后她又仔细教了我一些下午治疗计划内的复健动作和注意事项,我一一记好,又跟着她实际演练了几遍。
      教完这些,她又恢复了早上那种失神又丧气的情绪,丢下一句“有事叫我”,就走进办公室,锁上了门。

      我用纸杯接了水,啃了个面包,换上护士送进来的工作服,在窗边上就地坐下,等着叔舫。
      停车场陆陆续续进来一些车,下车的有些能拄着器械或低速移动,有些坐在轮椅里由人推着。
      一位右手衣袖空荡的病人让我突然想起了高考后的那个夏天。

      跟之前的每个夏天一样,我照例去姑姑家的旅馆里打零工。
      那是一个长条形的平房,院子另一侧是一家历史悠久的造船厂的后门。
      门口坑洼不平,下雨天时要踩着赤色的砖才能勉强通过泥泞,很有现代艺术感的画面。

      沾满污垢的磨砂玻璃上用红字标着住宿和欢迎光临,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
      长走廊一侧靠墙,另一侧是十来间复制粘贴般雷同的客房,一端是她们一家住的套间,尽头是亮着红色灯泡的公共卫生间和两间淋浴房。

      我住在门边木头柜台后的小隔间里,摆着一张陈旧的单人床,只留出走路的过道,没有窗户,墙上嵌着一台轻微制冷的空调和灰尘结块的排气扇。

      厨房在门外遥远的另一间平房里,就像特意远离住客以免被要求提供早餐似的。

      除却她们的卧室,外面都很脏,他们没有聘用额外的劳力收拾房间,床单也不常更换,清洗的方式是塞到后门外的二手洗衣机里,放零星的洗衣粉,滚上一轮,拉起尼龙绳,挂在院子里飘飘扬扬。

      我常在傍晚坐进她们干净的浴缸里,那个浴缸比我家里的宽敞。
      在家里时我只能蜷着腿坐在浅水里,很快水就冷了,但他们的浴缸我绷着脚才能够到另一头。

      记得有一次我在书里看见,死海因为盐分高而能托住人的身体,下面还附了一张老人躺在海面上看报纸的图片。
      我把厨房里的盐都倒进去,小心翼翼地躺下来,结果令人失望。
      于是我把原因归咎于自己的体重,开始了多年盲目的减肥,专挑夏天,因为只有短袖下露出的肉胳膊才能警醒我。

      那年也不例外。
      为了防晒,我总选择晚上在院子里跑圈。
      第五次跑过造船厂车间的后门时,一个身影吸引了我的视线。

      我听姑父说过,那家造船厂的工人没有双休,全天轮守,作业繁忙。
      从前我见过很多穿着深蓝色工作服进进出出的工人,大多是换班偷闲走出来抽根烟,互相抱怨或是沉默地望着路面,有些人死气沉沉,有些人嘴里说着粗鄙之言,讨论家长里短。

      尽管这个人也穿着沾有油污的蓝色套装,戴着橙色安全帽,脸上布满污渍。
      但他跟那些长时间闷在压抑工作环境内的工人们不太一样。
      他只是拎着瓶喝了一半的冰水,仔细环视四周,好像在做着什么打算。
      看见我在打量他,他迅速低下头,转身走回了车间。

      我没多想,跑完十圈回去冲了澡,跟姑父打好招呼就钻进房间睡觉——夜里一般是姑父看店。
      睡到半夜,被外面的鸣笛声惊醒。
      我趿着拖鞋开门,姑父已经站在了院子里,往造船厂的方向张望着。

      “姑父?怎么了?”我揉着眼睛走到他边上。
      红蓝色灯光晃眼地闪着,昏黄的灯光从车间铁门敞开的缝隙里透出来。
      穿着白褂的医护人员从里面推出轮床,隐约能看见上面躺着人。
      车子很快开走,留下七八个相顾低语的工人和地上的一串血迹。

      “看来是有人受伤了。”姑父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吸烟时整张脸都要皱在一块儿,“进去吧,外面蚊子多。”他抬抬下巴,进了门。

      电风扇来来回回摇着头,上面挂着的尘絮顽强地攀着白色的金属网。
      我坐在门边的板凳上,往小腿肿起的蚊子包上抹风油精。
      “怎么,醒了就不想睡了?吃夜宵么?”他一边问一边从柜子里拿出泡面和饭盒。
      “好啊,但我就吃一口,减肥呢。”我放下风油精去拿热水瓶。

      为了保护减肥成果,我的的确确只吃了一口,姑父狼吞虎咽地吃完剩下的面,出去厨房洗碗。
      我插了一只耳机听歌,正擦着桌子,突然听见身后玻璃门拉开的声音。
      “这么快就洗好了?”我回头,被眼前的画面吓得差点甩掉了手里的抹布。

      面前的人穿着深蓝色工作服,大面积染成了深紫色,满身散发着血腥味。
      脸上,手上,都是血。

      “你们这能洗澡么?”年轻的声音。
      我机械地点头,颤抖着声音问:“身份证?”
      “我就洗个澡,付一个晚上的钱,没带身份证,可以吗?”
      想到淋浴间里将会流满血水,我有些为难。

      “行的,你是对面的工人吧?不用一个房间的钱,按钟点房算就行。浴室就在走廊最里面。”
      姑父从外面进来,率先点了头。
      他道了声谢,径直走向浴室。
      人走远了姑父才对我解释道:“对面的工人不容易,没身份证就没身份证吧,身上估计是救人的时候沾上的血。”
      夜里我躺回床上回想见闻,突然感觉浴室里那位和我晚上跑步时遇到的那位存在相似性。

      第二天我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确认浴室。
      挺干净,没留下红色的痕迹。
      院子地上的血迹也消失了,令人怀疑昨夜是否真实。

      饭桌上姑姑询问着睡梦中错过的热闹。
      姑父也起劲,压着声音说:“我早上去打听了,说是有个工人晚上工作昏头昏脑,手被卷进机器里,切成一块一块的。还好有个小伙子反应快,帮他捡了那些肉装起来,说不定还能接上。”
      “都一块一块了,还怎么接上?”姑姑总是要吃很多什锦菜下粥,嚼得很大声,吃相不好,但看起来着实美味。
      “谁知道呢。”后来他们就这个问题辩论了好久也没有个答案。

      姑姑的反方观点得到证实是在一个月后。
      那个断臂工人带着他年迈的父亲、憔悴的妻子和三个年幼的小孩,举着喇叭在工厂门口静坐示威。
      时间久了,围观人群也无趣散去,除了几个监控他们的保安,没有人关注他们,迫于工厂压力,与其熟识的工人也不敢贸然上前。
      于是那一家人露天定居下来,在路边搭了棚子,吃饭、睡觉、静坐,喇叭里循环播放着“还我右手,还我工作”的录音。

      那三个小孩在棚子里热得待不住,最大的女孩常带着两个弟弟跑到院子里玩,隔着玻璃对我做鬼脸。
      我就把电风扇拖了线摆在外面,给他们摆了板凳坐着吹风。
      “姐姐,你上几年级了?”
      “我要上大学啦。”
      “哇!太厉害了吧!”她捂住嘴巴,眼镜很大,皮肤晒得发红,挺可爱。
      “你以后也会上大学的啊。”我随口说。
      她很受用的样子:“那我得快点长大才行!”

      两个弟弟在一旁小打小闹,她很老成地把他们隔开,还把其中一个湿透的刘海翻到头顶。
      “姐姐,怎么样才能回家啊?”她问我。
      “你爸爸妈妈怎么说的?”
      “他们说拿到钱才能回家,可是怎么才能拿到钱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爸爸受伤了,工厂的叔叔应该给他钱,这样他才能把伤治好。”
      “那他们为什么不给呢?”
      “因为……他们有点坏,也可能是他们没钱。”我胡乱回答着。
      她天真地看着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问问他们就行了是吗?”
      “啊?或许吧。”我望着门外地面上灼灼的热浪,想着昨夜里的那个血人,有些走神。

      过了几天,外面的国道上出了一场事故。
      那个眼睛很大,眼里很清澈的小女孩,被一辆载着货物的蓝皮卡车碾在轮下,当场死亡。

      那天姑姑下班回来,嘴上忍不住抱怨。
      “那个断了手的工人哦,带着小孩子在外面抗议,又不好好看着,出了这种事情,怪吓人的。”
      “说是那个小女孩去追科长的车子,没追到,往回走的时候不当心被撞的。”姑父答。
      “估计是父母出的主意,以为让小孩去就能成功了。”
      “作孽啊。”
      他们在大厅里交流着情报,发表了不少意见,但话题结束就恢复宁静,如往常一样各忙各的。

      我躲在被子里怔怔地发着呆,曾经说过的话在脑子里回响。
      “你以后也会上大学的啊。”
      “你爸爸受伤了,工厂的叔叔应该给他钱。”
      “或许吧。”

      如果我没那么说,她应该不会跑去拦车吧?
      如果早知道会如此,我绝不会那样回答她。
      没有如果。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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