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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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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急火攻心的样子,润玉心里咯噔一下,如果自己有一天遭了难,她会不会有这一半挂心,怕是最多皱皱眉吧。
不满润玉毫无波动的端正坐姿,他不会还在记恨彦佑吧?不冷静的情绪带得动作也生猛,她咻咻的气息就差扑到他面上了。
“这几日他会很难熬。”
居高临下,锦觅竭力想在那双清冷的眼睛中找到答案:“中毒的不止他一个,别人都没大碍,怎么就他起不来了?”
“他中了毒箭,却发现得迟,毒发得也比别人深得多。”彦佑是半夜突然不好的,润玉护理过锦觅后才被报知,夜召岐黄仙倌第一个看的就是彦佑,昆吾初审蛇怪奚牙的禀报刚停,他就查问了岐黄疗毒的医案,但在锦觅眼里,他竟成了那挟恨不管彦佑死活之人。
锦觅还要再说,门外传来一个绵柔平缓的声音:“微臣岐黄求见陛下。”润玉此番设的结界,只有他和锦觅能进出自如,他不想臣下现在就窥知锦觅的真容。“我有些乏了,你不用进来,有事只管奏禀。”
门外的岐黄医倌略一迟疑,复开口道:“陛下容微臣给您请个脉,昨夜您又劳碌了一宿,算起来可有半年没诊平安脉了,不能总延迟啊。”
“改天吧。劳卿家挂心,本座身体尚无违和,你和医仙会诊洞庭水君的结果怎样?”
岐黄不甘却又无奈,“重开了处方,医仙的补心丹已给水君服下,毒气暂时可保不蔓延。有您的特批手谕,缺的两味药草也补齐全了。医仙正随诊观察。”
岐黄医倌退离,锦觅不知说什么,她总忍不住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他。光是夜间照护她、开启幻境、收集凝露,就要费去多少工夫,更别提操心处置许多她不知道的事务了,可不是一夜没合眼吗?他的面色原先没有这么苍白,当年落星潭初见,月色波光中,粼粼银色的龙尾闪耀,他尚涌动着年少润泽的血气,从什么时候起,她习焉不察,好像他生来便是这般清癯这般苍白这般不胜孤寂寒凉。“你为何不好好休息呢?”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你……”她忽然发觉自己离他太近了些,也太凶了些,坐着的润玉仰视着拄案而立的她,她那种毫不客气的关切像是一个小孩子在训大孩子,亮晶晶的眸光晃得他神思微漾,“何尝没有休息。”说话间锦觅又抹远了身子,“你的声音有些暗,不要说岐黄仙倌,略知些医理的人都听得出真元耗损。”
“看来觅儿还没完全丢下凡间所学的医道。”润玉微笑,“且有所精进。”她在凡尘历劫的种种涌上心头,一时百味杂陈。只要能看到她的身影,看到她快乐安然,于他就是最好的休养。
锦觅却笑不出来,她一向是事不萦怀便视而不见、漠然无感,一旦心思关注在什么之上,眼耳鼻舌身意齐动,便能收集和辨析出许多有形无形的讯息来。也正因如此,试探旭凤刺中他的内丹精元是又快又狠,对梦箓起疑后勘破重重迷雾,追出穗禾这个真凶,而在七政殿外化为一缕水气,无意间窥听到润玉和穗禾的几句言语,便推断出水神带她去九霄云殿禀明父女亲缘时,润玉故意躲在柱后,故意引她过去套话,又故意跪在水神前一番九死无悔的深情表白等等心机。
她能感知得出润玉真元的损耗,还能感知他压抑着的一种微弱的气息,虽然微弱,却顽强地苟延残喘,那黑雾中透着绿光的气息似曾相识。
那是什么?那不是属于他的气息。是体内有什么毒质吗?为什么不让岐黄仙倌诊脉讳病忌医还是另有隐情?……一连串地想下去,差点冲口就要发问,抿了抿唇终是忍住了。
“觅儿,我瞧这图册上涂写多处,是你要做整理吗?”润玉闲闲岔开了话。
“本来整理一下就行,现下要费点事了。这是乐府的舞师居先生没做完的底稿,他老人家醉得不省人事,另一个舞师给东海借走了,世子就让我狗尾续貂呗。你别看了,那上面划得乱七八糟的。”
那图册折页若尽数展开足有数丈,边角夹缝各色笔迹,正图之外又附上草图,“这看得不眼晕吗?这次序也不对,该重新配个简明清楚的。”润玉蹙眉道。
\"居先生自来便是这样,想着改着,推倒重来也是常事。那桃红色的笔迹是龙王侧妃写的,她年轻时稳坐四海龙宫舞者头牌,凡是她感兴趣的乐舞,少不得亲自审阅修改。墨绿色的是现任领舞的人鱼的手笔,这破阵子本来是军乐,她非要掺和进来,橙黄色是大乐官的,他最喜欢把看不顺眼的地方一笔刷掉,很秀气的紫罗兰色的小楷,出自八公主,她也想跳领舞,想法自然又跟人鱼不一样……”
润玉看那桃红色的一行行斜字,甚是霸气:“鱼服鱼服!要墨色分明的彩色!”“要飘如凝静之狂风”……墨绿色则时不时温柔地在节点上提醒:“此处应有鲛人伴唱”,“太刚!为何不上鲛绡舞”………橙黄色随处飞驰,紫罗兰小楷缀于末尾也是十分醒目:“似此照搬,有何新意 ”……“鼓点太多,粗莽过甚……”他甚是不满,耐着性子道,“觅儿弄得过来吗?这么多人,一人一出花样。”听敖烈说锦觅在宫中差事尚算自在,原来全不是那回事,这等劳心费神的活计还不把她折腾坏了。
“居先生每次都跟我抱怨说没法做了,头要想秃了,不过每次都做完啦,大不了赶几个通宵呗。他们一贯如此,彩排过后也照改不误啊。”锦觅想到好笑处眉眼弯弯。
“我去和敖烈说,乐舞上不上,打什么紧。老舞师都要辛苦熬通宵,你自己的身体不知道吗?”润玉合上图册,加重了语气。
“他们一年到头歌舞节庆不断,倒是不妨去掉一两项,消停消停。”修长的手指轻点桌沿,他犹在沉吟。
锦觅心头一阵小鼓敲,暗悔说得太多,要是因为自己把乐舞蠲了,那她不成了整个乐府的公敌南方海域族类,能歌善舞热情奔放,饭可以少吃,觉可以不睡,唱歌跳舞是断不能舍弃的需求。年度盛典更是重头戏,上至龙宫王族,下到精灵小民,无不热衷,多少出类拔萃者盼着登台一刻,立意要在拿手的曲目中大展奇才拔得头筹呢。
“敖烈知道我没那个天分,熬夜没有用,吐血也做不出居先生那样的,他对我没要求,修补修补差不多就成。”
她说得可真轻巧,润玉心中有数,起身缓缓揽过她双肩:“觅儿若欢喜做,也无不可,不要太累着就好。有为难之处,你与我说。”
“好。”锦觅口中答言,心想你一不会跳,二不会编,说什么呢?说了有用吗?哦,不能说全然无用,他真的能让大伙统统歇菜,谁也别玩了。
只是一个轻飘飘的“好”,他眸中的柔光蔓延开来,春风十里,化开了阴郁坚硬的强势,清甜润泽的气息包围着锦觅,像是池塘生春草,又像是碧水映梨花,脆弱又静谧。离他很近了,似乎一点头便可触到他的胸膛,刚才那一丝诡异的微绿的暗光却再也捕捉不到了,不对,还是不对,锦觅不甘。
感知到她高涨的灵息只管在自己的身周绕来探去,“觅儿,可是有何不适?”她有些呆呆的只不做声,直到润玉的掌心落在她额头,“啊,我没发烧。”
“陛下,昆吾有要事奏报!”隔着波纹横生的厚厚结界,也就昆吾的鹰眼,能模糊看到屋内一双厮磨的人影。生擒蛇怪奚牙时,他缴走了混元练。而陛下亲自捞起了坠海的“女妖”后就不太对劲了,也不让他继续追查下去,他只能私下里搜问。陛下一向不近女色,不知为何对这个南海宫人另眼相看,午后在她屋里呆到现在,连只蚊子都不放进去。
\"说吧。”天帝的声音终于传了出来。昆吾心知,这是润玉消去了结界的隔音层。不然,里面的人能听到外间声响,外面却丝毫窥听不了屋内动静。
旁听了昆吾的奏禀,锦觅方知润玉稍晚还要去往吴越水系,天界的两场例会也等着他主持。
“你现下便要动身吧?”锦觅问,忽生出一缕牵绊,自己也说不清是想他走,还是不想他走。
“尚有不到一个时辰。”他凝视着她乌溜溜的眼珠,为什么和她在一起,时光总是格外快呢?
“那正好你可以打个坐呀。”锦觅忽然想起来,“你昨晚没有歇息,白讲话也是耗神,趁这空当入定一小座,补补精神。”
打坐调息是修行的最基础的功夫之一,修为至一定境界后,入甚深禅定是可部分乃至全部代替睡眠的。南海水域深广浩瀚,岛礁涡流千奇百怪,锦觅与敖烈、三虎等结伴出行时,为保持体力,常须分段休息,轮流值守,不便睡眠之处就靠打坐休养。润玉当然熟谙此法门,但从锦觅口中说出,他不禁心生几分错愕,打坐甚是枯燥,她当年在栖梧宫做书童,打坐就是在打瞌睡,可现下觅儿对这些难行苦行之道,大有熟门熟路、越钻越深之势……
“你今后不要再独自打坐了,禅定虽好,却有许多讲究和禁忌。没有可靠的旁护,一旦遇险,不堪设想。你在南海经常打坐吗?”
“嗯。在南海没有后顾之忧,我和敖烈他们都是互相守着,敖烈很挑剔,元神不稳定功不到他根本不会给你护关的。”
又是敖烈。润玉心里有些吃味。南海龙王这第七子,排行最末,很小就游学在外,目高于顶,颇有狷介名士之风,觅儿能得他的认可,二人之间的交往定然不简单。她的好友至交,多是这类热情如暖阳、活泼如溪流、不喜规矩礼法束缚之辈。
“水府里有静室,让破军和邝露为你护关,必是妥当的。”她热心地建议。
“这成何体统。”
锦觅一愣,不明白他怎么有些不悦了,破军是御前大将,邝露是内侍亲信,如何就不成体统了?
见她神情似有些受挫,润玉意识到自己话重了些,温言道:“静室太远,我就在这里静一会儿,不想多跑了。”他自继位以来,宵衣旰食,习劳忍苦,实无暇以身心安养为念,自与锦觅重聚,最大的奢侈,便是和她共处的时光,多一刹那也是好的。
“这里?”锦觅眨着眼,“你要在这打坐吗?那,那也成啊。”她想事不宜迟,堪堪还有三炷香的时间,早知道不和他说那么多话了。她纤手一扬,靠墙的蒲团飞上了楠木床,“方位、明暗都很好,你不嫌弃的话,我来护关好了。”
润玉惊呆了,没想到她会错了自己的意思,“觅儿……”“啊”撞上那双清亮的眼睛,切切又无邪的眼神,他不禁失笑:“觅儿这么有经验吗?”
那是。锦觅颇有几分自得,别的不敢说,于禅定一道,选址之精、掐时之准、应变之速连敖烈都夸过她的。“金刚降魔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