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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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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抹有气无力的秋光从百叶窗缝隙艰难挤进沉闷的办公区,投下斑痕点点。
春妮半安慰半惆怅地说,这年头,黄金都不□□了,还指望什么情比金坚?
黄玫依稀红着眼圈,抽抽鼻子,朝纸篓扔出一个准确无比的抛物线。唉,爱情的道路还真他妈的曲折!不知要绕多少弯子闯几个迷宫才能像应辰那样,尘埃落定寻到良人?
尘埃落定的应辰正对着连续三天跌停板的黄金期货K线图做数据分析,终于意识到话题转移到她身上,于是从液晶屏中抬起头,推推眼镜,茫然又有点盲目笃定地说,别急,黄金始终还是硬通货滴。
一众OL眼里的应辰,虽然升职泰半无望,加薪遥不可期,但是终于觅得长期饭票一枚,再不惧它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每日只需款款从车里走出来,无惊无险混到晚五即可完美谢幕。不需加入各帮各派搞政治斗争还得担心站错队伍,不需苦熬自深夜只图BOSS抽空含蓄几句那暧昧不清的未来。本小姐不高兴了,随时可以拍屁股走人,想想就觉得那是何等的洒脱过瘾。
应辰这时才开始接收八卦,很快牵嘴笑一下,原谅了二十多岁OL们对三十出头女性生活的完美期待。
生活毕竟是生活,可她也毕竟年轻过。
五点的街头,夜之华丽残酷乐章尚未奏响,晚高峰已悄然而至。交通著名烂的大京城,一辆辆满塞着疲惫人群的公交车龟速爬过,让穿着丝袜套裙苦等出租的OL们多少有点余悸,也渐渐止住了为去哪家店吃火锅而吵嚷不休的声息。
嘈杂的车水马龙中突然闪出一部银灰色钢铁侠奥迪R8,行云流水般滑过她们的视线,然后,出乎意料地戛然而止。
三十多岁的男人自有他的魅力,更何况眼前这个男人颇为高大,西服熨贴得体,没有赘肉,五官刚毅。沙尘漫天污染物肆虐的灰暗严酷背景下,这样登场的一个男人简直就是杀手化身。
春妮率先起哄着喊,辰姐,你有这么好的资源也不介绍给我们,太过分了!
是啊,让帅哥请吃饭,吃饭!众女兴奋着,为突如其来的一些莫名的憧憬和惊喜。
季辉笑着将一叠现金塞到春妮手里。改天,改天一定。今天真是抱歉了,各位美女要吃好喝好啊。恕罪恕罪,失陪失陪。
黄玫当机立断挡下应辰讪讪地伸过来抢钱的手,笑嘻嘻低声说,去他妈的什么爱情,婚姻,家庭!应辰说得对,黄金才是硬通货!
不由分说伙同众女连人带包一古脑塞进豪华跑车里,砰一下关上车门,目送车子行云流水般远去。
应辰害怕季辉断章取义,急着分辩,季辉,你别听她们胡说八道。
季辉笑笑,刚才小姑娘说什么硬通货,应辰,你研究黄金吗?
啊,应辰随口应一句。
季辉似乎来了兴趣,专家你怎么看现在的黄金期货投资?
应辰想一会,认真说,大宗商品疯涨,全球通胀,人都想着买金保值。现在的金价看上去很美,天天创新高,其实不排除资金疯狂炒作的因素,可能已是强弩之末。通胀近尾声,追高风险极大。这不,连续三个跌板,后期还有向下的可能。
正说着,突然想起很久没在他身边讲过这么多话,脑中一下便空空如也,声音凝滞在狭小的车厢中挥散不开,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季辉若无其事笑笑,扭开交通广播。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电台男女瞎贫,怀想各自的心事。
2
奢华西餐厅音乐暧昧,夹杂不清,昏黄黯淡的灯光掩藏不住专属于夜的光怪陆离。
季辉看着仍梳马尾辫的应辰带点局促的神情,心知她在这样的场合不自在,但这样的神情彷佛让他回到了青涩纯情的年代,心底有一块地方倏然柔软开来。
细细端详下,不难看出她没有刻意修饰过的脸上有几处浅浅蝴蝶斑,眼睑下残留着淡淡的阴影,泛起一丝京城家庭妇女特有的,当事人却无法觉察的哀怨之情。
你过得不好。
应辰勉强笑笑,还行。
季辉把手飞快按在应辰苍白冰凉抱住茶杯紧紧不放的手上,说,相识三十年,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好。
这一次应辰没有把手触电般闪开,低头好一会,才对着茶杯氤氲的气体轻声说,其实也没什么,南音一礼拜没有回家了。
打过电话吗?去公司找过吗?
应辰摇摇头,电话一直不通,有几次在楼下看见办公室亮着灯。
他,在外面有人了?季辉看着应辰,试探着询问。
应辰在季辉面前沉默起来,一边想一边慢慢摇头。
也就是不久前,南音还趴在她身上孩子般的与她说话,打算重温瑞士蜜月之旅,挑战以前因为天气后来因为生意而一再搁置的滑雪极限南针峰。两人中更喜欢滑雪的是她,那种速度带来的快感容易唤起渐渐消磨掉的激情,刹那滋生出难以名状童真般的欢乐。
那时他的眼神,一扫久积的阴霾,如雪后初霁般反射出明亮灼人的光芒。她便也跟着轻松下来,高兴地想着,最近生意应该比较顺心。
她很少过问他的事,因为他不喜欢在家里提及。其实她知道,这两年生意尤其难做,南音不善钻营,因此比别人更辛苦。
外人看来他们无疑是光鲜的,内里怎样也只有自知。房子、车子、公司,哪一样不是银行的,一年忙到头,拆东补西,竭尽心力,也不过是为银行赚取若干利息。
帮南音奔走借钱的时候,为还贷紧衣缩食的时候,她没有抱怨。在她眼里,褪去激情后的平淡生活就是这样,柴米油盐,纠缠不休。努力着,辛苦着,奔波着,终归是她的选择,她的人生。况且她坚信,全力付出,总不会一直没有回报。
但是他,他也是这样想的吗?应辰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心里闪过茫然凄惶。冰凉僵硬的牛排切成小丁瑟缩在宽大华丽的盘子里,犹如生活般破碎不堪。
应辰坐不住了,慌慌忙忙拿包站起来。
啪。肩膀撞到侍应生,整杯咖啡泼向旁边,杯子应声落下,洒了一地。满目狼藉。
对不起对不起。应辰更加慌乱地没介声地道歉。
算了。年轻人浓眉英挺,略微看她一眼,耸耸肩走掉。
沉默着走了半站地,季辉手插在裤袋中,满怀心事亦步亦趋跟在应辰身后。几年来少有的几次见面,都因为她的固执而分手于地铁口。
列车咆哮着裹夹一阵透骨凉意疾驰入站。隔着或面无表情或疲惫不堪或动作僵硬的匆匆奔波人群,在熙来攘往的站台上,季辉突然脱口而出,应辰,和我一起走吧。
走?应辰转过头看着季辉。你要离开了吗?
季辉有点犹豫,又有点不舍,终是点点头。是啊,移民了,加拿大。
噢。她终于从自己的一堆糨糊里清醒过来,仔细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过往的浓墨重彩,虽然远去,但是青春的记忆总是惨烈而心痛的。那么天真那么认真爱一个人,轰轰烈烈恨不得惊天动地,为他的快乐而快乐,为他的悲伤而悲伤,为他彻夜难眠,为他心痛难当,恨不得用所有来报答爱。那时候,总以为没有他便可以立时死去。
也不知道是怎样挣扎着才算又活过来,吞血咬牙给自己裹上一层坚硬带刺的外衣。
应辰笑一下,故作轻松说,那么,以后终于不用见到这张让我伤心的脸罗。
季辉突然也笑了,时光彷佛倒退十多年,他重复着记忆深处的样子,亲昵地拧下她的面颊,想摆脱我,哪那么容易?大不了下次我换张脸再见你。
应辰在这样的场景下很容易就生出一丝伤感,是吗,只怕我不会再认得你。
互道珍重,他将她的大衣领口拉紧,于再三催促的焦急鸣笛中终于还是果断转身离去。
3
黑暗中微微的火星明明灭灭,看不到半点光明和希望,扑面的烟雾浓烈呛喉。
应辰辗转地铁到他的办公楼,抬头仰望时鞋跟被下水道井盖缝卡了一下,扭伤脚,一瘸一拐冒着冷汗勉强回到家。
离婚吧。南音再度燃起一根烟,在黑暗中对着缥缈的烟雾决绝地说道。
凭借着客厅柔暖的灯光,她深深地不置信地看着他的眼睛。但是那个眼里,什么都没有,一潭死水般静悄悄,毫无微澜。
房子是以你的名义买的,就归你,其他的归我。他举重若轻地说着,如同在划拉一块咸猪肉,你喜欢吃瘦的,我就要肥的吧。
一直到签完字,应辰都处于懵懂状态。本来有满腹的话要对他讲,但是对手抢占先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个一本,将她重重摔在地上连反扑的机会和力气都没有,直接宣告失败。
耳边只是他不断在重复的声音,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只是不喜欢拖泥带水。她怀了我的孩子。你很好,我就是不再爱你。照顾你这么几年,我们好聚好散,何必弄得彼此难堪。如此云云。仅此云云。
男人转身的时候,连好一点的借口都欠奉。应辰自嘲一直以来的苦心坚持和不懈努力,以致于签字的时候力气大得划透纸背,悲怆地在书桌上留下一道擦不掉的黑印迹。
同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生命中的两个男人,同时远去。巧合得如同在看一出拙劣的韩剧。二十五岁以后,逐渐适应平淡如水日子的她,从来不曾想过那些激烈的情节会再次出现。
可是,又怎样?同事们都说,生活远比韩剧更精彩,也更来得意外。
过几天,OL们照例在下午茶时间闲聊。黄玫无精打采,黄金怎么还在跌啊。
你也买黄金了啊?春妮惊呼。
唉,白马王子没有,黄金骑士迟迟不至,只好自己给青春套个保。谁知道,岂止不□□,简直是跌跌不休。黄玫捶头顿足。
应辰揉揉酸涩的眼睛,安慰说,经济总是螺旋式上升的,历史也是不断重演的。仓不重的话,加点保证金放着吧。
黄玫哀叹一声,房租等着交呢。
春妮冷笑,没本事放个十年八载的就赶快割肉吧,看今天报纸了吗,某某黄金期货经纪公司破产倒闭,数千投资者血本无归。中小散户玩这个,简直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黄玫抢过报纸来看,又一阵呼天抢地,然后才说,还好还好我只做了一手。
一听这话,众女追着她一阵猛打。黄玫好不容易才从魔掌中探出头,试图转移注意力。我说应辰,你的Au骑士们都哪儿去了?怎么能让公主挤公交?
应辰觉得没什么好隐瞒,反正在这个都会里谁也不会比谁光鲜多少,褪去外衣同样都是一样的破败。于是无奈地说,交割的交割,退市的退市。弃我去者,昨日之事不可留。
什么,不会近期合约远期合约都强平了吧?几个女子同时惊爆跳起来。
春妮裹了报纸绕过几个隔断跑过来打应辰的头,就你这点保证金,你以为套保那么容易呢?就你那点段数,你以为婚外恋那么好玩呢?这下引火自焚了?
黄玫白眼一翻,直说,完了完了,最后的精神领地阵亡。这年头,男人还是比黄金更可怕!金子跌了还有希望涨回来,直接强平谁还能翻身啊!
应辰有些好笑,又有些悲凉,连声点头称是。
春妮仰天长叹,我容易吗我,年年都要打起精神与新进青春少女争风头,现在还得留心美貌少妇撬墙角。真要命,简直是左右夹击,全不是人干的!
应辰迅速跳起来,呸呸呸,什么少妇,难听死了。笑着加入摧残春妮的队伍中。
4
两个人在一起,由浓转淡的化合作用终于会消失,剩下的,除了习惯还是习惯。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洗完澡的时候,总是大声喊,毛巾,毛巾,快快帮我!
对着电脑全神玩游戏的时候,下意识伸出左手,水,水在哪里,渴死我了。
然而回答她的是心底死一般的寂静。
悄无声息中,只有遥远的电台永不知疲倦,兀自唱着热闹的悲伤的新潮的怀旧的那些歌曲。
站台上长久等公车不来,呵气跺脚搓手的时候,指尖不经过大脑已经按下去。醒过神来,她甚至能听到过去的自己在娇嗔,还不来,想冻死你老婆我啊。限时三分钟!
逛街的时候,脚不听使唤就上到四楼,他钟爱的HugoBoss又有新品到货。手指触到深蓝羊毛衣料的刹那,在店员怪异的眼神中闪电般转过头去。
他的爱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也许早就湮没在琐碎的习惯中了吧,都说男人的热情不过三分钟,而她又是那么的迟钝和慢热。
她的激情,似乎在上一场恋爱中完全消耗殆尽。流星不顾一切燃烧过后,只能剩下一块带着黑洞的残破陨石。对于他,她只是有气无力地淡淡地依赖着,与他互相搀扶着,彼此温暖着生活,生活下去而已。艰难也罢,轻松更好,只是一直走下去。她自觉要求不高,可生活有时候完全没办法给人希望,直让你绝望透顶。
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磨破两双高跟鞋,有惊无险缝缝补补三个月。应辰觉得自己无疑是打不死的白骨精传奇,没有深宵买醉,没有暴饮暴食,随便看个电视读个小说打个游戏便是十二点,辗转反侧也罢,做个恶梦也罢,第二天终归还要去上班。
上班到底为了生活还是生存,不记得谁提了这么一个伪命题。
繁忙的大都会里,每天有一堆帐单在各人身后催着命,爱人不见了,谁还有闲情去喊冤?
有一天半夜,时钟还没敲响十二点。应辰坐在电脑前,摸出心口硬硬的带着体温的物事。那是她的婚戒,当初嫌金子俗气而当链坠挂着。
明灿灿的指环很快刺痛她的眼睛,突然,毫无防备地,眼泪如百年不遇的洪水爆发,手指纸巾毛巾统统挡不住溃堤。
为什么,她也不知道。或许只因为,她坚信的硬通货黄金经历阵痛之后,终又在电脑前呈现出一片艳阳天。
手机寂寞地蜷缩在沙发缝隙中呜咽两声。应辰泪眼婆娑摸索半天才找到,陌生的号码写着:我在异国出车祸,性命无虞行动不便,你可愿过来照料。季辉。
季辉比应辰大三岁,是应家邻居。他父母早亡,自小没少在她家吃饭,感受一丝家的温暖,相应付出的是充当补习小老师。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她爱上优秀的他,用尽少女最宝贵的一切。家人强烈反对,靠父母抚恤金长大的他自有他的敏感与骄傲,最终当她挑灯夜战考上一流大学的时候,他也拿到美国名校OFFER离开北京远渡重洋。他们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再度相见已过去十年。偶然的金融行业会议上,他是更让少女心动的他,而她早已不是纯洁青涩的少女。
他为她已婚的消息黯然神伤,但在应辰看来,那不过是刹那的事,转身之间,他又是那个如鱼得水,风声鹤起的骄傲男人。
看到他的脸,应辰才是真的神伤。那些快乐瞬间自指间溜走不似真的,那些痛苦却来得那么激烈,让她很久很久都透不过气来。在他的阴影下,她错过最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活,混沌中煎熬至毕业。活泼少女转眼沧桑,青春的鸟儿一去不返。
她刻意回避着他,拒绝他送来的贵重礼物,害怕与他再度亲密重新陷入万劫不复。后来,他大约知道了她的心思,也大约是忙,两人便几乎不联系,比最疏离的朋友还疏离。再见亦会是朋友?他能做到她却做不到。
尽管不愿承认,她还是知道,自己的心里始终有他。否则不会在窗前踟躇这么许久,否则不会手指按几下,删除,再按几下,再删除。最后终于回了短信,却是傻傻的一句,我的工作怎么办。
其实她心里异常澄明,那个短信里有着怎样的含义。
有人说,朝前一步就是韩剧,退后一步便是人生。谁来告诉我,原地止步会是什么?应辰趴进沙发里,头埋得深深的,不想打开快速回复过来的讯息。
5
电梯嘀一声。是你。浓眉俊目青年露出雪白牙齿笑一下,见应辰毫无反应,便指指衣服下摆淡得若有若无却真实存在的痕迹。
青年对她的歉意应一声,看看她手里的彩页,怎么,要出国旅游?
应辰有点神不守舍地笑笑说,门缝塞进的小广告,随手看看。
不知不觉走了很远很远,寒风刮过面颊带来麻木的钝痛。抬头才醒悟孤魂野鬼般到了南音的办公楼。按电梯的手指受了风寒般直在空气中孤独地颤抖。挣扎着来到九层,却见大门用一把钢丝绞索锁着,门上白色A4纸打印两个大字,招租。
这里同样饱含了应辰的心血,一桌一椅甚至一颗螺丝钉都是辛苦置来的,眼下桌椅如垃圾堆叠在中央,积上薄薄的灰尘,整个空间黑洞洞好像破碎不堪的心情。
当下急急跑到物业。周末只有值班保安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清。拨打南音电话,不知何时已停机。应辰几乎是下意识就拨通远在千里之外的婆婆家,却颓然发现老人竟不知他们已离婚,还一个劲催促早生小孩。
朝家的方向走回去,几乎用尽全部力气,身体在羽绒服的厚重包裹下依然瑟瑟发抖。要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与她闪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可恨自己的盲目自尊和感情麻痹让一切变得不知如何才能挽回。
以往此时如果还在路上,南音定会打开他的大衣,把她重重裹上,用体温带给她冬夜里的暖意。
或者,拉起她笑着朝前不回头地奔去。
又或者,将她的手搓红,握紧放入他羊绒外套的衣兜里。
“很久以前如果我们爱下去会怎样,最后一次相信地久天长,躺在你温柔手掌,不需要想象,以后我漫长的孤单流浪……”
手机哼着哀伤的调子,是他最不喜欢的铃音。他喜欢的是搞笑整蛊喜庆大团圆的烂俗歌,就像他觉得黄金比白金更温暖。
应辰飞快按灭歌曲,喂一声,季辉在那头轻快说,阿辰,你在哪儿,我让人送机票签证去你家。明天上午十点半汉莎的航班,安检时间会很长,别误了啊。
付过快递费,拿了护照签证机票和簇新的IPHONE手机,应辰随手紧闭房门。一切如同做梦,从决定动身到办好手续尚不足24小时。不由不让人感叹一句金钱万恶。不由让人心生不舍。
照片忘记拍于何时,严肃标准的二寸彩照,皱着眉没有一丝笑意,显得那么郁郁寡欢。她的心被那个表情狠狠扎了一针,机票护照美元散落一地。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无声暴露出了对生活现状的埋怨和不满,原来自己无言的表情已经在无形中给了南音莫大的压力。
慢慢拾起,应辰有意无意扫过留学签证颁发日期,那是一两个月前。
好不容易才算天微白。辗转反侧到头疼身子骨散架的应辰一骨碌爬起来,掬把冷水在肿泡眼和僵硬的脸上,匆忙提起小包下楼打车。
清晨七八点,朝阳没有蓬勃的生机,匆匆赶早班的上班族个个睡眼惺松,神情迷蒙。她混在他们中间,很快便淹没于其中,不仔细看难以发现她比他们更焦虑,更彷徨,又更绝望。
坐立不安等到快九点。写字楼招商办工作人员盯她半晌,问,你是南辰公司什么人?
客户。应辰想了想,回答。
招商办说,他欠两个月房租我们都没处要,你来这儿干坐着没用。前一阵要债的人都准备联合起来采取法律手段了,你还不知道?
应辰张嘴结舌。想问的一堆问题突然不知从何说起。
IPHONE急促响起花好月圆的调子。
你怎么还没去机场?
应辰刚要开口,就听季辉可怜巴巴地说,我都在医院吃三天汉堡了,你快来吧。快来吧,转机手续也都办好了。误了再办就麻烦得多。
转机?应辰不解地问一句,不是温哥华吗?
那头沉默片刻,才说,我在美国西部自驾车,和大货相撞以为必死无疑的那瞬间,脑中,只有你。
应辰,我想念你。
6
应辰仓促间一个闪念,将头等舱换成往返经济舱。坐下没来得及喘气飞机便加速驶离跑道。
偶尔她也放弃地想,算了,这么不堪的生活,何不干脆做个了断?
但是起飞的那瞬间,强大的离心力让她的心失落于地面。她还是放弃不了对生活妥协的念头。
毕竟,这么些年携手相依走过。毕竟,是自己一早的郑重承诺。
Do you believe in缘?有人对我说,如果在北京几千万的茫茫人海中三次偶遇一个人,那么是男的就应该做兄弟,是女的就应该追求她。
应辰睁开假寐的眼睛,左侧靠窗青年转过头来。浓烈的眉,英挺入鬓。
她笑笑,如果是老奶奶呢?
手中报纸滑落一地,青年半晌惊魂未定地说,还好不是!我有这个荣幸和机会吗?
应辰还是笑笑,你的眼光不至于那么差吧。
青年说,你很差吗?
应辰皱皱眉,何止,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我这样一个三十多岁离婚没钱心里阴暗的上班族,简直千疮百孔,一无是处。
青年哈哈大笑,我叫连新,你去加拿大旅游?
应辰转而问他,你呢,也去加拿大旅游?
连新耸耸肩,噢,碰个运气。
找工作?
不,找人。
他飞快地抿一下嘴,于是她猜测或许又是个动人的爱情故事,不再追问。
经济舱的夜十分难挨。应辰把头埋在毯子里,闭上眼就看到南音,对她包容的笑,对她一如既往的体贴,在她耳边呢喃。
掀开毯子,揉揉太阳穴,她发现连新还拿着下午那张报纸在灯下反复看。
什么新闻?应辰想着索性聊天算了。
连新将报纸递过来。她快速扫过,看到一条下午漏网的小小社会新闻。大约写着,破产清算的某黄金经纪公司日前在查账时发现重大问题。据悉,该公司除在黄金期货高位时大肆鼓动散户做多导致数千投资者血本无归外,更涉嫌非法炒作外盘黄金,涉案金额达数亿。警方已将主要嫌疑人逮捕,正在进一步审理之中。
连新问,你怎么看?
应辰揉揉眼,有点沉重地说,非法炒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这些人,充分利用了人性的贪婪和无知。
连新露出一丝尴尬,我父亲也是其中之一,炒股赚点钱都赔进去了,老爷子气得住了两天院。
应辰不好意思地道歉。
连新也不介意,接着说,我估计这里面还有内情。这家公司的投资方是注册在英属维京群岛的外资,自称在纽约金属交易市场有自己的席位。我上网查过,其实他们的交易席位号是纽约的另外一家经纪商。这两年转到纽约的帐有数亿,而那家经纪公司收取一笔不菲佣金之后,又将大笔的钱打回维京群岛的公司。我猜他们的交易系统有问题,并无与官方系统挂钩,而是自成一体的独立体系。这样的话,鼓动投资者赔钱,钱就轻易落入他们的腰包。
应辰点点头,这样的手法国外不少,也不是没可能。
连新又说,那家外资的法人是加拿大人,却不是真正的幕后人。他也说不清幕后老板是谁,只道是一个姓氏为Y的美籍华人。该公司的钱很快便转到各个不同账户里了。巧的是,这些人全都将钱输在了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里。赌场的几个超级幸运儿又都陆续光顾了苏富比拍卖行,买走一堆元代古董。而这些古董的最终委托人,是一个叫Eric Y的华人。
应辰觉得自己有点目瞪口呆,半天才追问,后来呢,找到这个人了吗?
连新耸耸肩,没,蒸发在西海岸充沛的阳光里了。
大海捞针,谈何容易。应辰感慨一阵。
连新摇摇头,听说他有个爱人在国内。地球有多大,想要找,总是能找到的。
应辰直呼精彩,说,好像在看侦探小说,你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你的,公安?
连新拍拍桌上的书——《赤川次郎作品集》,露出雪白牙齿说,我编的。
应辰想笑,觉得表情太过僵硬,于是作罢。
沉默很久,伴随着机器的轰鸣迷迷糊糊睡意袭来的时候,连新问,你认识咱们楼十八层的岑先生吗?
应辰霍一下坐起,哪,哪个岑?
连新说,山今岑啊,以前老遇到,最近都不见人。听我家老爷子说,那岑先生和他在同一家经纪公司做黄金,亏了好几百万。
全身的血都奔腾汹涌到脸上,心因为极度缺氧而停跳半拍。应辰想张口,半天发现自己失声。
苦思的答案,苦寻的谜底,一直困扰她神经却千呼万唤不出来的原因。她从未想过自一个陌生人口中,那么轻轻松松就说出来,像讲一个笑话般随意。
也许,当事人的悲欢离合,在不相干的外人看来,也就是个笑话,而已。
7
刚下飞机,IPHONE自动打开,嘟一声短信来了。
连新爱不释手看了又看,新款苹果啊,带着全球最先进的GPS定位系统,啧啧,美国货。
光洁可鉴的大理石地面映出行人的倒影,在灯火辉煌的机场,她的鞋跟敲打地面发出一丝萧索和忐忑的不和谐声音。
连新率先看到红色醒目牌子写着CHEN YING,回头问,还要转机吗?
应辰嗯一声。他似乎并无意外,却突然飞快近身塞给她一个纸条,在她耳边说,我要找的人叫Eric Y。见到他的话,请务必打电话。
有如捏上一颗定时炸弹,四肢冰凉惊惶失措的时候,连新已经挥挥手推着行李车走远。
二十分钟后,应辰登上飞往芝加哥的航班。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越发复杂。
芝加哥有着全球最大的商品交易市场CBOT,类似中国的大商所,类似日本的TGE,截然不同的是,全世界农产品都在看着它的脸色行事,全世界农民都在仰仗它的鼻息生存。对从事相关工作的应辰们来说,这里无疑是朝圣地。
然而令她不堪回首的却是,几年前,有个苍白憔悴的女子,顶着五六级大风,拿一张旧照片,固执地疯狂地妄想从这个美国第三大城市里找到一个失落的恋人。在这里,眼泪和心很容易就被风干,很轻易就化作齑粉消散在冷漠的飓风里。
穿过结冰的密歇根湖,越过西尔斯大厦,石油大楼,双子星塔,终于来到这座The Windy City。应辰摇晃好几下才稳住脚跟,天气一如既往地变幻莫测,初春的寒风更甚于北京,毫无顾忌地漫天肆虐。
无声无息跟了接她的人,将芝加哥兜足两圈半,又绕着城里的密歇根湖区观光,灵魂出窍地听着导游尽心介绍芝城。半天后车子终于停在Lake Point Tower前,应辰麻木的脑子里闪出一句古语,大隐隐于市。没来由地伸手先关掉IPHONE。
这时才想起自己的手机尚并未开通全球漫游。万一,万一,岑南音打电话来,怎么办?
少奶奶,您老也不看看现在几点?春妮在电话那头抱怨着。
应辰赔笑送出一堆口头贿赂,才让春妮心甘情愿答应一早去办漫游。
全世界最高住宅楼的顶层,高大男人裹得似一具木乃伊,半躺在湖景窗前。只留两只不甚明澈的眼睛似洞悉一切又似无比惶然。
虽然有心理准备,应辰还是吓了一跳。
季辉重重吐口气才轻松说,我毁容了,你不会嫌弃吧。
应辰隔着纱布摸索他的脸,怎么没在医院?
季辉像孩子一样撒娇着蹭到她身边,床冰凉,房间冰凉,饭菜冰凉,全不是人待的地方。
突然间,他流了泪,濡湿一小片纱布。阿辰,只有你,才能让我感到温暖。
说罢抱住她,我们不要再分离。
她的心有一种空洞的疼痛。也不是没有努力过啊,可是,最后还是逃不开分离的结局。
好一阵才算平静下来,他俯视着湖边码头蚂蚁般的人群,说,阿辰,等我伤好了,我们可以去夏威夷,或者去南美,或者去瑞士,夏天去西雅图住船屋,春天,春天我们去地中海,秋天我们去阿拉斯加或者爱尔兰。哎,你看,太多地方,我一直想和你去。等到寂寞了,我们还可以生一堆孩子,住在西部小农场里。
应辰放开季辉的手看着窗外。很久才说,其实我没有生育能力。那年你去了大学,我躺在冰凉的小诊所,流了很多血。
他再度抱住她,那么紧,彷佛松开手她就会自七十层的落地窗口飞出去,万劫不复地掉进密歇根湖底。
应辰低低说,那种痛,真的很尖锐。后来的痛,比起来,全是麻木的迟钝的。
他一直抱着她。美国医学发达,你要是不想治,我们还可以领养孩子。阿辰,只要有你在,就足够了。
那一刻,应辰想起南音也说过同样的话,拉着她的手那么真挚那么诚恳。应辰,我只想和你携手到老,别的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应辰扫过沙发上一堆帐单,龙飞凤舞签着Chris Ji的名字,心中突然很放松,瞬间,好像有很多很多东西同时尘埃落定。
她轻轻说,季辉,等你伤好了,我还得回去。
过去的,我已经放下了,你也不要一直耿耿于怀。
8
应辰抱着一条鱼和一包蔬果打开密码门,盘算着应是鱼汤对长伤口更有益。季辉恢复得很快,这一两天就该拆去绷带。虽然护照被藏起来,她还是偷偷订下两天后的机票。
手机半夜突然响了一声,黑暗中像受伤的小兽试探着抬起彷徨无助的眼睛。就在她飞快抓过来接的时候快速挂断,消失沉寂。拨过去无数次,才确信是南方小城市的一个公用电话亭。
那夜她一直抱着手机入睡。
私人医生带着护士全身贯注在工作。她蹑手蹑脚进厨房。
腿恢复得很好,脸没有问题,应辰认真接收着飞快闪出的英文单词,她的英语不算好,很多词要过大脑转一圈才能译成汉语弄清楚意思。朦朦胧胧地,一串快速英语里听到一声Eric。那么真切地挑衅地冲进大脑游荡一圈,等待她译成中文含义。
啪。石破天惊一声响,砂锅砸到脚上,水洒了一身一地。
季辉跑过来,看到应辰的脸色惨白得吓人。阿辰,你怎么了,Smith,hurry!
应辰举起手想摸季辉的面庞,却无力地颤抖着停顿在空气里。拆掉纱布的脸是一张完全的陌生脸,就算是熟知如她,也无法辨认出眼前陌生人竟是他。
应辰心里剧痛,喃喃道,我果然不会再认识你,Eric。
季辉倏然变色,抓着应辰的手,指甲陷进她的肉里,很快就在苍白的指尖开出一朵鲜丽而绝望的花。
夜晚的芝加哥浮华璀璨。从高处望向世界闻名的芝加哥商品交易所,辉煌灯火里潜伏着说不清道不完的扑朔迷离。经过整日的价格洗礼,不知道有多少人又是彻夜难眠。
季辉说,我毕业之后到了芝加哥,希望早一天出人头地回来娶你。我很努力一直做到基金经理。可是,金融市场总是残酷的,辛苦几年的成绩,两次激进的投资策略就全部抹杀掉。
时间一年年过去,我越来越着急。日日辛苦盯盘,夜里苦苦思念。没有你的地方,对我来说,到处都是冰冷的,如同CBOT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没有一丝希望。
虽然你结了婚,可是过得并不如意。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给你最好的,让你幸福。我们终会在一起。
应辰哭了,季辉,你这么傻,我又不是十八二十天天做梦的少女。我要那么多金子来做什么?我想要的,不过是两个人踏踏实实过日子。生活不就是这样的吗?
季辉惨笑着,踏上美国的第一天起,我就天天做恶梦,最害怕的就是失去你。你那么好,那么温暖。应辰,当那些黄金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知道自己错了,我失去了,我终于还是眼睁睁地失去了你……
走出T3航站楼的时候,手机响三声,断了,很快又响起来。
应辰带着哭腔急促地说,南音,你不要挂电话。我什么都知道,房子托人去卖了,欠的钱总有办法还上。你快点回来,回来。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沉寂很久之后,南音在那头哽咽着说,应辰,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早点过上好日子。我太没有用。可是老婆,我实在是很爱你。
应辰摸摸无名指上的金戒指,大声坚定地说,回家,我在家等你。
也许黄金的价格永远都会飘忽不定,琢磨不清,也许前路总是崎岖不平,可是毕竟有一些东西是可以笃定的。这点微茫的信念,就足以让两个人携手艰难困苦不放弃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