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起升

1、第 1 章

　　《回归》
　　一
　　起初是楼梯。
　　那天晚上他和往常一样下楼。距夜自习结束已有一段时间，整栋楼都是静的。下楼是最不必劳神费力的活，重力使脚步轻盈如飞。他从不数脚步，只要看见出口，那就是一楼。
　　下楼梯时他和往常一样发呆，没有想什么，脑子和楼一样空。黑色的楼梯偶尔被楼层转换时的光打亮。他一直往下走。在某一层楼的某一个楼梯口他突然惊醒，猛然抬头时，“二楼”被灯光打亮。但是，二楼原来要走这么久吗？
　　起初，他和所有人一样不甚在意。毕竟发呆的大脑最没有说服力。时间是主观的，主观向来是不真实的代名词。人就是爱自欺欺人。所以他还是喜欢在夜自习结束后多留一会儿，以便确保自己一个人下楼梯。他享受这份孤独，这将他和古往今来的诗人们联系在一起。
　　于是在之后的某一个夜晚，他照常一个人下楼。那天较之往常更晚，天上的月亮躲在月光里。他组织着关于月色的词句，然后下楼。他认为自己的行为赋予了“下楼”这个简单的动作诗意。当他在心里写得差不多时，他又路过一个发着光的转角。他路过了几个转角抬头一看，发光的文字是“二楼”。他确信，他以为的此时该在一楼。但是“二楼”。黑洞洞的楼梯是一只作势要吞噬他的怪兽。
　　之后的日子里他留了心眼，与楼梯纠缠，无非就是对楼层编号注意而已。可当他一层一层数过去时，楼梯便平静似冰湖；当他放松警惕时，那种感觉又卷土重来。他试过在楼里人声鼎沸时离开，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二楼”，楼梯与他的角力只在独自一人时发生。后来他明白了，楼梯无法骗过每一个人，清醒的同学是参照物。
　　很快他又发现楼梯是无害的。无论他在楼梯中徘徊了多久，到达一楼所用的时间总是相同。这于他有益，显然的；他能趁机多发一会儿呆，为月亮遣词造句。他为楼梯保守了这个秘密。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和谐。
　　二
　　他总是班里最后走的人，他负责关灯。他关了上百次灯，熟悉开关像对一个老友那样。但那天他按错了。即便是最小的概率也是存在的，我们得承认它。于是走廊的灯熄灭了。那黑暗有如实质，向他呼啸奔来。多年来埋藏在骨血里的原始恐惧冒出了头，他几乎下意识地后退。教室的光亮包裹他的那一刻，那股心悸才沉入海底。他的潜意识认为那一片黑暗里空无一物，正如他所见。那是纯粹的黑，倘若他走进去，会成为它的一部分。
　　他胆战心惊地打开一个手电筒，像一个终于包住救生圈的落水者。光驱散了暗，使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外面。还是教学楼。他舒了一口气，仍是像往常一样摸上开关。当他沐浴在重新打开的走廊灯的光线中时，他才感觉到这里有一幢教学楼，而不是一个孤零零的教室。
　　这种情况开始蔓延。他家中的开关几乎挤在一处，他若是要去一个不常去的房间，就常常要错按好几次。有一次他将自己身处的那个房间的灯熄灭。虽然很快他又按亮了它，但被黑暗包裹的那一刻，失重感使他觉得自己没有踩到地面。
　　他也做过实验。光亮里他将一个硬币抛向光亮的另一个房间，无事发生；当他将硬币抛往黑暗的那个房间时，他似乎没有听到响声。他打开灯去找那枚硬币，许久才从一个角落里找到。他无法确认是原先那枚。这使他疑虑重重。看不见给了黑暗与人开玩笑的权力，它将人戏耍，却没有人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最终，他沉默地接受了黑暗的存在。
　　三
　　周末他在饭桌上与家人怀旧。灯光是暖的，这赋予了当下这一刻可感知性。家人说起一件趣事，关于他小时候的一双袜子。他记得那是一双红袜子，甚至是坚信；他曾将此写入日记。但所有人都认为袜子的颜色为黄。饭后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去找过那本日记，未果。
　　由于睡前对此事思虑过重，当晚梦境眷顾了他。梦里他平时恰能过桌子，是一个孩子的高度。他被关在一个满是柜子和格子的房间里，没有窗也没有门。他只是一直翻找，却总是没有找到他想要的。那么他想要什么？梦里没有提及。他还没找完就惊醒了。
　　醒来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还在那个房间。他不愿意相信他醒了，梦境只差一点就能把他完全困住。然而他没有感到害怕，他打从心里认为梦是有诗意的：它从来不区分过去和未来。梦里他渺小的生命和细微的举动没有任何意义，这使得他与天地的界限变得朦胧;或者说，梦里的他就是天地。梦的这一特殊性质使他喜欢做梦，不管这梦境是不是简单得只有一个找寻的动作。
　　黑暗一定与梦境有着某种内在的、隐秘的联系。它们一样将人蒙蔽，却又在某种程度上为人提供了一个能隔绝时间、空间的假想国。所以人们将夜与梦并列，它们的适配性贯穿了整个人类历史，这使它们成为传说，成为符号。它们使人肃然起敬。人天生害怕自己不理解的东西。
　　他开始迷恋夜与梦。那是一种渗透到骨髓里的预感，他将与它们密切相连。模糊不清的东西使人恐惧，但同时也像毒蛇守卫的果实一样充满魅力。黑暗与梦境是敏锐的，它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个新来的公民；它们介入他的生活。他发现从来不止有楼梯。一切无人的地方，在他眼里都开始变得光怪陆离；趁着没有监视的目光，它们为所欲为，像无数个未被观测的从前一样。
　　四
　　这种渗透惊人的迅速。很快他便分不清昼夜、光影，乃至于虚实了。不该这么讲，他不过只是发现了这些对立物中内在一致的部分。亮为暗，暗为亮，区别只在于一道视线，一个观点。他还是沉默的，只是暗地里欣喜若狂——梦与夜给了他一个机会。这个机会一闪而逝又亘古永恒，先前的无数次发呆时他与其擦身而过。梦与夜是媒介。
　　还是晚自习结束后。当晚月亮用月光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一反常态地，他上了楼梯。楼梯——这个接引人，用及其亲密的态度与他交谈。到顶层前他看了表，以此证明这一次短暂的相会。然后他看向月亮。
　　月光将夜撕裂。这一刻光影的界限不再分明，无处不是光，无处不是影。建筑是深黑的，夜幕中偶尔闪过一丝淡雅的紫。这份幻象把梦带给了他。那一刻寂静又喧嚣。
　　他在上升。他感觉。他的视线变得无比高，却又能洞穿最底层的地心。一切都失去了边缘。一切本没有边缘。他像是归入了一个无比庞大的精神中，教学楼、城市，乃至地球不过一个芥子；这让他有如浸润在羊水中一般安适。他仿佛已在世间游荡了数千年，这一刻终于回归家乡。他心满意足。
　　最终，他在夜与梦的热情相送下，去了那个包含一切、产生一切、消灭一切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写在后面的解释以及絮絮叨叨
我知道你们会说怎么一股卡夫卡味（我爸和我姐妹都这么讲）然鹅我写这篇的时候并!没!看!过!他!的!作!品!啊!
那时候主要是受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和马尔克斯影响（突然发现这三位名字好搭哈哈哈哈哈
虽然我写得有点乱，但还是有线的。
主角→（发呆，楼梯）→感觉到时间界限的消失→（开关灯）→感觉到光影界限的消失→（饭桌聊天，梦）→想要理解界限→（月光）→触碰并归属于界限
所以这是一个关于界限的故事
最初脑洞来源于双缝实验。很有意思也很著名，这里默认都看过了。观测与不观测产生了完全相异的结果，这使我意外（虽然没懂但是我可以瞎编呀）。关于月亮，它来源于纪录片《世界的构造》中的一个假设:当所有智慧生物都没有抬头，也没有仪器对准月亮时，你怎么确认它在那里?事实上我们确实没见过月亮。我们只见过它反射的光。很有意思对不对？所以我说月亮躲进了月光里。
本人很喜欢米兰昆德拉，这里引用了他在《身份》中写到的:梦境可以混淆时间。我!超!爱!
关于界限，我有一个想法就是如果把视角放得尽可能大，那么渺小的我们不过是一些元素偶然的集聚，也就称不上“边缘”二字了。
顺便大家可以看看时间切片理论哦，很有意思，它让我不再相信时间了。
“模糊不清的事物使人恐惧，但同时我认为它具有某种魅力”是思春期讲的。我买了她的画集之后简直爱死她了。中性画风太带感了呜呜呜。
以及那个“空无一物的黑暗”也有点私货。我爱甜甜!可以在《山河表里》里找到类似描写。不过这篇立意不一样啦，山河探讨存在与否，这篇在承认存在的前提下探讨界限。
结局可以多解
1.主角去五维空间啦（我本来不想写这个but我对“那个地方”的描写真得一股五维味
2.主角和天地相接啦（当然也是扯的
3.……（喜欢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吧，写下的文字就脱离我算是一个个体了，讲道理我的理解也不一定就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