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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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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江南,是最让人心动的。
这是霍子斯踏马进入城内时的第一感觉。三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霍子斯瞒着兄长从霍家庭偷跑出来,在安王殿下大婚后的一个月。安王,不,应该是当今圣上。想到这里,霍子斯自嘲一笑。
他从小就爱外出撒野,年幼时被霍将军带去军营里好好管教了一番,但还是老样子。后来,霍将军对这个儿子也是没辙了,索性就不管了。那时霍夫人还在世,她对这个小儿子十分疼爱,就容着他胡闹,只要不闹出很大的动静,就一概不管。
再后来,霍夫人怀霍如初的时候,正遇上霍将军在漠北,和府里断了联系。不知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霍夫人竟听到“霍将军在漠北身受重伤,一时性命攸关”类似这样的消息。霍夫人本就因孕后期,敏感多疑。得知这个消息,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一时情绪崩溃,动了胎气。难产生下孩子后,血崩而亡。霍韶华作为长子,不仅要安抚弟妹们的情绪,还要封锁住消息。
不管身在漠北的父亲是何状况,都不能让父亲分心。
霍将军大胜归来,才得知此噩耗。这些前尘往事暂且不提。城中一切如旧,热闹如初。一路骑马小跑到霍府门前,翻身下马,上前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开门后,一个小厮探出头来,看到门外的人,又惊又喜到:“三少爷!您回来了啊!快进来,快进来。”
说罢,又转头吩咐道:“来人!快去禀告大少爷!”
几个小厮领命,忙向霍韶华的庭院跑去。又有几个小厮帮霍子斯牵走了马,把他包袱送回了他原来的住处。霍子斯看着眼前的霍家庭,与三年前并无什么不同,清秀雅致的装饰丝毫看不出这竟是一个将军的府邸。霍子斯想自己先去找霍韶华,可刚一迈步,竟不知方向了。
毕竟三年没回来了,家中是院落从前就是记得再清楚,现在也慢慢会变得模糊不清了。
还没等他理清家里的各处院落,王管家笑着迎了上来,道:“三少,大少在书房习字呢,旁人不敢前去打扰,还请您随我来吧。”
霍子斯笑着回道:“原是我不好,三年前一时负气离家,也没告诉兄长缘由。现又一声不吭地跑了回来,兄长恼我也是应该的。”
王管家一时觉得霍子斯沉稳了不少,小时候顽皮爱闹的霍家三少爷就像是他记忆中的一个泡影。
王管家带着霍子斯直接去了书房,在书房门外停下了脚步。王管家笑着一揣手道:“三少,快些进去吧,大少还等着你呢。”
霍子斯一看王管家的神情就明白了。但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
霍子斯轻轻推开了门,入目是一个大匾,写着“轩雅堂”。紫檀案几上摆着几个琉璃和青玉花樽,堂内点着檀香。霍子斯转身朝里走去,迎面就看见了霍韶华。
霍韶华背对着他,一袭白衣在里,外罩一件墨蓝色金丝暗绣纱衣,腰间一枚玉佩隐约可见,束着发的发带垂在墨发中若隐若现。在一室檀香的衬托下,犹如画中人。
这副模样要是在外人看来,光一个背影就足以使人倾倒,不禁令人好奇起他的真实样貌来。
可霍子斯对霍韶华是何等的熟悉,他的每一个动作下透露的含义,他都心领神会。
霍韶华是魏国了名的“美男子”。
按常理来说,你们肯定都会认为一个将门之家的后人,一定是魁梧,霸道的长相和气质。可霍韶华偏不按“常理”出牌。“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是对霍韶华最恰当的评价。
且不说霍家的家训如何,尽管霍子斯从小就“无法无天”惯了,可在外人面前也是个讲规矩的。而且霍韶华从来都是见人先带三分笑,要按以前,只要霍子斯一回来,霍韶华必定会亲自出来迎接,那会像现在这样晾着他,见他来了,也不着急转身。
由此看来,霍韶华必然是生气了。
霍子斯放轻脚步,向霍韶华走去,在书案前站定,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就算再风度翩翩的男子,可要是生起气来,也是十分让人惶恐的,更何况这事本就是霍子斯有错在先,霍韶华生气也是理所应当的。
过了片刻,霍韶华才悠悠开口道:“终于舍得回来了啊我还以为霍三少爷乐不思蜀了呢?”
霍子斯一听这话,后背猛地一阵发冷,但也不敢说什么,只好低头不语。
霍韶华见他不说话,便慢慢转过了身,看着霍子斯,冷冷地开口道:“怎么不说话了我以为你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呢?”
霍子斯抬头看向自家兄长,刚刚建好的心里防线,就在触及霍韶华视线的那一刻,瞬间崩塌了。
霍家人的眉眼大都是温柔的,精致的。就连霍将军也不例外。可霍将军一生征战沙场,杀伐决断。所有的风霜,所有的鲜血,全都化尽了眉眼中。那样的温柔,是注定使人胆颤的。
霍韶华是霍家几个孩子中,容貌,涵养最像霍夫人的,却偏偏继承了父亲的眉眼和秉性。
这么一想,霍三少“后背猛地一阵发冷”也是情有可原的。
霍子斯深知霍韶华的脾气,如果自己还是保持这种一言不发的状态下去,只会使霍韶华更加生气,到时候就不是在“书房问话”这么容易了。
霍子斯面上维持原样,却下意识移开了视线,尽量稳住声线,开口道:“兄长,此事是我考虑不周,让你为我忧心了。那天原是我走得匆忙,竟未告知兄长。如今,兄长生我的气也是应当的,子斯绝不埋怨兄长一句。”
霍韶华确实在为他三年前的不告而别生气,但更多的是为三年前无意发现的事而惊怒。
可霍子斯这话说得十分漂亮,几乎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霍子斯说这话的样子比起他小时候的混账样子来,真是好得不止一点。
要是放在以前,霍韶华定是会惊喜于他的成长,可现在霍子斯的“成长”落在霍韶华眼里,只剩下满心的无奈和心疼。
霍韶华的怒气被霍子斯的一番漂亮话浇灭了不少,面上却还是维持着原样。
霍韶华看着面前的弟弟,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接着从腰间摘下一枚玉佩。那玉佩质地细腻,通体雪白,一看就是上乘美玉。
霍韶华把玩着手里的玉,手指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那玉上精致的刻纹。似乎在他眼里,这玉的吸引力远远大于自家弟弟。
霍韶华一边玩着玉,一边又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你现在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啊,那既然这样,我倒有几个问题要问问霍三少爷,你最好也能像刚刚那样用冠冕堂皇的话,一一回答清楚了。”
霍子斯闻言微微转头,恰好与霍韶华四目相对。
两双相似的眉眼,却闪烁着不一样的风采。霍子斯的眉眼虽也带着些许冷漠与不容侵犯,但在霍韶华的映衬下,这点强势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抛开这抹强势来看,他的眉眼更多的是温柔,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求而不得的苦涩与辛酸。
也许正如旁人所说那样,一但有心悦之人,就是再强势的人也会学着温柔,那怕这份温柔只为那一人而存在。
霍子斯迎着霍韶华的目光,微一点头道:“兄长的问题,我定会如实回答的。”
霍韶华一边玩着玉,一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慢慢开口道:“好,但愿你能真的好好回答。第一个问题,安王,哦不,现在应该叫皇上了。当年皇上在获封后便即刻大婚,父亲受邀前去,本想带着你的,毕竟你当时是六殿下的伴读,同皇上也算是有几分同窗的情谊在。可就在当晚即将动身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你了。为了找你,父亲险先误了时辰,最后只好对宫里称你感染了风寒。我现在倒想问问你,那晚你去哪儿了?”
霍子斯从听见“安王”开始,心下一紧,背脊僵得好像是凝固了一般。周身环绕着的寒意,仿佛要把他多年的伪装撕破,露出内里不堪的真相和求之不得的几分真心。
四月的江南,还是有几分寒意的。霍子斯从一踏进城门时就曾这么觉得,只是那个时候,“久别重逢”的喜悦胜过了春日江南的丝丝寒冷。
而如今,霍韶华的话比江南的四月要冷得多,一下就把霍子斯这三年修炼的涵养功夫给磨得一干二净。他顿时觉得三年前的那个晚上,那种宿醉无力感又涌上心头了。眼睛涨得发疼,脑中闪过的是他穿一身大红喜服的样子,虽然他没亲眼见过,可天下所有男子成亲时,不都是一个样子的吗?带着一身对未来的期待,身旁站着的是明媒正娶的女子,而他霍子斯注定只能做那个注视他背影的人。
虽心有不甘,也只能带着满身的孤寂和风霜,在那晚后,黯然离开。
霍子斯眨了眨发疼的眼睛,强压下心头的酸疼,红着一双眼睛,迎着他兄长阴沉的目光,颤声道:“兄长既然会如此问,那定然也是知晓其中原委的。”
霍韶华看着霍子斯发红的眼睛,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双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的确知道了。在三年前的那个晚上。
他不是不知道霍子斯那晚的去向。只是震惊于眼前的景象。
所以他对霍将军谎称不知道霍子斯的去向。
他不是傻子,就算霍子斯当年什么也没对他这个兄长提过半分,光看他那晚醉后的形态,听他无意间呢喃的名字,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可现在不是应该心疼他那宝贝弟弟的时候。
霍韶华停下了正在玩玉的手,目光落在霍子斯的双手上,仿佛毫不在意他的回答一般,沉声道:“我知晓是我知晓,我现在想听你自己说说。或者换种问法,你三年前的不告而别,是因为什么?”
霍子斯珉紧了唇,下意识地咬了自己的下唇。脸色因为过于紧张而显得苍白。霍家人都有着天生的冷白肤色,那怕哪一天在夏天晒久了,变黑了几分,也能在后面的季节中慢慢白回来。
霍子斯现在的状态不亚于当年被霍将军揪到军营中的一番管教。只能说是有之过而无不及。霍子斯忽然如泄气了一般,微微张开了双唇,叹出了一口气。下唇因牙齿无意间的用力啃咬,而留下了齿痕。在上唇的衬托下显得尤为明显。
刚刚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此时又有了“决堤”的冲动。霍子斯不爱哭,就算在小时候被父亲责罚时,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可就在刚才和此刻,他竟然为了他兄长的两个问题,一再失态。
霍子斯低下了头,仿佛有千斤重量压在了他的脖颈,心口早已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心口的那口气,压在他心上三年了,无法解脱,又无法逃离。
眼前的一切早已模糊不堪,还未眨眼就已经有眼泪落下来了,滴在了他面前的书面上,书面瞬间漾开了一小朵水痕。鼻腔的酸涩感,比刚才更加明显了。
霍子斯蓦然抬起头看着霍韶华,满面的泪水,鼻头通红,被眼泪润过的眼睛显得格外的清澈明亮。若这是一个姑娘家,那必定是一方绝色。
霍子斯几乎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勉强咽了一口气,哑声道:“兄长猜得不错,我就是为了他。刚开始他接近我时,我以为他至少不讨厌我,我没敢痴心妄想他和我是一样的人。但后来的夺嫡再到后来二皇子事,我才明白他只是在利用我,或者说只是因为我是霍家人。可是我还是喜欢他,喜欢到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地步。这三年来,我游历四方就是为了不再想起他。可是兄长,我真的忘不了他,我真的忘不了.....”
到后来,他已经哽咽道说不出话来了。紧紧握住的拳头,手上青筋毕露。这三年来的每个不眠的夜晚,浮在脑海的背影时时都在提醒他,他爱上了一个男子,还是一国之君。
而现在,他忍不住在哥哥面前流了泪。胸口的郁结之气散了不少。他不是在埋怨哥哥残忍地揭开了他的面具,而是觉得委屈。现在的他就如同小时候被父亲教训时,渴望母亲安慰的孩童。
霍韶华看着自家三弟哭得泣不成声的模样,怎能不难过。霍子斯和霍如初算是他一手带大的,母亲的突然离去,让他的肩上一下子就多了不少的担子。长兄如父,可他是又是当“父”,又肩负着“母”的责任。
霍韶华不忍再看见霍子斯那满面的泪水了,捏紧了手中的玉佩,慢慢转过身去,偏头看着窗外院子中的那棵老树,一时间便晃了神。那棵树,还是母亲在时种的呢,不知不觉竟已过了这么多年了。霍韶华喃喃道。
霍子斯的情绪经过了刚刚那一场的“大哭大闹”也已经稳定了不少,便用袖子抹了把脸。他看着霍韶华若有所思的神情,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问道:“兄长在说什么?”
霍韶华像是没听见他的问话一般,依旧凝视着窗外的小院。就在霍子斯以为得不到他的回答的时候,便听到他哥开口道:“其实我有什么理由怪你呢,当年是我不愿去给六皇子当伴读,父亲才让你替我去的。如果当年是我去了,你现在也不会有今天这般深陷泥潭的样子了。都是我的错.....”
霍子斯问言,大惊。他猛地看向霍韶华,“扑通”一声直直地跪了下去。他看着霍韶华的背影,哽咽道:“兄长在说什么啊?!我有今天的样子全是我自找的,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那怕不是魏千桦,我也不会娶妻生子的。我天生就是给霍家蒙羞的。如果没有你这些年对我和如初的照顾,我定不会有现在的一半好。兄长,是我这么多年都在麻烦你....”
霍韶华听见他那宝贝弟弟的一番话,眼角也微微湿润了。在他心里,霍子斯无论做任何事,闯多大的祸,都是他的弟弟,他都有义务去保护他。
霍韶华叹了一气,手里摩擦着白玉佩的刻纹,慢慢转身道:“行了,你刚刚回来不久,还是快去休息吧。记得把脸上的泪擦擦干净,让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霍子斯一听他兄长的这幅语气,必定是原谅他了。他在心里轻轻松了口气,低头用袖子快速抹了把脸,抬起头说:“兄长今日之言,子斯铭记在心。”
霍子斯向霍韶华行礼后准备离开时,霍韶华叫住了他:“你当真就如此放不下他吗?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霍子斯站定身形,并未转身道:“兄长,我已经回不了头了。三年前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霍韶华就猜到他会如此说,但也无可奈何道:“罢了罢了,只要你将来不后悔就好。出去休息吧。”
霍子斯出了书房,看着面前的一院早春景象,微微勾起了嘴角,眼神多了几分冷漠。完全没了刚刚在霍韶华面前的软弱样子,漫步走出书院。
春天到了,秋天还会远吗?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