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慕容离琴

1、第 1 章

　　我透过尘世之镜看见凡尘种种，尽是不同与月宫的繁华烂漫。
　　千万烛火如星光闪耀，本该暖融如春，却依旧化不开那倒映在心中的，独属于广寒宫的冰冷与寂寞。

　　天庭正殿处传来阵阵仙乐，丝竹声声入耳，无数美貌的小仙端着玉盘珍馐，往来不绝，可那些都与我无关了，谁都知道，月神嫦娥一向不爱这些觥筹交错的盛宴。
　　人间有爱，天界却不是这样，更多的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人间有争斗，天界亦是如此，甚至更甚。
　　适逢天地大劫，十日并出，民不聊生，这些事本与仙人无关，我听闻此事，原也只是如他们一般感叹几句，卑微的凡人，在仙神眼中，不过蝼蚁，谁又会在乎蝼蚁的生死呢？但我没想到，它给人间带来的后果是如此惨烈。
　　我看见烈火之中，一对母女紧紧地抱在一起，被烧成灰烬，房屋坍塌，禾木焦枯，尸横遍野，而此时却又有六大凶兽出世，毒烟滚滚，浊流遍地，侥幸不死的人们又被猰貐和凿齿掠走吞食，凶兽们到处伤人，而柔弱的凡人却无力抵抗，只能眼睁睁看着族人日渐稀少，不由得悲恸万分，纷纷祈求上苍，望得诸神庇佑。
　　天帝非但不以为意，甚至还更加放纵十子的行为，为凡人悲惨的命运而鼓掌欢呼。
　　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神明无所谓仁或者不仁，在他们眼中，生灵无所谓高低贵贱，凡人呀，和草木牲畜又有何分别？

　　人啊，真难啊！
　　我不知为何，心底却被触动，一滴泪自眼眶中划落。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可心里却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难受得很。
　　九哥拿走了我的镜子，他说：“你这是走火入魔了，别看了，跟我去瑶池逛逛吧！”
　　我知道，他所说的，正是这天界大多数仙人的想法，仙人不能因情而失了体统，所以仙人大多冷漠，即便有交集，也大多是泛泛之交。
　　我与其他兄长，乃至父母之间的感情也是极为淡薄，只与九哥说得上几句话，在他人眼中已是情谊深厚了。
　　我摇了摇头，道：“九哥，我、我想去凡间看看……”
　　九哥面色一沉，怒斥道：“嫦娥！”
　　我知道这样不对，可心中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如果神明不能庇护凡人，那我们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呢？
　　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而越想越觉得我该去凡尘走一遭，体验一番喜怒哀乐，人世兴衰。

　　月光渐渐淡去，我看见九哥惊恐的脸，浑身灵力震荡，坠落凡间。
　　神若有情，
　　一念成人。

　　成了凡人之后，才更能体会属于“人”的感情。
　　我这才明白，几个神明无意中的游戏之举，竟会给人间带来如此大难。
　　满地狼藉，断垣残瓦，衣衫褴褛的人们在尖叫中奔逃，不时有毒火从天上落下，身形巨大的凶兽们一脚踩下，便是数十个活生生的人被碾成肉泥，满地鲜血被烈日灼烧成刺眼的黑色。
　　远处一座城墙坍塌，一个被毒火洞穿了膝盖，无力行走的妇人无助的哭喊着：“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有谁来救救我的孩子！”奔逃中的人群中，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不顾仪态，跑了过去，将小孩推开，自己却被坍塌的城墙压在地上。
　　比天灾更令人震惊的，是人们在绝望中所带来的希望！
　　众人皆被触动，纷纷丢下手中的东西上前帮忙，将那男子从石头中挖了出来，可他还是受了重伤，身上全是血，面如金纸，双手无力的垂落在身边。

　　我从前毕竟是月神，如今虽然失去了灵力，想要治疗这样的伤势，虽然麻烦了些，却也还是足够的。
　　我便上前为他诊治，他面容冷峻，虽痛到了极致却也不曾出声，倒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待粗略处理完伤处，暂时止了他身上的血，又让他勉强能够行走，他明知伤到了脊椎，难以开口，却还是勉强道：“多……谢……”我收了金针，淡淡道：“不必谢我，若不是你的行为打动了我，我才不会救你。”
　　让他的仆人们扶着他，大家一起跑到一处较为安全的聚集地，这里地处偏僻，四面环山，八面饶水，一时半会倒不用太担心。

　　山中竟有一颗月桂树，我不由得大喜，若是从前倒也罢了，如今我灵力尽失，有月桂树作为媒介，倒可沟通太阴星，以月华之力给人们疗伤，再佐以汤药便可事半功倍了。
　　受伤的人们都躺在月桂树下，一般不过两三日，也就好了，也就只有后羿，也就是我救回来的那个英俊男子，足足躺了半个月。
　　伤好之后，多日不见后羿，我也没把放在心上，只以为他或许是又带着其他人出去帮助那些落难的人了。

　　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已经融入了人群，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今日正在山上采药，忽然下起雨来，细雨绵绵，我也不太在意，背着竹篓，用手挡着雨，想去旁边破旧的山神庙里躲一躲，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人却出现了。
　　“羲和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疑惑的看着她，那个素来庄重，衣着精致不染凡尘的红衣女神，此刻发髻凌乱，神色狠厉，竟有几分癫狂之色，令人不由得畏惧三分。
　　“啪！”羲和狠狠的一掌打在我脸上，道：“好一个月神，好一个悲悯众生的嫦娥仙子！你这个叛徒，简直是我神族之耻！”
　　“你……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心里虽然生气，却也不想无端与她争执，该不会是有人故意在她面前说了什么吧？她一贯强势，性情又极为火爆，虽是父神后娶的妻子，可待我一向不错，怎会无缘无故的误会我呢？
　　羲和红着眼睛看我，“你真的不知道？”
　　我握住她的双手道：“好姐姐，我这些天一直都在山里，哪里能知道什么呀？”

　　羲和这才信了，咬牙切齿道：“后羿他、他杀了我九个儿子，那也是你的哥哥啊，你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什么？怎么、怎么会……那……那九哥呢，难道他也……？”
　　羲和点了点头，道：“他为了救小十，代他受了一箭，最后若不是天帝出手阻止，只怕后羿那贼子连小十也不会放过！”
　　我心下一沉，鼻尖一酸，忍不住落下两行泪来。
　　羲和抱着我，闷闷道：“你九哥待你这样好，你可不能辜负了他……”
　　“那……我该怎么做呢？杀了他？”

　　羲和冷笑一声，道：“竖子杀我儿成名，岂是他区区一条贱命可比？我要他众叛亲离、身败名裂，亡于小人之手！”
　　她理了理鬓发，又温声道：“你只须做一件事，让他去西王母那里取一颗不死药。”
　　我点了点头，羲和化作一道火焰消散，临走前只留下一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来过这里。”

　　她前脚刚走，后羿就回来了，他身上还带着森冷的血腥气，一把伞便撑在我头顶，“下这么大雨，怎么还不下山？”
　　“最近受伤的人又多了，我这不是为了多找点草药么？倒是你，怎么突然跑到山上来了？”
　　他身后还背了一张弓，箭筒里满满的箭枝中混了几只金箭，那上面带着一种强悍而又可怕的力量，令人不可逼视。
　　后羿笑了笑，说道：“我担心你，这几日我……”
　　“我知道，你射九日，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可你，也是我的敌人！

　　后羿面上泛起晕红，道：“只有英雄才配得上你！我欲以月桂为证，与你成天作之合，不知卿可应我？”
　　我想，我大约是喜欢他的，可是如今轻而易举的得到了，反倒不觉得有多么欢喜。
　　若要割舍，自然心痛，却也不是非要不可。
　　这份喜欢，终究抵不过仙凡之别。

　　我怔怔的看着他，缓缓地笑了起来，道：“这世间最可怕的便是英雄迟暮、美人白头，你若能去昆仑，向西王母求一颗不死药，我便答应做你的妻子。”
　　后羿兴奋异常，忍不住抱着我转了几个圈圈，“嫦娥，你放心，我定会为你取来不死药，从此长长久久，做一对恩爱夫妻。”
　　听人说，他历经千难万险，翻山越岭，过了刀山火海，又过了弱水河，因投壶技艺高超，夺得了西王母的赏识，赐他不死神药。
　　从来没有人这样喜欢过我，我也从未这样喜欢过一个人。
　　可这些日子，我渐渐明白了。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
　　忘情绝不是无情，而是有情的，可是有情却不为情牵、不为情困，如此方能至公，视众生平等。
　　也唯有如此，才是一个合格的神。
　　以前，是我狭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