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混蛋》清泠川

1、第 1 章

　　我从昏昏沉沉中醒来。我好像睡了很久。
　　对，是很久了吧——窗外透进的光好像一点温度也没有，就像是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温——可是我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入的睡。
　　总感觉有什么不对。
　　对，今天顾闯那混蛋结婚。
　　想到此处心脏像是插了把刀子般疼痛，这痛感既羞耻又下贱还毫无尊严。
　　嘶……这般想着，那颗破心脏好像更疼了。我右手拊胸，本想压下那不要脸的疼痛，却赫然摸到了一把刀子。我怔怔地看着它。这把刀子是我用来削苹果的，那混蛋最爱吃苹果了，在很久很久很久（好吧我也忘了是什么时候了）之前，他曾懒散地躺在我腿上，耷拉着眼皮玩儿手机，臭不要脸地张着嘴巴等着喂食，我那时好像被鬼迷了心窍似的把削好的苹果拿开，俯下脑袋亲了他一口。混蛋扬着眉毛BB道水果界中他最爱吃苹果，苹果里头他最爱吃我。
　　我给他呼了一巴掌，说我又不是苹果。
　　他笑着说我是他最美味的小苹果，还唱起了那首魔歌。真是有毒。
　　好吧，我死了——用那把削了好多年的水果刀一刀灭了自己——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记忆在意识清醒处叫嚣着说老子自杀了，我忍不住大声喝道“闭嘴！”
　　“我才刚进来，什么都没说啊！”卧室门口不知道何时站着那混蛋，杵在前面就像是一根涂满红漆的柱子，脸上蘸着好几滴血，居然还扬着可恶的笑容。
　　我看着他身上的那件新郎官婚服就来气，盯着他胸口上的同一把水果刀揶揄他:“哟，好巧啊你也死了。”
　　“是啊，剪不断，理还乱，是爱缘啊！”他的笑容就像是刻在了脸上。他这幅鬼样子让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杀了他。
　　只是，他居然一点儿也不生气，就像不知道是我杀了他。
　　这混蛋到死都是笑着的，痛到极致又快乐到极致，两种感觉神经交织在一起，脸色也显得扭曲。
　　“不好意思，一时没忍住就送了你。”
　　这话是真的，当刀子刺在他心脏处时我才幡然醒悟，其实我是不想他死的。他要结婚便结婚好了，始乱终弃也算了，我原谅他，只求上苍这次站在我这边，听我乞求饶了他的狗命。
　　呵呵……每次犯错都心存侥幸，却每次都没能被侥幸临幸。
　　“我早就说过，我的命攥在你手里，欢迎你随时取走。”那张笑脸定定地看着我，好像为着证明他没有撒谎。
　　他是说过。那天我们决定狼狈为奸时我半开玩笑似地说:“你要是结婚了我会杀了你。”
　　他拱在我身上，发出愉悦的声音说“好啊！”
　　往事不堪回首。我转移话题:“你脸上都是血，好恶心。”
　　我看见他眉头一皱，拿手不住地揩着脸:“嗯，不知道为什么洗不掉。还有这把刀也取不掉。”
　　我看见他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换上了难过的神情。心想原来笑容不会跟刀子还有衣着一样，自断气之时定格成永恒。
　　“我们好像无法胸膛贴胸膛好好拥抱了。”那张脸竟显得委屈巴巴的。
　　我忍不住笑:“呵呵……生前登徒子，死后风流鬼。风流鬼日后要独守空床了。”
　　“鄢达，你非要再刺我么？”某鬼怒目圆睁。
　　哟，成了鬼后脾气倒大了。我走到他身旁，一手握住扎在他胸口的刀，再往更深处施力:“是啊，我现在都恨不得把你大卸八块扔到下水道里喂蛆！”
　　然而手中的刀子就像是牢牢钉在了坚固的墙壁上般无法动弹。
　　混蛋玩意儿却一把搂过我，声音轻得像是立刻能被阴风吹散:“没办法，我试过了，这刀子既无法取出又不能再刺进去。”
　　耳旁传来的似乎还有若有若无的刀器碰撞声，铿铿锵锵，同样的轻轻柔柔。
　　我费力推开他，整了整衣裳，虽然多此一举。“顾闯你知道吗，我活着时做过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跟你搅在一起。一想起那些操蛋的日子，我真他妈觉得自己犯贱。现在好了，你跳往生池，我过奈何桥，我和你，你和我，从此再也没关联。”
　　“你真要这么绝么？”他仿佛发冷了，不停地颤抖。
　　“顾闯，你也别怪我狠心。你一条命我抵了，我爸妈两条命谁偿？”我一手按住怦怦然要跳将出来的心脏，不禁苦笑，原来死后也能感觉到这么强有力的心跳与痛楚，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
　　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那天一定一定会回去，要我跟顾闯断了也好，回去结婚生小孩也好，我都答应。我甚至宁愿那天在公交上随车坠入江里的人是我。有时候真想不明白，老天是不是在无聊之际化身为了高高在上又可恶至极的老鹰，闭着眼睛捉我们这些在地上惶惶不安的小鸡，只看他捉到一个便扬起邪恶的笑脸，再恶作剧似地将之随手一抛，就抛到了臭气熏天不见日的下水道里，看着猎物垂死挣扎……却也只是垂死挣扎，然后便奄奄一息，再无气力地淹死在早已浮满许多动物腐尸的水道里……
　　我犯的罪为什么叫我父母还？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一向听话的妹妹绝望又愤恨地看着我，恶狠狠地说:“我希望你永远也想不起爸妈的样子，我希望你们在床上时再也不要记得自己是谁。”
　　那天后，我失去了父母，也失去了妹妹。
　　“别这样，叔叔阿姨的死是意外，这么多年了，你……”
　　“是啊，死的又不是你父母，你当然不痛不痒了。”还真是可悲，我失去了一切居然是为了这么个渣B，“滚吧，别让我再恶心你，你不配。之前是我眼瞎，才会喜欢你这么个烂货。”
　　烂货沉默了一会儿，说:“这间公寓是我们两个人的家，你现在在这里证明你心里还有我，我在这儿也是一样。阿达，我们是相爱的，我们上辈子太折腾了，现在好好儿过好么？”
　　“谁几把跟你好好儿过！我在这儿是因为没脸下去见我爸妈！”看他那副苦大仇深又情深似海的样子我就觉得他身上的喜服红得分外刺眼，“转眼就忘了你的美娇娘了？”
　　他又开始徒劳地撕扯仿佛成了强贴在身上的狗皮膏药似的衣服了，脸色却看起来似乎好多了。
　　“阿达，我真傻，”他说，“我一直以为你早就心里没我了。你知道，你好久都不让我碰，我稍微靠近你，就能感觉到你的身体发颤，好几次我想跟你好好谈谈，但是你的眼睛里总是流露出抗拒我的神色，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以为你从叔叔阿姨的死造成的悲痛中走不出。那些日子我好累，你总是拒绝我……”
　　“所以你就偷吃？”呵！管不住下半身的男人留着何用？心又不要脸地疼了。我吸一口气，大声说，“那些□□是不是非常美味以致让你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了？是不是比我在床上更骚浪贱让你涎水直流三千尺？”不，没人比我更贱了；我到此刻居然还疼得一抽一抽的。
　　“阿达，你别这样……”
　　“别叫我阿达，怪恶心的。”我挥开他试图伸过来的手。
　　“你总是这样爱钻牛角尖！我不知道你的心结竟这么大，生生堵死希望堵死温暖堵死别人的好意。”他叹口气，“我真的好累。你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我，我跟别人在一块儿你也不在乎。有时候我甚至想，是不是我的生与死都与你无关了。”
　　“所以你就和人结婚试试我是不是在乎你会不会杀了你？”我看好戏般地看着他。
　　这话太扯了。
　　“……不是。”他说。
　　我就知道，哪有人会这么蠢？
　　“好了，你走吧。我也还有事儿。”去看一眼妹妹吧。不知道那个丫头怎么样了。天灾人祸丧亲后，活着的人才是不幸者，只是希望她以后能好好儿的，别轻生。祖国的大好河山她还有好多地方没踏足过，再怎么样也不能让自己这一生太便宜了。不要像我一样……
　　“等等……”有件事儿始终想不明白。今天在他的婚礼上我才见过他的新娘，还是前一天误接了一个婚礼那边打来的电话我才知道他的“人生大事”，之前半点动静也没听到过。他做事情什么时候这么滴水不漏了？
　　“怎么了？嘶……好冷，怎么突然就这么冷了？”
　　忽然间卧室里温度骤降，窗外斜阳的最后一抹光犹在，然而似乎只是个摆设。
　　“顾闯……”
　　“鄢达……”
　　“顾闯……”
　　“鄢达……”
　　尖锐刺耳的叫魂声像一条条钻进耳朵里的小蛇，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不知为何，我内心开始焦躁起来。好像到此刻我才从死亡的既定事实中反应过来，然后发现自己还没活够，还不想死。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我妹妹大学都还没毕业，我这辈子什么大事儿都没干过。唯一一件大事便是似乎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和同居了四年的大学室友顾闯从暧昧到确定了恋爱关系，又因年轻气盛，不满父母安排的相亲，向他们出了柜。这件事违逆了父母之意，他们急火攻心来蒯城找我，却因一酒醉之徒在车上跟司机吵架又动手抢方向盘导致公交坠入蒯江而命赴黄泉……
　　我想不明白，明明救援及时，车上的其他人包括那个凶手都离了性命之忧，为什么独我的父母就走了？
　　真是不公平。做个任命运揉圆搓扁的面团太无望又无聊了。然而，我还是想活着。我想让父母知道，我的选择没有错，我不会让你们白白离开的。可是，顾闯，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和我在一起？当初是你信誓旦旦说此生不渝的啊！
　　“黑、白无常？”顾闯不知何时挡在了我身前。
　　我迅速打量了下两个不速之客，发现他们其实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并没有伸出长得吓人的红舌头，只是穿白衣服的脸色苍白像得了白化病，而穿得一身黑的那个则像是刚从煤矿里出来似的，好笑的是他们头上都带着帽子，一个上面写着“正在捉你”，一个写着“你可来了”，俩信差手上各拿一副手铐，就像是警察逮着了不法之徒要将其缉拿归案。
　　我发现自己一点儿没有见着鬼神了的害怕，甚至连敬畏之心也没有——一则他们既没有任何功德让我起敬，二来我都死了还有什么好畏惧的？
　　“放肆！叫我黑爷爷，”黑无常尖着嗓子叫道，又指向他的同伴，“叫他白爷爷！”
　　“……”我看着顾闯嘴唇蠕动，吞吞吐吐，却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这副吃瘪的表情让我想起了他当年跟我表白时欲说不说的样子。
　　“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按你们这样每次一勾魂就让人叫你们爷爷，现在也有数不清的孙子了吧？怎么样，他们可孝敬了你们？”
　　然而没等我继续逞口舌之快，白无常一袭水袖扇在了我右脸上。火辣辣地疼，仿佛那半边脸被扇掉到地上了，嘴里满是血腥味儿。
　　“阿达！”顾闯眼里的心疼让我心痛。
　　“神灵面前岂容尔等放肆！”白无常嘴未动，声已出。
　　“这么个嘴欠法儿，活该下辈子做畜生只能哼哼。”我同样看不见黑无常的嘴巴何时翕动。
　　“下辈子做畜生？什么意思？”顾闯紧拥着我，胸口上的两把刀倚靠在一起，就像此时此刻相依为命的我们。顾闯，你是不是真的……真的还爱我？
　　“哈哈哈哈……自杀者下辈子能做畜生已经是好运道了。他杀了你，你自然就是他下辈子的主人，他要给你还九辈子的债哩。”黑无常盯着我，似笑非笑。
　　“我仿佛看到一坨黑炭成了精。哈哈……”我在顾闯耳边小声地讲笑话，安抚瑟瑟发抖的他。
　　“请问，他欠我的情债怎么还？”顾闯眼神在两个阴沟子间扫来扫去。
　　“哈哈……这可是天大的笑话了。哈哈……怎么办小白，我忍不住了。要是你爱上一头猪，充满爱意地对它说情话，而那猪只会对你哼哼哼，是不是很搞笑哇！哈哈……”
　　“黑爷、白爷，真的没办法改变命道了么？”顾闯声音战战。我不愿见到如此低声下气的顾闯，于是将头埋在他颈间。他身上带有森森冷意，却还留着当初淡淡的柠檬的气味，那是我买的沐浴露的香味；没想到用久了居然就成了身上的一种味道了。
　　“走吧。人间万物，三世命道为一周期，司命星官早就写好了，还能临时改了不成？”白无常说。
　　“别急啊，白老头，不是说头七才走么？我们这还没和阳间的亲友道别呢。”我抬起头看着两个鬼神。
　　“见什么见？阳人看不见你们，你们又很快就会忘了一切，开始下一世。”黑无常居然对我翻了个白眼。这个白眼可是相当明显，万黑丛中一点白。
　　“你们当然无法理解人的情绪了。毕竟你们做了好几百辈子的鬼差，又怎么会明白我们对人间亲人的念想？”
　　“你都死透了，还人呢。”这老黑居然嗤笑了一声。
　　“黑无常！”白无常唤了一声，声音并不很大，我却发现老黑抖了抖。他紧张兮兮地说:“小白，你怎么忽然这么叫我？”
　　切！我白了老黑一眼。
　　“耽搁了时辰谁来担责？”白无常皱眉。
　　原来还能皱眉啊！
　　阳间不好玩儿，阴间才好玩儿。各种奇闻异事，估计会十分有趣。
　　“再给你们一些时间，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到了地府你们的嘴就都不能用了。”
　　在阳间说人话，到阴间说鬼话。这个想法忽然从我脑中涌起。
　　我看着一脸悲戚的顾闯，想从他的眸子里看出我来，却蓦然发现自己本身就是个影子。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那就不必说了吧。
　　“阿达，我心里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人。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跟他们睡就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你知道么？我们整整三年没有好好儿说过话了，你什么都不肯说，我每次都要猜，却猜不到。我好累，可是比起放手我更愿意拽着你，我那时想你可能真的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忽然就不爱我了，但是我就是不愿放你走，你说我自私也好，霸道也好，总之我是真的不想跟你散，我就是想试试我到底对你来说有多无所谓。跟伊恩结婚是场形婚计划，为了瞒过父母。我知道我坏，我已经后悔了。这套喜服我是穿给你看的，还有一套，在婚房里。洞房是我和你的，不是和伊恩的。我打算送完宾客后就去接你，没想到你知道了。”
　　“哦，是么？谢谢你，真的。”我看着他，心里涌起一阵悲凉的欣喜，“我爱你。”
　　镣铐戴在手上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我和顾闯并肩而行，黑、白无常在前面引着路。不知怎么着，相同的场景忽然在我脑海里一晃而过。
　　“白爷，”我朝着白无常喊到，“我们是不是故交啊？”
　　“想起来了？”一黑一白却并未停住步伐，“不算故交，只是之前引了你们两次。”
　　“三辈子都不得善终，啧……做人时不好好珍惜，等当畜生了可又怎么办呢？小白，我不想管他们了。”
　　“那你走呗。”
　　“不行，除非你同我一起走。”
　　“白爷、黑爷，”一直沉默不语的顾闯忽然说，“若是阿达以后的九辈子都是畜生，那我就陪他一同入畜生道。”
　　“不行！”我努力朝他笑道，“我们折腾得太辛苦了，以后我不妨碍你了，你好好儿过，找一个可心的人，好好生活。”
　　世界一片昏黄，余晖将隐未隐。
　　叮叮咚咚……像是风铃送行或者征铎催发的声音，但是我知道，这是来自拷在我和顾闯手上的铁镣碰撞声，它们将随我们步入那大地之穴中去。
　　我和顾闯的三世纠葛原来只是别人即兴创作的剧本而已。那么这几辈子的瞎折腾是不是也早就注定了？呵呵……真是好笑。我都开始怀疑我们对彼此的情意是不是也是被第三方强加上的，目的是为了感动看客？
　　真的只是这样么？那为什么剧终后我的心还是那么疼？
　　前方白雾茫茫，看不真切，我好像遁入了无边的混沌之中。
　　“顾闯，你一定要好好儿活，下辈子找个温顺点儿的，过得舒服点儿。最好是个女娇娥，这样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我大声喊道。我看不见他，不知道他在不在身侧，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
　　下辈子，爸妈、妹妹，还有顾闯，这些被我伤害过的人都见不着我了，用不着烦心了，真好。
　　真好。

　　要不要加个番外呢？e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