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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生 ...

  •   夫子是我在十岁的时候被聘进府中成为我的西席的,我很难理解爹爹怎会让一个如此年轻的男子成为我的西席。后来娘亲说爹爹本来是有意提携他,想让他有番事业的。我知道爹爹的眼光一向很准,只是在这件事上我不知道是否能说准。
      夫子叫莫离,我有时候觉得那不过是个假名。在我十四岁后,我喜欢唤他的名。莫离,莫离……,真好!
      很早的时候,宫里传出来缠脚的传闻,到了我十岁时,传闻早已被证实。缠脚已成了一个女子出身高贵的证明。十岁那年缠的脚,几年后,那小小的脚已定了型。婢女与娘亲都说很美,可比七寸金莲。然而它却一点儿也不讨我喜欢。事实上,我有时候像憎恨什么人一样憎恨它。不仅是因为初始时那绞心的疼痛,还因为它让我从此跟不上莫离的步伐。
      那长长的布条儿第一次缠上我的双脚时,我在床上撕心裂肺的哭喊。我以为从小疼爱我的爹娘会因此而放弃,却没料到他们竟异常的坚持。我的一切挣扎与抗议都无济于事。我想我是太过于软弱,因为我最终妥协,让那布条终年跟随我。
      当那曾经可爱过的双脚在苍白色的世界里渐渐被扭曲,变形时,我曾为它们而无声的哭泣。它们本该以一种自然,完美的姿态自由的成长,然而人们心理的扭曲却使它们成了畸形。可笑的是,有多少为它赞美,惊艳!唯一让我安慰的是,莫离曾为题目流露过哀伤的神情。我为此而开心,就像每一个少女觉得她所爱慕的人是那么的与众不同一样。

      五年过去,莫离的无意仕途让爹爹很失望。莫离说一个人并非只是为了立于朝廷而寒窗苦读的。他还应该为了别的。我想我是能理解他的。但是爹爹不理解,其他有意或者无意仕途的人不理解。或许从此以后在他们眼里莫离将与一个普通的夫子等同。然而我却始终觉得他并非常人。他的身上有一种贵族的气质,在一抬手一投足之间尽显他的优雅,我深信这是一种久处高位者才会有的高贵。这种高贵即便是我爹爹也无法与之相比。然而莫离并不经常提起自己的身世,偶尔提起一两次,也只是说他父母尚在或是说自己不孝,未能侍奉他们。我从不追问他什么,因为即便问了,除了沉默,他什么也不会给我。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它已到了七月初七。我在这天行及笈大礼,完成了我的成人仪式。爹爹宴请了当地的达官显贵,与其说是为我庆生,倒不如说是在为我相亲。我隔着珠帘望着我从前不认识今后也不想认识的人,觉得有点恐怖.。我有些明白我的婚姻也许并不是为我而准备的。但当我在人群中看到莫离的时候,我想我至少能试着为自己争取。
      我在帘后弹了一曲《凤求凰》,当年司马相如用它来追求卓文君,我想莫离应能懂得我的弦外之音。然而让我失望的是,他并没有表示,我有些难受。这难受并不特别强烈,它像轻烟一样絮在我心上,不重但永久。
      我没有再想起提亲的事,因为我以为爹娘不会这么快在那些提亲者中找到一个各方面都比较合他们心意的人,我还有时间。我成天心系着莫离。我能从他的注视中找到他对我的爱情。我对自己:别怕,他是爱我的,他总会娶我的。于是,我便开心了。
      只是在桃花再次笑春风的时节,我的希望或者说是奢望碎了一地。我没有料到镇南王府的人会为他们的二少爷来提亲,爹爹很快便答应了。这期间,娘亲虽曾反对过,但她的“三从四德”,终究战胜了她,她顺从了我爹,让我嫁给了一个终年躺在床榻上的药罐子。
      婚期很快被定了下来,就在这年的八月十五。我曾哭哭哀求我的爹娘,但就像六年前一样,我改变不了他们的决定。娘亲不断的劝我顺从我的爹爹,并对我讲了很多嫁入王府的好处。我有些淡漠地看着她,突然怀疑我眼前这个不断动着嘴唇的人是不是我的娘?是不是那个生我,养我,疼了我十六年的娘?我问:“你是谁?”
      声音停了下来,就像激昂的乐曲突然蹦断了弦。她震惊地望着我,眼泪就那么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她扑过来抱住我,哀哀懂懂地说:“蝶儿……蝶儿,别怪爹娘!”我轻轻地推开她,说:“不怪你们,我只怪我自己。怪自己错生豪门,怪自己错生女子,怪自己不敢孤注一掷,怪自己不敢‘宁为玉碎’”。
      由于定了亲,夫子们都被遣了去。我最后一次府里见到莫离,是在庭院的走廊上。那是我在知道亲事后第一次面对他。他如往常般潇洒与从容,只除了脸上有些倦意,说明他对我的亲事并非无动于衷。我遣开了我的婢女,让走廊上只留我与莫离两人,我与他静静地相望,我不明白这明明不是生离死别,为什么他要用那么忧郁,那么痛苦的眼神看我。他上前轻拥我入怀,然后手臂慢慢地收紧,像是要将我拦腰折断。我没有喊疼,听着他叹息似的一声一声唤我的名,我的心像我的腰一样觉得紧。
      裘蝶……裘蝶……
      为什么他以前只是低低地,简短地叫我的名字,而现在却用叹息似的声音唤我的名?我说:“莫离,别这样。”他说:“裘蝶,对不起,……”
      莫离走后,我一个人站在廊道上望着庭院里的桃花,昨夜一夜风雨,今日桃花凋尽。凝视着铺了一地的焉红,我分不清那是花瓣还是我细碎的心。

      八月十五,我很早便被叫起来一直折腾。娘像天下所有的娘亲一样唠叨着,从开始的欢天喜地,到最后掩面痛哭。我虽百般厌恶这段婚姻,但到底是女儿心肠。见着自己的娘亲这般模样,忍不住也掉起泪来。
      当我最终跨进那顶八抬大轿,我的平静让我自己都害怕,也许离开莫离,谁对我来说都一样。花轿在吉辰准时被抬起,一路摇晃着向镇南王府行去,我不知道莫离有没有像那些百姓一样看着我出嫁,我没有掀开轿帘,因为我怕失望。我低头轻问:莫离……莫离……为什么你明明叫作莫离,却要那般决绝地离开我?……
      ……
      在摇晃了三天后,我进了镇南王府的门,我一点都不惊讶他们捧了只公鸡与我拜堂。镇南王府的二少爷缠绵病榻是天下尽知的事。如果真的是他与拜堂,我想这席上,怕是有大半人会不回头的夺门而去。然而后来事实证明,二少爷突然起来与我成亲并不是件让人吃惊的事。真正让我惊讶的,是他早已不在府中,我早知道这是场政治婚姻,却没想到它竟黑暗如斯。我不知道他们在联姻时有没有想过一个女子的一生?有没有想过这个女子将一生葬送在了他们的手上?我只知道,活在这个时代,是所以女子的悲哀。
      我在王府一住便是十年,这十年府里没出什么大事,事实上算得上事儿的也无非是大少奶奶又为大少爷生了个小小少爷;七姨娘与五姨娘争风吃醋的过火了些,被打入了冷宫等等。我很少理会,我独自住在离主院有点远的小居里,岁冷清,但安静。
      期间我断断徐徐地想念莫离,一直没有忘记过。我想不到我对莫离的了解竟是如此的少,以至于我除了他的名字,年龄以及他父母尚在的消息外一无所知。当我想念他的时候,我一直一直唤他的名字,我怕如果不这样,他会连我的记忆中仅存的信息都抹了去。

      在我以为日子就这么过去时,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件确确实实的大事,王府的二少爷,我的夫婿回来了。我被下人急急忙忙地请了去,去见我那位离家十多年的丈夫。
      我望着那张消瘦,苍白的脸觉得陌生的熟悉。我觉得怪异,直到他唤我的名字“裘蝶……”我忘不了那种叹息似的声调,他离开我时,曾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直到深入我的骨髓。
      我怎么也想不到镇南王府的二少爷竟是莫离?想不到十年前本该与我拜堂的竟是莫离?!我跌跌撞撞地离开大厅,茫然无措。
      然而让我再次措手不及的是莫离的离开。十天后,莫离病死了。他回府的时候,已病入膏肓。会回来,只是来见他的父母及我最后一面。
      我想我恨他。在我还自由的时候,他没有向我爹娘提亲,让我最终许给了别人;在我最想依靠他的时候,他不顾我的伤心和惶恐,离开了我;而到最后他给了我希望时,又抛弃了我,为了他的自由与理想,他自始自终都没有抓紧过我。
      我想我又不恨他,他放弃了爱情,他失去太多我没有勇气失去的东西换得我想得到而没能得到的自由与理想。也许我只是羡慕他。
      我曾以为“莫离”不过是个假名,然而我最终明白,只有“莫离”才是他真正的名字。莫离,莫离……原来莫离的是他的自由与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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