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劫何殷殷》子煌君

15、尾声

　　火云洞，羲皇殿。

　　长长的蛇尾蜿蜒盘旋，宓妃微眯着一双水波似的美目，趴在石榻边戳弄上面昏睡的男子。
　　俊美英挺的男子面色如纸，无半点血色，眉头紧皱，微微颤动的唇瓣喃喃低语，宓妃凑上去听，一个字也辨不清。
　　“嘟囔什么呐，说清楚点……”有一下每一下地戳他的脸。

　　“别靠那么近，女儿，你快把他压死了。”
　　伏羲一手拿着碧绿的药瓶，一手轻拍了下女儿的头。
　　“这是专门给古神用的，把药涂在他伤口上，半个时辰后再涂一次。”
　　“干嘛待这小白眼狼这么好，父亲这次不就是被他伤得吗？拖出去压山底算了！”
　　“好好好！等他醒了，随你拿他压山底还是填河沟。”

　　宓妃抿着唇，不情不愿地接过药膏，涂抹在爁焱左胸的伤口上。
　　已经止住的血液被她的手一按，又渗出鲜血出来，等宓妃涂抹好伤药，手指上也沾上了血。
　　竖起纤长白皙的手指看了会，宓妃鼻翼煽动，现出奇特的神色，凑近舔了一口上面沾染的血液，秀眉轻皱。
　　“父亲！小焱的血怎么使纯的？小焱也是纯血统的？”

　　伏羲闻言点点头。
　　宓妃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烬歌是纯血统的古神，小焱为什么不能是纯血？”
　　“我一直以为小焱是混血！现世的古神一只手就数得出来……啊！不会吧？！”
　　“胡思乱想什么！”伏羲对这个女儿真是哭笑不得，“把他被子盖好，别戳他了。我进去看看那边的醒没醒。”

　　羲皇殿向来只有伏羲居住，偶尔宓妃会来小住几日，大多数的时间里，整个洞府连同它的主人都浸在安闲的寂静中。
　　此时，却是不同，多出了几个不属于火云洞的客人。人多，却未见热闹，而是为微妙的氛围所笼罩。

　　伏羲一进内室，便看见在门边的燃灯，燃灯畏畏缩缩地抱胸蹲着，勾头偷偷往里屋瞄。
　　“醒了吗？”
　　“醒了一个，正被‘老爷子’压着问话。”我就被赶到这了，燃灯叹了口气。
　　伏羲点点头，侧头笑道，“这便好。这世上总没有迈不过的槛……”

　　杨戬醒转时，下意识地以手撑着身体坐起来，察觉到此地并非金典阁，有些慌乱地四处张望。

　　“找什么呢？”
　　一阵平静无波的人声传来，杨戬这才发现不远处的石榻上有个男子盘腿而坐，怎么刚才竟完全没注意到？
　　初看那男子面貌极为平凡，气势也是常见，可一旦停住目光细看，那男子的容貌却模糊不清起来，全身如笼云雾，难识真身。

　　杨戬一生，见过不少“深不可测”的神仙魔怪，此人却与他们完全不同，并非“深”而不可测，而是连似深似浅，非真非幻。越是探视，越是让杨戬暗暗心惊，越发感受到那人的浩瀚威势。

　　这种由内生发的敬畏感，不管是面对元始天尊，还是伏羲，也都从未有过！

　　脑中一闪，杨戬恍然，随即面色整肃，恭敬地走到那人身前，行了个弟子礼。

　　“阐教弟子杨戬，见过鸿钧祖师爷。”

　　那人正是元始天尊与通天的师父鸿钧老祖！
　　他自阐、截两教创教后，早已隐遁不出，任着外面天翻地覆，沧海桑田，由着两个弟子势如水火地恶斗，始终不曾露面，连他的弟子也不知他身处何处，今日居然出现在这里！

　　鸿钧让杨戬起身，抬眼看着他，慢慢开口，“你找什么？”

　　在看到鸿钧的时候，杨戬心头大石已放下一半，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本来被咒火蚕食的手已经恢复如初，如此法术，想来定是鸿钧所为。连这点小伤也被治好，心中所挂念之人想来更不会有大碍。
　　心中更喜，杨戬诚挚道，“有祖师爷在，杨戬放心了。”

　　鸿钧挑眉，平静道，“是你的功劳，别加在吾身上。燃灯那小子忒多事，给他一次找吾的法子，要等那对师兄弟闹到死地的时候用的，他小子却为了你们俩把吾白白找来了。”
　　杨戬唇角勾起，又躬身行了礼，“这回都仰仗祖师爷。”

　　鸿钧却是不吃杨戬这套，正色道，“杨戬，前因后果吾大体能猜到几分，不过还要问你几处，你诚实答吾。”
　　杨戬一凛，回道，“弟子谨听教诲。”

　　“你让通天将你的咒火，移到自己身上？”
　　“弟子……并未拒绝。”
　　鸿钧眼中放射出凛然的光芒，审视着杨戬坦荡的神情。
　　“你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不管是怎么结果，弟子都想赌一把。若是赢了，便是双赢；若是输了，”杨戬双手握拳，坚定道，“弟子也不会让他一个人走。但如果连赌都不赌，便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好好，有胆识。”鸿钧显出几分赞赏之色，“你告诉吾，你是如何知晓此法可破‘劫数’？”

　　“弟子一开始只是对天、地、人三劫感到疑惑：完成劫数都需要杀一劫眼以成，天劫为元始师祖杀通天，地劫为通天杀烬歌之子————通天既然已在天劫中被杀，天命却又安排他在地劫中杀人，未免太不合情理。通天以元神一分为二的方法将此矛盾处解决，这样看来，倒像是他们在努力完成天命，而非不由自主顺天命大势而行了。”

　　“那你为何不想：是天数安排如此过程，冥冥之中皆是天命所归。”

　　杨戬点头，忆起当初无可奈何之心境，一阵黯然，“弟子原来也是如此说服自己，尽管这‘天意’这般强人所难……”

　　鸿钧续道，“这一点，吾那三个徒弟当初也曾想到，多半自我解释一番便放过了。怎么唯独你想破谜底？”

　　“穷弟子一人之力，也不可能想那么多。这些日子，弟子频频梦见烬歌死时情景，一开始弟子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突然发现他的死法，竟然与元始师祖、通天、爁焱所认为的并不相同！”

　　“何处不同？”

　　“依照他们所认定的，烬歌乃是因为破坏劫数而遭天谴，自己施放咒火而死。但是，依照弟子梦中所见，咒火并非烬歌所为！当咒火燃起时，烬歌看着身上咒火，露出讶异的表情，显然并不知道咒火从何而来！”

　　言至此处，曾为咒火折磨的虚无感又浮现出来，想到烬歌一世战神，竟死得不明不白，杨戬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或许在那一刻，烬歌猜到了谜底，奈何为时已晚，无力也无时间将此事说出来！

　　谈及爱徒，鸿钧也有所动容，长叹一声，半晌道，“想来你也是身中咒火之后，才开始频繁梦见他死时的情景。他死时遗恨难平，执念甚重，连三魂七魄也留下了印痕，你才会被咒火勾起上一世的记忆。”

　　“弟子听闻，古神之咒火只有两种来源，一种为法力极为高强者直接施放，一种则是为极为强悍的古神咒术反噬所至。烬歌死时，周围空无一人，咒火也非他自己所施，那么只可能是因为他之前改变了某种古神咒术，而遭到咒火反噬。若想知道烬歌死前是否有改变过什么法术，实在是太难！弟子所知道的唯一一个他改变的就是————‘地劫’！”

　　这猜想未必太过异想天开！

　　难道“天命”也会反噬？！

　　难道“劫数”是与古神法术一般的存在？！

　　“如若咒火，确实是由被更改的‘劫数’反噬造成的，那这还是‘天意’吗？这可以更改的东西还算是不可违抗的‘天命’？弟子当时还不敢下判断，判定咒火一定是由‘劫数’引起的，但是有一个证据可以证明这一切…………”

　　杨戬的声音微微发颤，这个“证据”所付出的代价太高了，却又不可避免！

　　“弟子，曾经以一个心爱之人的命破除过地劫…………倘若‘劫数’会反噬，那么我也定然难逃咒火！后来果然如此！我从未接触过其他古神咒术，却莫名其妙为咒火附身，和烬歌如出一辙！”

　　杨戬眼中射出愤慨的冷焰，控制不住地提高了声音。

　　“都是骗局！弥天大谎！‘天劫’什么的不过是个假象罢了！这些假托天意之名的‘劫数’不过是比子虚术还强大的言咒！大概是哪个法力强大的古神施的，这个法术让元始、通天和烬歌都相信这是不可违抗的天命，必须互相残杀才是顺应天道！”

　　“他们皆是聪明绝顶的修道者，素来极端自信，从不缺乏质问上天的勇气，却都在‘遵守天命’上显得如此战战兢兢，大失本色，若非为了至亲至爱，根本不敢违抗分毫————简直像是中了子虚术的虚偶！”

　　鸿钧手抚拂尘，平复杨戬激动的心情，深憾道，“你猜的不出错。他们三人自立门户后，吾从未过问，直到得知烬歌死讯，才发现他们三个皆是被诅咒所蛊惑。只是为时已晚，大错已经铸成，吾也回天无力。”

　　杨戬一怔，“您早已知道，为何没把这事说出来？”

　　鸿钧冷哼一声，淡然道，“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元始与通天既已出师，还各为一教掌教，却被一个咒术搞得团团转，他们不嫌丢人，吾脸上都无光！”

　　鸿钧虽说得刻薄无情，杨戬却想起鸿钧之前提到的，他曾给燃灯道人一次找他的机会，是要在俩师兄弟闹到死地用的，元始和通天对此事似乎皆不知晓。想来鸿钧嘴上再无情，但自己徒弟徒然丢了性命，仍是不忍心，是以既给了他们破解谜底的时间，又做了最后救场的打算。

　　杨戬微微一笑，续道，“弟子身上反噬的咒火，与通天身上的诅咒，本为一物。古神法术极重相生相克之理，所以弟子猜想，若有什么法子可破除这虚幻的‘劫数’，就是让它自己产生的咒火去以毒攻毒，或许能抵消诅咒的效力。因此，通天提出要把咒火移到他身上时，弟子并未明确拒绝，甚至是……希望他这么做的。”

　　“哦？你并未把实情告诉他？”

　　“怎么说？”杨戬苦笑，“难道对他讲‘你把我身上的咒火移到你身上吧，或许不仅不会伤你，还能救你，只是我也把握不大。’，这样的话怎么都像是利用他的借口，而且还十分拙劣。我已经做好准备，如若失败，就赔他一条命。那种伤人的话，我真是说得怕了……”

　　鸿钧静静听着，末了淡淡补上一句，“通天这小子，眼光倒确实不差。”

　　头一次被人这样夸奖，杨戬脸上微烫，心中泛起暖意，过了一会才又做声，提起件极想知道的事，“祖师爷可知，是谁施了这恶毒的法术？”

　　“这事怕已无对证了。”鸿钧慢慢摇头，“有如此法力的，多半是烬歌的亲族。当年古神在与吾辈的争斗中落败，整个族群基本都避世了。那时烬歌已经快出师了，他本身在族群中地位也甚高，却拒绝了与亲族共同避世的族令，甚至动过手，闹得势不两立，被视为背叛者。他亲族曾扬言会让他后悔，多半那时就施了诅咒，他们的目标并非元始和通天，只是想要置烬歌于死地。”

　　为了一己私仇，竟连累如此多的人！
　　杨戬一时也觉不可想象，但经历了那么多事，对于人心之执着，人心之狠毒，人心之疯狂，还见得少吗？

　　伏羲化为人形，坐在正殿饮茶，见杨戬走出内室，神色明朗、袖带飘风地走到他身前。

　　“见过羲皇。”
　　“这就走了？不等通天醒吗？”
　　此番折腾，通天所受的损伤远比杨戬严重，又被鸿钧施法治疗，因此一直未醒。

　　“他已无大碍，且有鸿钧祖师爷坐镇，也无需我留下。”
　　杨戬暗笑，看鸿钧最后的神情，只怕等通天醒了非有一顿好骂，我若看了他的糗样，他下不来台，以后非挟私报复不可！
　　“我已离军一天多，军中上下想必十分担心，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走到门口，忽又想起一事，虽有点不合时宜，但劫后余生，杨戬心情愉悦，一时也不想计较太多。

　　“羲皇大人，通天曾潜入阴池，发现阴池池底有烬歌所留的一个‘羲’字，您可知道些什么？”

　　“诶？”伏羲头一回听说此事，茫然道，“该不会是留给爁焱的吧。”

　　“留个爁焱一个‘羲’字？”杨戬问道。

　　伏羲放下茶杯，这事他从未对其他人讲过，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烬歌大概是留个讯，若是以后爁焱想知晓自己的身世，可来找我，毕竟他死后，知道这个事前因后果的也只有我一个。”

　　没想到爁焱的一颗心却用在了邪路上，烬歌这以防万一留下的信最终却被通天和杨戬发现了。

　　“当初，烬歌会有这孩子，都是我的责任。”

　　诶？？？！！！
　　伏羲这绝对是一语惊人，配合上伏羲叹息的表情，杨戬差点都被他震住了！

　　“你也知道，留在现世的古神为数不多，我曾有意撮合烬歌和我女儿的，但烬歌一直说他忙着建立天庭之事，没有余暇，而且此生不想再生子嗣。他这么说，我也就断了念头。”伏羲抬头望着远处照顾爁焱的宓妃，神情温和，“这样一来，无疑是断了我女儿以后繁衍纯血统子嗣的机会。我们这一支就此断绝倒还在其次，我只是心疼她平日太过孤单。”

　　“那后来这么又扯上烬歌？”杨戬莫名其妙道。

　　“后来我以古法配制了一种极为难得的灵药，只有两滴，收于两个石杯中，一滴即可使古神成孕。本来是要与女儿说好后，取给她用。”

　　说到这里，伏羲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颇有几分哭笑不得的意味。

　　“后来有一天，烬歌来火云洞与我商讨北荒大妖的铲除之事，女儿当时也在，我也未留意，随口叫女儿去给烬歌倒杯茶，没想到她居然拿错……”

　　杨戬额头神经直跳，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乌龙事件！他简直可以想象烬歌发现喝错东西时的僵硬和无语！

　　“唉，这样你也知道为何我们一直没把这事说出来，实在是太跌份了。”

　　伏羲一副懊恼的表情，杨戬立了半晌，才找出句话说，“……原来是这样。那后来宓妃可有生育？”

　　“剩下一滴药也早就不在了。后来烬歌那两个师兄知道此事，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却半个字也不多说，结果一直闹到我这，竟在吵闹间把剩下一个石杯打落凡间，我虽然马上去追，但终是没赶上，那滴药却已流入水脉，我只能封住那条水脉，免得流入其他水道。”

　　那片水流的效力逐渐被凡人发现，或许因为灵药的效力已经被大大削弱，喝了河水后生育的孩子皆为女孩。很久以后，河岸边竟形成了一个全是女子的国度。
　　很久很久以后，有师徒四个途径此地，也着了道，杨戬在天上得知此事，当作件消遣，颇为玩味了一把。当然，这是后话的后话了。

　　有很多时候，看似理所当然的事物底下，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勾连。

　　就如同依旧打得势不两立、暗流汹涌的封神之战，沙场之上，统领截教群豪的教主通天与阐教首席弟子杨戬气势汹汹的表象下，是否开了小差，回想着昨夜的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