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谁与长招魂 ...
-
傍晚时分，天际云涛冥漠，狂风大作。武王军营中，将官指挥兵士收整兵器，检视甲胄、粮草，以防雨湿。
未几而春雨至，虽非滂沱大雨，但雨势绵长，淅淅沥沥，骤然添了几分寒意。
三更夜半，雨犹未停，模糊的银光中，一道迅疾黑影闪出辕门，下一刻已消失在萧瑟料峭的雨中。
此人正是杨戬。
白日里杨戬与姜子牙商讨应敌之策，已经经历过一次的杨戬心知孔宣这妖精并不好对付，必须等西方佛门来收服，但是嘴上还不便明说，只言等自己明日去试试孔宣的底细，看能不能寻个应对的法儿。
姜子牙叹道，当下之势，也只能如此。
其后，杨戬命人告诉黄家兄弟，让他们准备好棺椁灵堂，今夜他就会将黄天化的尸首带回。
待到半夜，杨戬隐没了身形，悄悄潜入商军大营。
如若先取辕门上的首级，杨戬只怕会被商军提前察觉，是以直扑后营，想先找到另一份遗体。
杨戬清楚记得上一次的经历中，他很快就找到了遗体，但这一次却并不顺利，杨戬几乎把整个后营地翻遍也未寻到。
怎么回事？难道他们把遗体毁掉了？杨戬心中一急，身上的法术顿时现出几处破绽，冰凉的雨点穿过法术的缝隙打在脸上，慢慢滑落下来。杨戬拢起心神，寻思着抓个小兵问问。
借着雨势，杨戬潜到一处透出微光的营帐旁，正要有所动作，耳中突然冒入一男子声音。
————来得好晚。
杨戬一惊，立即辨出那声音用的是本门传音之术，只有阐教弟子才通晓。
身形一转，杨戬循着声音来处飞入营后野地。
玄衣男子立于旷野之中，雨水早已将他的长发和衣裳完全打湿，显得发色更黑，玄衣更暗，在黑夜里更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迹。
男子白色的手撑着一把伞，似乎已站了很久………………为何撑着伞却淋得透湿？
他撑的伞却不在自己头上。
爁焱？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杨戬本就对他有防范之心，此时心中莫名有不祥之感，又好像预感了很久的事终于发生…………于是也不做声，神情如常，慢慢地走了过去。
“小师叔，你怎么在这？”
“出来走走，回不去了。”
爁焱表情疏淡，有些倦倦的样子。
古神血统的面容本就白皙剔透，此时不知是不是因为入了春雨的寒气，白得有些扎眼，几乎透着森森的鬼气。
杨戬自然知道爁焱路痴的毛病，但在这种诡异阴冷的情境下，杨戬始终无法松下紧绷的神经。
“为什么不施术避雨？”
爁焱好想没听见，亮得惊人的眼睛直视着杨戬，杨戬从来没被如此不舒服的目光注视过。
只见他嘴唇微动，似乎喃喃了几句，声音本就极小，又被漫天漫地的雨声笼住了，杨戬只隐约听到“不能浪费”几个字。
待到走近，杨戬才看见爁焱伞下————黄天化完整的身体，静静地躺在黑蓝色的野草上。
“天化！”
杨戬低低一呼，抢上前去。
“我正好看见他们把天化的遗体抛在这，就干脆去把首级也偷来接合好了。”爁焱轻叹了一声，淡淡地说道，“可惜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要不是你来，只怕我得在这站到明天。”
“…………多谢小师叔。”
“我也是他师叔，该当为他做点事。”爁焱又恢复了平时雍容高贵的神态，还开起了玩笑，“若是换成你，我也会为你撑伞的。”
“哦。”杨戬扶起黄天化的遗体，“那可得提前说声谢谢。”
见杨戬为黄天化施了避雨的法术，爁焱索性收起了伞，反正自己早已淋湿了。
“你抱着他吧。你们感情一向很好，天化知道有你这个兄弟陪着他，也会高兴的。”
回去的路上再无异状，杨戬手臂间沉重，想起前几日出征时还听黄天化谈起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雄心壮志，心里更是又沉又痛，一路无话。
两人进了自家军营，立即有人迎了上来。黄家剩下的兄弟三人都未解甲，只在头上缠了白带，脸上悲痛之色溢于言表。
一阵忙乱后，灵柩终于停棺妥当，军中简单的灵堂也收拾成形。
杨戬虽是第二次经历这些事，但心境不同，又看透了很多，比众人多明白几分，心中除了悲伤之感，还添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怨怒。趁着众人不在意，早早退出去了。
杨戬没想到自己帐中已经有人在等他。
又是爁焱。
杨戬看到躺在自己榻上一动不动的“小蛇妖”，心中惊异，但并没有立即问出声。
“小师叔，找我有事？”
“有事，只是现在还没到说的时候。”
爁焱极慢地勾出一个笑容，一星焰火在他的手指间习惯性地捻动。
杨戬面无表情，冷峭地审视着对方，“那何时才是时候？”
“等他醒的时候。”爁焱苍白修长的手指在“小蛇妖”面颊上点了点，火焰在那清丽绝伦的小脸上晃了晃。
“你可以叫醒他。”
“不行。”
“为何？”
“我做不到。”爁焱轻轻地捏灭了手里玩弄的火焰，“重伤到退化成假死状态的古神，不给他点时间休息，是变不回去的。”
杨戬没料到爁焱竟自己把实情讲出来，看来爁焱一定早就知道这身体纤小的生物其实是天皇伏羲！
他为何不说？为何一直若无其事地把他带在身边？
爁焱并不知道杨戬早就知晓了伏羲的身份，“你别看他现在这样弱小，……他比你我都多活了很多日子，法力比我们强得多。”
“可是，他还是被你打成了重伤，而你平安无事。”杨戬面如寒霜，垂落的发丝似乎都散发着冷彻的光芒。
“你怎么知道是我打的？”杨戬没有回答他，爁焱也不介意，其实杨戬的答案对他并无意义。
“是啊，你看，好人的防备心总是比常人低些。特别是对自己熟悉的人，就算他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比一只野兔强不到哪去。”
“…………他的心里一定很失望。”
被自己认为亲近的人伤害的感觉杨戬尝过，此时对于爁焱，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杨戬心里都涌起一阵冰冷的愤怒。
爁焱却突然在冷硬的气氛中换了话题。
“天化死了，你很伤心，是不是？”
“…………日后还会再见，无所谓伤不伤心。”
“哦？你是说封神后？”
“凭着黄天化的战功，封神榜上应该有名。”
“那可不一样，”爁焱摇摇头，凑近杨戬，“复活的是作为‘神’的黄天化，而非作为‘人’的黄天化。那个你我所熟悉的‘黄天化’确确实实死了，尸首就躺在前营的棺材里。”
杨戬侧开一步，离榻上近了些，“人死不能复生，————”
“谁说不能？不能复生？！”
爁焱猛地拔高嗓音，打断杨戬的话，眼中陡然放射出有些疯狂的光彩，“其实很简单，只是大家害怕付出代价，才有什么‘不能复生’的鬼话……”
说到最后，爁焱的音调又慢慢地放低了，黑色的衣袖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颤动，“杨戬，你有没有过……强烈的，想复活一个人的愿望？不让那个家伙活回来，就……就好像喘不过气？”
这话若是在几日前问，杨戬定会第一个想到万俟隳。深怀愧疚感的自己，如果能让万俟隳复活，或许真的会不惜任何代价。
但是现在…………
————戬，我代你死。
如果这世上，真存在一个把你的生命看得比自己的一切还重的人，你真的还会有“不惜任何代价”的魄力吗？
杨戬心中一阵悸动，突然想起通天，他现在在干嘛？还在找解决咒火的方法吗？
当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开始小心翼翼，开始珍惜自己的生命，并不是他变得胆小了，而是因为他已经脱离了寂寞。
他要为了爱他的人，在乎自己。
爁焱自然无法知道杨戬的心思，他正沉静在长久准备的事将要大功告成的兴奋与疯狂中。
“我难受很久了。每一天都像要坏掉了一样。”
他越是激动亢奋，表情反而越发温柔，吐出的话语越来越平稳如常。
“以前，我以为最糟的感觉，就是我恨的家伙我又不得不去见他，后来才发现，还有比这更糟糕透顶的…………被我恨的人自作主张救了命。我并不稀罕他来救我，这只会显出他的虚伪……他从来没正眼看过我，谈得上什么感情？他死了，摆出好像一切都是为了我一样的姿态，我只能接受，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这算什么？他当自己是救世主？……”
杨戬早就察觉到爁焱危险的状态，他想戒备，刚刚抬起一只脚，竟又落了回去————他竟没有一点力气！
爁焱还在絮絮地说着话，“————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欠着他的感觉。我得把欠着的还回去。欠一条命，就还一条命给他。”
收回不知落在哪的视线，爁焱平静地看着勉强保持站立的杨戬，“你累了，坐坐会好些。”
话音未落，杨戬整个身子都软倒在地上，倒地时青筋暴起的手扯翻了烛台，帐中顿时一片黑暗。
“爁——焱！”
杨戬努力抬起身子，最后只能无力地靠在塌边，控制不住怒喝一声。
他一直处处小心，居然还是种了阴招！杨戬把事情一过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黄天化的尸首！
爁焱必定早就在黄天化的尸首上做了手脚，也料定了他悲伤之下不会对兄弟的遗体产生戒备之心。他一路抱着黄天化的尸首回来，定是在不知不觉中着了道！
“我还没有讲完，你怎么能先走呢？”爁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幽亮的眼睛在黑暗中流出阴冷的寒意。
杨戬静默了一会，微微眯起眸子，纤长细密的眼睫遮住了眸中晦暗的怒意，“你想怎样？”
“向你，还有伏羲，借一点东西。”爁焱慢慢蹲下身，居然是笑着的，“你的三魂七魄，他的血肉。”
杨戬一怔，眉间拧起，“…………你想复活烬歌？”
即使光线昏暗，杨戬也清晰地看见爁焱唇边的笑意深了几分。
“这禁术没几个人知道，你能一点就通，不愧是首席弟子。要复活自然得把魂魄找回来，但不管是我义父元始，还是通天，都不愿意告诉我烬歌的灵魂转世是谁，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试着———找你。”
三千世界，九界十空，要寻个不知容貌不知姓名甚至不知性别的人谈何容易？更何况魂魄转世后，成魔、成妖、成仙倒也罢了，若只是个世俗凡人，不过匆匆几十年人间岁月便归于黄土，又要到哪里去寻？
“本来我也无十分把握，好在‘惦记’你的不止我一个……我想，你总会回来的。”爁焱流露出几分得意而笃定的神色，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一直在留意截教和阐教收进来的门人。当然，我也担心你转世之后，性子和样貌会变化，完全蒙混过我的判断，也曾怀疑过几个……但在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几乎可以肯定就是你！你的眼睛！一模一样！冷傲的感觉一点也没变！”
紫微帝君曾言及杨戬的眼睛极像烬歌，通天虽然不提，但暗地里也觉得两者是极像的。杨戬自己也在梦里见过前世烬歌的样子，却没看出半点相同：不管是眼眶形状还是睫毛曲直都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再加上烬歌标志着古神血统的泛着琉璃色的瞳仁，两人的眼睛实在找不出什么实在的相似处。
但，眸中透情，眼里看人。
那借由一回眸、一交睫间显露出的爱憎性情却是□□无法掩盖的。
冰冷刻骨，而温柔不绝，傲骨未变，霜节仍在，那些为之魂牵梦、刻骨销魂的人又怎会认不出？
被记住的，不是顾盼流转之间的霜寒雪冷，而是灵魂的孤傲刚硬。
“复活的咒术我必须一击成功，所以我虽有九成的把握确定是你，但还是没敢轻举妄动，我需要一个比我更熟悉你的魂魄的人来打消我那一成疑虑。我义父元始本是最佳选择，只是他藏得太深，每次见你都是滴水不漏的样子，”爁焱突然轻轻地笑了几声，“也很正常…………否则也不会找个弟子隔着辈分教你。若是换了通天，定不会顾及那么多。”
“所以你告诉我金典阁在碧游宫，就是想引我去见通天，试试他认不认得我。”杨戬冷冷地插了一句。爁焱只几句话，他便把之前的一些异象联系起来。
“你能从碧游宫全身而退，我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爁焱的注意力转移到榻上，他今晚最后等待的————古神的血肉，正随着伏羲渐渐恢复正常状态而渐渐接近目标。
“为什么非要伏羲的血肉不可？”杨戬突然出声问道。
“古神族基本都避世了…………不然，我本也不想伤他。”爁焱目不转睛地看着逐渐显出真身的伏羲，“我的血肉最合适，但我是施术者，没法动用。除我以外，现世留下的男性古神只剩下那几个，我在火云洞住过些日子，伏羲待我一向很好，只好去求他。”
“他不会同意的。”
杨戬几乎可以想象出下面的发展。这什么复活的禁术连自己都没听过，想来定是流传极少。法术流传越少，危险性往往越大，以伏羲平和持重的性子，定然不会同意。
爁焱早就打定了主意，又怎会轻易放弃，于是索性偷袭伏羲，只是没料到重伤的伏羲竟退化到假死状态，逼得爁焱必须等他恢复正常才行…………或者，伏羲重伤之下无力反抗，为防爁焱取用他的血肉，故意使自己进入假死状态……
不出一盏茶时间，伏羲已现出真身，犹自未醒的姿容清绝温婉，隐约透着银蓝色的长发散落胸前，黛青色的粗长蛇尾滑出榻上，盘于地上。
爁焱扶起被杨戬扯倒的烛台，一个个点燃蜡烛，烛火因为他微微颤抖的手而诡异地跳动…………万事俱备，万事俱备…………爁焱知道，他苦苦经营已久的目标已触手可及…………
暗黄的光芒如潮水般淹没营帐的每个角落，爁焱俊美端正的脸因为脸部肌肉不自主地颤动而有些扭曲。
当杨戬被烛光照亮时，爁焱突然发现杨戬的脸色苍白得不正常，鬓角甚至被汗珠打湿了。
“你流汗了…………害怕吗？”
忍不住脱口而出，但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杨戬可能害怕？
“我是有些害怕。”
杨戬竟然回答了。
杨戬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
下一刻，爁焱的思维已经被骤然打断，不止思维，他张着嘴，却已发不出半点声音！
杨戬站在他的面前，浑身散发着冻结一切的煞气！
汹涌如海，冷凝如山，战神的煞气！
“确实是小时候没教好。”
杨戬勾起发白的嘴角，睥睨着爁焱的目光毫无笑意。
握着墨扇的扇柄手使力向后抽出，爁焱左胸上登时鲜血狂喷，杨戬挥开扇子，飞溅的血液“哗啦”扑上墨黑的扇面。
爁焱似乎这时才感觉到铺天盖地的疼痛，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颤抖的手捂住血肉模糊的伤口…………刚才一刹那，他几乎以为杨戬的扇子已经把他的心脏打穿了…………
胸口一阵翻涌，爁焱整个身子大大地痉挛了一下，浓血冲破喉咙，“唔…咳，咳咳………怎…怎么会……”
“你太自负了，使的剂量刚刚好，不多不少————对付以前的我。”杨戬长袖一振，晃掉扇子上的血，“只不过我前几日吃了两颗琳瑉丹，添了些功力，看来你是不知道。”
爁焱愣愣地听着，剧痛使他无力动弹。已不知要以何种表情应对，他苦心谋划了那么久，为了万无一失而准备了那么多，就这样结束了？这样简单地…………
杨戬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气势慢慢沉下去————他的脸色确实苍白得不正常，“血肉，魂魄————只怕光这两点还算不上禁术，还需要点别的什么？”
爁焱直挺挺地跪在那，仿佛已经死了。
“你之前是不是说‘法力不能浪费’？连这点法力都要吝惜，这禁术要的法力看来足够掏空你了。你是古神族，失去法力会有什么生不如死的下场你自己比我清楚。”
杨戬的声音慢慢低下去，说到最后，几不可闻。若不是看出爁焱是抱了如此孤注一掷的狠烈决心，他也不会留他一条命。
“又晚了，难得英雄救美的机会。”
来人一阵风地冲入帐中，看到帐中的情景，立时明白了几分，惶急之色也随之散去，邪魅地调笑了一句。
杨戬看着他，眼睛亮了起来，软化了冰霜的寒意，竟露出了纯然的笑容，润物春和，暖人心田。
“不晚，不晚…………”
来人正是通天。
他去了一趟玉虚宫，发现那里记载禁术的书竟然都被人翻动过了，有如此权力的人在玉虚宫中寥寥可数，更何况阐教乃名门正派，门下弟子为何会对禁术如此感兴趣？
联想起最近爁焱的异状，通天心中顿生不安，急忙赶了过来。
看来杨戬已经把事解决了，通天看了眼榻上沉睡的伏羲，正要向爁焱问话，突然注意到杨戬的脸色，“———戬，你怎么了？”
通天抢上一步，扶住杨戬的肩，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去握他的手，却握了个空。
瞬时，通天的心像是掉进无底洞，一下子就掉没了。
衣袖里，只有一团银色的火焰。
杨戬感觉到对方身上温度，眼睫颤动，轻轻地喟叹一声，“刚刚，我还害怕……”
————害怕等不到你来。
然后，他看到通天近乎惊恐的绝望表情。
他瞪大的眼中，清晰地印出————杨戬背上熊熊燃起的咒火。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谁与长招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