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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狗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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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狗肉,大名黑豹。本来我是极喜欢黑豹这个名字的,多好的名字,兼具野性和力度,可是那群人总爱叫我狗肉。叫着叫着吧,嘿还真奇了怪了,居然就这么习惯了。人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英雄不问出处,好歹我也算一条在战场上负伤的英雄好狗,太纠结于名字这种身外事显得我挺没气度的。
我,狗肉,一条瘸了腿的狗,有人说我是德牧,有人说我是狼青,还有人说我是昆明犬,我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我也不清楚。我的第一任主子,也是个来历不明的主,按他自己的话来讲全身上下除了爹妈给的骨肉,没有一处不是偷来的,连名字都是假的。乱世之中能活命就不错了,谁特么还管你来历啊?
我的第二任主子也是个瘸子,一个瘸腿的军官和一条瘸腿的狗,走在路上总引人侧目,我鄙夷地甩了甩头,南天门都上过的狗,谁还在乎这点儿眼神啊?于是我又跳上了我那瘸腿主子的吉普车,趴在了座椅上。我喜欢敞篷车,风扬起我的狗毛,我就是天下唯一的王,放眼望去,方圆百里还有谁家的狗有我威风?
当然,英明神武如我,也是有过黑历史的。我的第一任主子——就是那个脏兮兮的假团座,他第一次要被执行枪决的时候,我上不了他的吉普车,一路从禅达狂奔到郊外险些没把我累死,自此我发誓一定要在吉普车上撒泡尿泄愤,这个愿望后来由我的瘸腿主子替我实现了。
确切的说我不止两任主子,只不过他俩和我的时间待的最久,我记得祭旗坡上有很多人喜欢摸我的头喊我狗肉,南天门上为了不杀我充饥,把团座儿揍了个半死,只是后来他们都不在了而已。其实我是愿意的,虽然我只是一条狗,但也是一条堂堂正正的中国狗,为国而死得其所哉。
说起来我委实是瞧不起我那被竹内联山养的同胞兄弟,居然活生生地被吓死了。
呸,真乃狗界败类。
烦啦又开始做猪肉炖粉条子了,这是他最拿手的好菜。我嗅了嗅狗盆里的猪肉炖粉条子,确定酱油味道不浓才开吃。他第一次给我做猪肉炖粉条时下了整整一瓶酱油,饶是我是一条不挑食的狗,也吃不下口味那么重的一盘菜,他倒吃着吃着就哭了。
我不屑地切了一声,不就是酱油加多了么,至于这么没出息么?
想当年狗爷我头顶南天门,脚踏祭旗坡,再难吃的食物都下嘴了,这烦啦还不如我一条狗。
烦啦,烦啦,我总是这么叫他,虽然他也听不懂。我不明白,明明当年大家都是这么叫他的,怎么后来有人叫他一次“烦啦”他就奔溃到要自杀?
村里的小孩儿总喜欢在背后叫他死瘸子,他倒是不怎么恼怒,也不回应,只是一瘸一拐地和我走回去。我冲着后面的一群小孩儿龇了龇牙,小屁孩儿不知道天高地厚,要赶上几年前,烦啦嘴里喷出的毒液能把你们淋得尸身都不剩。
没事的时候烦啦会带着我去怒江边上叠纸船,这地方我是熟悉的,当年正是狗爷我气吞山河英勇无畏力挽狂澜地绑着绳子去了对岸,那次我终于被团座儿叫了我威风凛凛的本名——黑豹,还得到郝兽医官方认证我是一条好狗,他们应该被我叫“人肉”,只是很久之后我也没再看到那个老人了。
我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时不时嗅嗅他身上的味道,每次折纸船的时候他的身上就多了几分悲凉的感觉,带着些战火的硝烟味儿。
“小太爷今儿接弟兄们们回家了啊,一个一个来哈”烦啦折着纸船开始自言自语,折一只纸船放一只下水,然后看着那船随着滔滔江水顺流而下,再将死人的魂渡过来。
是的,我看得见死人。万物通灵,人类自以为自己是灵长类生物站在了食物链顶端,傲视万物却被欲望遮了眼睛,什么都看的见,却又什么也看不见。
烦啦也是看的见的,他说因为他将死人活在了自己身上。
有人去还南天门上三千条命了,他得去把那三千条命渡回来。
烦啦总在自己屋前点着长明灯,引着江对岸的孤魂野鬼回家,再摆上点酒食冥纸送他们上路投胎,那些鬼魂操着不同地方的口音,一一给烦啦道了谢再相携离开。
招魂招得多了,烦啦屋前的阴气也就重了,本地人都不太来他家,几年过去了,烦啦也不成个家,毕竟没哪户人家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个成天招魂的人,何况他还没什么积蓄。
可我知道的,烦啦他根本不会招魂,除了有一双能看见死人的眼睛,他和常人没什么两样,全靠叠纸船这种笨法子把魂从江对岸带回来,那船还常常翻覆于滚滚江水中。
“要是那破落户在也就好了,他那手艺再不精通也比我这门外汉强。”得,烦啦收拾着桌子又在自言自语了,我跳上了椅子把下巴搁上桌子,尾巴晃来晃去昭示着我的存在感——你狗爷我,饿了。
他窸窸窣窣倒出一点剩饭给我,我便扒拉着吃了。嘿好兄弟,终于不做猪肉炖粉条子了,改做羊肉面条了。
来的鬼魂大多是烦啦不认识的,偶尔碰到几个祭旗坡上的兄弟,烦啦总会和他们聊上很久。我盘在角落看着他对着空气里的鬼魂说笑,恍恍惚惚又回到了祭旗坡,某个嘴贱的小瘸子每日吐出最恶毒的话,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浑身是刺的小刺猬,可拨开那层皮才发现此人其实是只需要顺毛的小奶猫。
可是祭旗坡上唯二能给他顺毛的人,一个早已投了胎去找他牺牲的儿子,一个我却再也没见着。
“你大爷的!小太爷最讨厌那滑不溜秋的冷血玩意儿,你还要我给你做蛇羹?!”
“哎呀烦啦,蛇哥做的饭那么好七,你都七了这么久了,给蛇哥我也做一碗,让我好上路呗。”
烦啦终究是骂骂咧咧地准备了几天,抓了一条蛇,在蛇屁股的指导下做了一碗蛇羹。
“啊呀不是这样放血的啦!”“要拔毒牙的,你想毒洗蛇哥我么?!”
“你大爷的再嚷嚷你来做!”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烦死了,我把耳朵一耷拉就蜷在角落睡了。
醒来后他俩还在聊。
“送走了好多兄弟啦,兽医,豆饼,要麻,还有康丫儿,就是没看到迷龙那瘪犊子,肯定跑去找他老婆了,他死前就那熊样,成天趴在地上拿一狗绳在自己脖子那拴着,不是给他老婆牵就是给他儿子牵。”
“迷龙还有老婆,连团长都有军需官的小老婆可以睡。”蛇屁股哼唧哼唧地说着。
提到团长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好啦烦啦,蛇哥我该走啦,谢谢你的饭,蛇哥我要投胎过好日子去啦。”
“行吧,一路好走您嘞。”
蛇哥出门后,我看见烦啦低头抹了抹眼泪,我走到他身边蹭了蹭他的腿,他皱了皱眉,然后抓着我的脑袋开始囫囵揉,我最烦被这样揉,以前是团长,现在是死瘸子,这俩货怎么都这无聊,团长还说我是他兄弟,孟烦了才是他从命根儿里带出来的吧?!
一天我正在趴在院子里晒太阳,突然听到“哐唧”一声,烦啦手里的盆儿掉地上了,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向了门外,一个猥琐至极灰不溜秋的男人站在门外,露出了熟悉的猥琐又谄媚的笑。
我定了定神,仔细确认了一下,可不就是我那失踪了好几年的主子么?
“你大爷的!”烦啦大叫了一声,声音里夹杂着愤怒和委屈。
死啦死啦惨淡地笑了一下,冲我努努嘴,“黑豹!”
我冲了过去,被他抱着又揉又亲,尼玛,能不能别每次都揉我脑袋?!
但我没再反抗了,他的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一股我在孟烦了身上才闻得到的味道。这味道来自于死人,只有经常与死人和鬼魂打交道的人才有的特殊味道。
死啦死啦牵着我进了门,烦啦还是在生气,气鼓鼓地瞪着他,连脚底下的盆儿也不管了。
我环着他俩转圈,正好把他们环进了一个圆,生死同命,永世纠葛,兜兜转转还是原来那个圈,可不就是说的他俩么。
然后我就看见死啦死啦眼泪流了下来,他还是那样惨淡地笑着,仿佛跨越了血火和山川。
“烦啦,我去缅甸啦。虞啸卿把我放了,我无处可去,只有去缅甸啦。我总得把留在缅甸的弟兄们带回来。”
“你大爷的,我和张立宪找了你这么多年!你走前一声都不吭!”
“不能害了你们啊烦啦,我已经害了虞啸卿了,放走□□多大的罪名,不能再害你们了。”
烦啦忿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往屋里走,死啦死啦哭丧着一张脸在那站着,撇着嘴对我笑了笑。
可别,您这笑我瘆得慌。
“进来啊,瞧您那破落样儿,全身上下拿去榨干了都榨不出几滴油来。看你大爷,进来吃饭。”烦啦白了他一眼就进了屋,我挺高兴的,一直以来烦啦温和的不像话,现在他终于有点儿人味儿了。
死啦死啦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他跟了进去。
烦啦简单弄了点菜,重重地将碗放在死啦死啦面前。我很好奇,按理说死啦死啦回来了,他应该高兴才对,怎么这么别扭?
不过我也不想再想了,我跳上了桌子准备分一杯羹,被烦啦一把拍下,死啦死啦赶紧把我抱过去“没事没事,他想吃就让他吃,我不饿。”
“哟喂,合着您就爱和狗分食是吧?”说完后烦啦找出我的狗盆把剩下的菜倒进去,我从死啦死啦怀里蹦出去对着盆狼吞虎咽。
死啦死啦并没有着急吃,他环视着四周“这院子倒是还没怎么变。”
“外头是没变,里面就不好说了”烦啦终于正眼看着死啦死啦了,“他那床塌了四次修了四次,再也修不好了。小太爷把那一把木头卖了,还赚了点。”
死啦死啦大约是想到了什么,没再说话,只是低头扒着饭。
烦啦看他吃的太凶,又给了他一杯水“你……你慢点吃,你赶着投胎啊要做大头鬼?”
死啦死啦接过水喝了“烦啦,以后打算去哪啊?”
“有个人欠了南天门三千条命,我得帮他把弟兄们渡回来。”
死啦死啦抬头看向烦啦,眼里是我看不懂的悲悯和沉痛。末了他擦了擦眼角,“好。”
死啦死啦住下了,死乞白赖是他最大的本事,稍微磨了几句烦啦就让他住在院子里了,又或者是烦啦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赶他出去。
我每天跟着他俩上山砍柴,听着厨房里传来烧菜的声响,陪同死啦死啦去烦啦教书的小学接他回家,有小孩儿向我扔石头,死啦死啦便做出又凶又狠的鬼脸把他们吓跑,然后自己一个人咋咋呼呼地大笑。
死啦死啦依旧是以前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却总能把烦啦治的服服帖帖的。没事的时候还喜欢撩拨烦啦,不是扯扯他的头发就是趁烦啦刷牙的时候给他的屁股来上一脚。
“去你大爷的三米之内,告儿你小太爷也是当过辎重团团长的,胸前的徽章能糊你一脸,别再招呼我来招呼我去的!”
死啦死啦掐着烦啦的大腿把他掐得满地拍手“老子一天是你上司,一辈子是你上司,烦啦,咱俩早就同命了。”
“大爷的!”
曾经烦啦自言自语地跟我说了很多不明所以的话,每句话都没提到死啦死啦,却每句都有他。现在死啦死啦回来了,他终于不用再对着我掉眼泪了。
是的,他再也不用对我掉眼泪了,倾诉着那些他以为我听不懂的话。现在他有倾诉的对象了,那人和他有着同样惨痛的经历和情感,他们之间是三米之内生死同命的纠葛,是互相支撑对方活下去的希望和动力。
死啦死啦的回归给烦啦的生命一点一点照进了光,他终于有了做一个正常人的情感,村口教书的孟先生也是有脾气的,有他的嗔痴恨念和爱恨愧疚。
他曾孤独地给死人招魂超度,可他现在再也不会独自一人。
死啦死啦重拾了他的旧本行,“我娘说我没有魂根,扰得活人不得安宁,死人不得归乡。可这手艺有也比没有好啊,弟兄们还得我来渡。我已经从缅甸渡了一路回来了,我得把南天门上的一千条命也渡回来。”
他们就那样立于怒江东岸,一个跪下来唱着古老的符咒招魂,一个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叠着纸船,我看着南天门之上渐渐升起他们的同袍,一个一个接受了死啦死啦的梵唱,站在纸船上回归他们的故里。
他们生前无人握住他们的双手,死后有死啦和烦啦带他们回家,尽管那两人看起来是这么的不靠谱。但我想他们是愿意的,他们的怨气终将在这呢喃中渐渐平复,死后终于可以归于安宁。
回去的时候夕阳照在我们身上,在禅达的小巷里拖起长长的影子,两个人,一条狗,行走在青石路上,就这样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