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00
      万幸草木皆无情。

      01
      我在这后宫之中,已经待了太久太久。
      或许旁人听来,“太久”二字左不过数十年。但与我而言,那些流过的岁月,就像足底枯叶化作的护花春泥——我已记不清到底有多少了。我静静地伫立在这四四方方的天里,看着宫阁中的人换了又换,她们有得宠的时候,亦有失宠的时候。但她们每一个都那样美丽,每一个在入主这宫殿时,都会有太监吹捧:“大梁的神木就存在娘娘的安乾宫呢!可见皇上对娘娘,真真儿宠爱!”
      我嗤笑。什么神木?我不过是一棵倔强的菩提老树,喜爱这安乾宫的地儿,便在这里扎了根。我见过许多朝代更替,那些逼宫的将士们浴血战到我跟前时,却都兵甲竟卸,在我面前虔诚地双手合十,仿佛想要洗清什么罪孽。可我只是一棵树,就算我能听到他们的祈祷,我也无法感同身受,更无能为力;我只能沉默地注视着,从他们来,到他们走;再沉默地迎来这宫殿一个接一个的新女主人。
      在安乾宫待得最久的,是泰平朝的一个女人。宫人们见了她总是诚惶诚恐,活像是箱笼里的鸡鸭——她在百米时,便慌张起来,你压我的裙角,我踩你的靴子;五十米时,便扑通扑通跪地,头埋得死低;近前儿时,便是三呼千岁,鬼撵着般地赛大声。她不过是冷漠颔首,或置之不理,或淡淡一声“起”。

      02
      宫人们最初称她婕妤娘娘。
      我纳闷极了。安乾宫里的女人,位份最低的都是昭仪,区区婕妤,哪里来的能耐住进这里?况且我记得彼时泰平朝是有皇后的,她何以被称作千岁?
      草木的疑惑,不过是风起时叶片簌簌的响声。她偶尔会抬头,静静地注视我不算繁茂的叶冠,于是我心惊肉跳,生怕她有什么异能,能读出我的轻蔑。她却温然看我,全不似对着宫人和皇上那般的冷酷。
      是也。她对皇上,也是默然的。皇上来的时候很多,一轮日升月沉,我便能见皇上一回。有时那小子想驱散宫人在我脚边与她欢好,她总是不乐意,但她模样生得极好,活似成精的狐狸,因而“不乐意”的神情瞧起来也像是欲拒还迎。
      皇上纵着她,几乎到了放任她为所欲为的程度。她曾因晨起梳妆被梳掉了几根头发,而活活将伺候的宫人杖杀。那会子皇后也来了,气她的张狂,抬起颤抖的手指指着她,正欲斥责惩处,皇上匆匆赶来,不顾周遭眼光,将一脸平静的她拥入怀中,只问她:“可扯疼了?”
      皇后和宫人们被皇上喝退,大气都不敢出。我看见她蜷缩在皇上的怀抱中,眉眼间萦绕着一丝疲倦。
      世人皆认为,她这般狠毒又受尽帝宠的女子,该是借一副妖精似的样貌,以色侍人,极尽所能勾引皇上的。可她不是。她不爱施妆,巴掌大的脸上总是干干净净。大多时候,她只是静静站着,我不常听见她说话,但她的声音好听极了,仿佛落在玉盘上的珍珠,又仿佛流在山林中的小涧。她也弹得一手好筝,那曲中情谊,直逼得草木落泪。
      她明明是无情的。我从未在她脸上找到过一分一毫除了冷漠之外的情绪。那种冷漠,真真正正是视万物为虚无。

      03
      每年的千秋节,也是她的生日。她双十华诞那年,宫中喜乐奏了三天三夜。有些宫人不晓得缘由,窃窃私语地互相询问:“往年间千秋节也未曾见得如此盛礼,今年皇后娘娘只是虚岁礼,为何如此隆重?”晓得个中情理的宫人便一声嗤笑:“今儿皇后娘娘是虚岁礼,可咱们娘娘,却足足双十。”
      第三天上头,外头的灯火依旧热闹着。她早早倦了,回了安乾宫。晚间时分,皇上也跟过来了,皇上有些薄醉,揽着她在我脚下头的石台边要继续喝酒,她也未曾拒绝,葱管似的二指捻起瓷杯,由得唇边一丝酒液溢出。皇上怔怔看着她,半晌才找回言语:“朕的绵儿,从左看是九天谪仙,从右看是摄魄妖姬……”
      “皇上折煞臣妾了。”她打断皇上的话,依旧面无表情,皇上注目她片刻,呼来大太监,道:“传朕旨意,安乾宫傅婕妤,晋昭仪,赐号‘俪’,赐协理六宫之权。”大太监低头跪着,肩膀颤抖不已,许久不见回话,皇上今日心情好,倒也未曾怪罪,只皱眉道:“作何?”
      大太监抖着声气儿:“皇……皇上,这不合规矩……”趁着皇上还未说话,大太监紧忙着道:“傅娘娘未曾诞育子嗣,连跃两级晋升已是不妥,何况昭仪,乃九嫔之首,这九嫔之中,还有资历颇深的许昭媛、安昭容、谢淑仪,这些可都是潜邸时便跟着皇上您的老人儿啊!傅娘娘侍寝不足一年便由更衣晋至婕妤,宫中已然是人人侧目了!”这先帝拨给皇上的老太监说到此处,已是老泪纵横:“更有祖宗的规矩在——宫女侍寝者,位份不得高于嫔位,皇上为了傅娘娘,一再破例,这前朝后宫,天上天下都是看着的呢!”
      皇上脸色难看至极,连连称“好”,接着道:“朕不晓得,朕的天下,要你一个阉人做主了!李安福,从今以后你就是总管太监了!这宋老太监……哼,”皇上顿道:“即刻杖毙!”
      李安福如何不懂事?当下宣来侍卫,拖着说不出话的宋老太监出了宫门行刑,这边人刚走,李安福便率领众宫人,跪地齐呼:“恭喜昭仪娘娘!”见皇上挑眉,着紧着带头道:“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上满意颔首。一直不曾开口的她终于说了话:“皇后未死,臣妾担不起这一声‘千岁’。”她的话可谓是大逆不道,但皇上置若罔闻,道:“朕就喜欢他们贺你千岁,这天下是朕的,也是你的。”

      04
      这话传到皇后耳朵里时,皇后登时昏过去了,皇后身边的宫人来报时,已经夜深,皇上昏睡在安乾宫中,只余她一个人站在宫廷之间,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前,示意那宫人不要说话,她说:“回去告诉皇后,她的人若再敢进到本宫的安乾宫中,便别想再出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出这样凌厉的话,许是她也醉了。她让宫人们退出殿外,回头看了一眼皇上睡着的宫殿,解下外袍,只着一袭清冷的月白裙,开始跳舞。她当真似仙似妖又非仙非妖,总之不像这尘世中人。那一晚我才知道,她跳舞原是那样好看。
      约莫小半个时辰,她舞得累了,靠到我身上,不顾粗糙的树皮磨痛了她的肩膀。她开始说话,她说了那样多,她说她父母爱人子女皆死于官府之手,她说她孑然一人,什么都无,什么都失去不了……
      是的,她入宫为奴前,已经嫁人,育有一子。她夫妻琴瑟和鸣,儿子活泼可爱;虽身处农家,却也充满率真乐趣。那般平静的日子被她父亲遭到诬告打破。她父亲为给为官者抵杀人罪,一家都被灭口。独剩了她一人,因着容貌艳丽,被狗官送进宫中。她当宫女不过三月,便被当今皇上,民间人口中的“昏君”看重,由更衣一步一步封至昭仪。
      她从不说身世,也从不谈复仇,她的满腔热血、一颗真心,早已和亲人们合葬。她如今,不过一具身躯,外由金玉堆砌,内里破败不堪。
      皇后那一病,便再也起不来身了;病势起伏了约莫十年,在泰平二十三年时,薨了。李安福把凤印送来安乾宫,恭敬交给已成为皇贵妃的她手中。李安福小心翼翼道:“娘娘听了十年的‘千岁’,如今真成为千岁了。皇上将娘娘的封后大典定在二月初二,是个好日子呢。”
      她还是那样美艳,数十年来,她终于笑了。那笑石破天惊般,惊得李安福也呆了。她问:“如今国库虚空,封后大典却依旧如此隆重,本宫真怕天下不安。”她言下之意是皇上昏聩,李安福自然不敢回这话,只絮絮道:“娘娘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皇上亏了谁,也不会亏了娘娘啊!”她不置可否。
      封后大典结束后,皇上原本要留宿安乾宫,却被她拒绝了,她道身子不爽,皇上也不敢太过强迫她,只独自在乾宁宫中歇下。那一晚,她坐在我脚边独饮,酒壶空了一个接一个,宫人们惧她,不敢来劝,只能懂事地退出殿外了。
      她说:“这些年来,死在我手里的嫔妃、大臣、宫人怕有上百个了吧?”
      她说:“难怪他们都怕我,我那样狠毒,我会因任何微不足道的小事取人性命,外头的人都称我妖妃。也有人看不起我宫女出身的吧?不过那样的人,全都不在了。”
      她说:“我在意什么呢?人命罢了,我有一双翻云覆雨的手,人命在我手中,难道比草芥值钱吗?”
      她说:“人都说菩提树上有菩萨,可这菩萨,她什么都看不见,她不忍低头,不敢低头。”
      她说:“我记得,当初我家里也有一棵菩提树,苗是我母亲选的,肥是我父亲挑的,我和我儿子亲手种下,我夫君日日看顾着它……”
      她沉吟:“那棵树,如今怎样了呢?”
      二月初三,满宫宫人来安乾宫给新后请安,宫人们久久听不见新后传召,战战兢兢推开宫门,只见那棵菩提树下,坐着一名衣着华丽的女子,那女子着黄金凤冠、正红凤袍,端的是艳绝世中人。那女子闭着眼,唇边一抹浅笑,一丝鲜血。李安福连滚带爬地奔过来,已明白不好,还未开口,便先厥了过去,还是安乾宫里的大太监强忍着眼前阵阵发黑,紧跟着爬过去,捡起她手边散落的一张信笺,高声痛呼:“山陵崩了!”

      05
      那信笺上,只有一句话。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