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月季》苟枕猫

1、第 1 章

　　黄月季开得旺盛。
　　下半身已经完全腐烂了。我曾经细数自己剩下的日子。
　　我从岁月的风雪中走来。经历它的人，万分之一会撑不过去，身体渐渐腐烂，最后心也渐渐干枯，靠着盈满的空洞在繁华中苟存。
　　我失去了华美容貌与意气风发，只剩散发着腐臭的躯体，静坐着，看着窗外的青春男女，想象他们的美好年华。亲人、朋友不曾远离，他们为我抹药，不知名的偏方，模模糊糊的药效。
　　阳光透过浅黄色的花瓣，一褶一褶里蕴藏着典雅的柔光。黄月季是多么美啊。我等待着，等到这朵小精灵落下最后一瓣，我的心差不多就开始干枯了。
　　我空洞的眼神盯着窗户，玻璃上是自己的面容。钢笔干涸了，因为我已经什么也记不起来了。那些欢愉，天然的或者是人造的，都会慢慢蒸发，最后只在这椅子椅子上留下一副白骨。
　　雷鸣阵阵，将要下雨。倏忽间，我想起了母亲载着我，从雨中归来的场景。那时院子里还有翠绿的丝瓜。
　　有一天，我从梦中醒来，费了半天劲，终于明白，我的心，开始干枯之前，可以捐出去，造福别人。我很快笃定了想法。我让父亲找来最好的医生，让他把我的心捐给别人。
　　“这孩子太可怜了。他真是善良。”医生捂着鼻子为我做完了手术。为了让我看见这颗心给别人带来了多么大的幸福，医生摘下一朵黄月季补在心的位置，这样，我不至于一命呜呼，至少在化为白骨之前，还能看看这人间。等我完全腐烂时，黄月季也就完全凋零了。
　　说实话，黄月季比心还好用些。我在每个花瓣的每一个褶皱里感受到了我曾经的快乐和悲伤，在花蕊中感受到家人朋友的温情，还有一种说不出名的感觉。这些在我原来的心里已经消失了。如今再次找回这些感情时，我莫名的喜悦与失落。我找到了失去的感情，却再也不能容纳新的感情——尽管原来的心也不能。
　　又过了几天，医生跑来告诉我，我的心已经找到受体了，是一个女孩，手术很成功。我感到欣慰，开始幻想她用我的心，与她的朋友一起，歌唱、旅行，度过美丽的青春，幻想着她拜访世界上的善良的人，细谈生活的美好。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决定去拜访她，看看我的心在经历些什么。父亲推着轮椅，我们来到她的庄园门口前。庄园里种满了郁金香，还有一座金光灿灿的城堡。那个女孩的父亲对我们的到来感到意外，当他貌似费尽周折、极不情愿地把女孩叫来时，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装神弄鬼、神神秘秘的待客方式了，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自卑感促使我离开。但我看见了女孩的双眼，那双眼比我的还空洞。
　　医生告诉我，接受我的心以前，女孩既没有心脏病，也没有遇到什么灾祸。她的心，仅仅是坏了。她从不珍惜自己的心，任由它在污糟的环境中承受不该承受的欲望、情感。最终心损耗过度，不再能用，成了“无心人”。在得到我的心后，她依然阻挡不了这颗心的恶化趋势。
　　我有些失落，但也不想去关心这些了。黄月季的花瓣一片片的凋零，我的生命即将终结。
　　我躺着，身上盖着白布，周身围着一圈蜡烛。父亲在叹息。最后一瓣，终于要凋了。
　　那个女孩突然破门而入，她踢翻了许多蜡烛。
　　“我受够啦！这颗烂心，敏感又脆弱，遇见一点小事就扑通扑通跳，还让我在阿辉面前出丑，我受够啦！不要啦！还给你！”她骂骂咧咧，随即撕开胸膛，揪下那颗心，扔在白布上。她的随从这时终于追了上来，其中一个赶紧把一颗上好的心补在她胸膛里。
　　女孩走后，医生猛吸了一口烟。“快！把心补回去，还能让他再活几天！”不等别人反应过来，医生切开骨头，取出没有花瓣的花托，把心又补了回去。
　　现在我的心又回来了。让人惊奇的是，那个女孩把这个心里填满了欲望，还有一丝同样说不出名的感觉。然而，这颗心的活力，让我活过来后还能不再空洞。
　　遗憾的是，我本能地清除了那些欲望，于是心得活力也随之消失，心不可避免地开始枯萎起来。
　　所有的黄月季都枯萎了，冬天来临，雪封住了一切。我朝窗户吐气，感受水汽结成冰花。一具白骨有一个心，在冬日等待死亡，没有比这更寂静的事了。
　　我听不见，也看不见，只能用这心去感受。
　　医生与父亲坐在火炉旁谈话，有人踏雪而来。那个微弱的心，在雪中蹒跚难行。还是一个女孩，她可怜的心，不停地被身边的人剥削、揉捏，最后一个男孩在上面刺了一刀，终于使之报废了。
　　“真是可怜，这颗心好像已经完全不能用啦！”医生惊叹。
　　我咔哒咔哒的咬牙引起他们的注意，用钢笔写下我要说的话。我表示想把心给她。我用不到心了。与其任之枯萎，不如将它送给别人。
　　很快，女孩接受了这颗心，她缓过劲来，把目光转向了我。
　　“你接受我的心吧！它受过伤，却不曾枯萎。”
　　我拒绝了。我不要别人的心。我死了，我还存在。但一副白骨注定无聊、沉寂至灰飞烟灭，带着别人的心，会让他们的心失去价值。我想要她带着我的心，远远的离开，不要愧对它。
　　“你为什么不接受我的心呢？是因为它受过伤了吗？”女孩不解又焦急。接着医生也说，要不试试吧。
　　我为他们献出了足够多，不会再有什么值得羞愧的事。我也曾见识到足够数量虚伪与恶劣的心，拥有这些心得人，肆无忌惮地带给别人绝望。我不想与这个世界有任何交流了，不管这世界曾带给我我美好，也不管这世界曾让我腐朽；不管我曾经对这个世界充满希望，也不管如今对它漠不关心。
　　我的关节已经被冻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然而我也不想再向别人传递信息了。我存在着，这世间再与我无关，直至朽骨破碎。不管女孩怎么劝说，我都固执地不再做出反应。
　　父亲知道我还没有离去，他让女孩不要放弃。但是没有用。
　　“你知道你家里为什么种黄月季吗？”医生突然打破了沉默。
　　“因为黄月季能暂时代替心让人生活。”父亲回答。
　　“当初，你母亲和我都有被伤的心。我们走在一起，互舐伤口。终于两颗心修复，我们组建了家庭。后来，你姐姐夭折时，我的心被重创，再也难以修复。于是，你母亲把心给了我。在你母亲快死去时，这位医生突然想起来，黄月季可以用于短暂的代替心来支撑人的生活。于是，你母亲便靠着黄月季活了下来。再后来，又有了你。黄月季无法再承受你母亲对你的爱，她没有了有用的心，再次濒临死亡。这时，医生取出我那颗无法修复的心，它已经被做成了标本。医生把这颗心装入你母亲身体里，你母亲活了下来，并且心也奇迹般地修复。这时，我们才发现一个道理：当你给别人心时，你要接受她的心，这样，你们两个才能都活下去。当初你把心捐给那个无心的女孩时，我有些失落。因为你将永远接受不到她的心，意味着她活下去后，你却要死亡。“父亲娓娓道来，像是回忆，又像是劝说。
　　我空荡荡的脑袋里逐渐有些活动，开始去试着理解这些事情。人们容易把自己的心给出去，却常常忘了接受别人的心。只有心交换时，才是两个人的互相支持，一个人单方面的给出心是对自己的毁灭。
　　“既然你把心给了这女孩，就接受她的心吧。“父亲又说。
　　我把捂着的手从胸膛挪开，我的中指断掉，粘在了胸腔上。中指按着一片黄月季花瓣。
　　医生给我动了手术。他顺便帮我把中指也接上，“或许他仍需要用这根手指去鄙视别人。”
　　我不再等着去死了，而是好好活着。我的身体开始恢复，每一寸肌肤开始在骸骨上附着，心也会扑通扑通地跳，就像曾经窗外的青年男女遇见让他们心动的人那般。
　　春天来时，我已经再院子里劳作了。我在院子里种满了黄月季。我仍需要这些美丽的事物，这样，心受伤时，不至于死亡。
　　我给了那女孩心，也接受了她的心。我细细感受她的经历，感受这颗心承载过的无比热烈的情感。我用了些功夫，抚平了这颗心受过的伤。这颗心随着我的身体逐渐恢复，在我需要时扑通扑通卖力地跳。当然，我很珍惜这颗心，不让它受太多的伤，不让它承载太多的欲望。
　　五月，黄月季盛开。我躺在阳光下，有着健康的身体，无比的安心。我热爱当下的生活，感叹着，愚钝的我曾不明白，心的互给是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