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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九章 一步登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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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正善的开场词让两个人很意外。
他仔细回想当年的事情,给出一个概略的时间,“约摸有个十一二年。京中有一桩登仙使牲畜发狂伤人的事件。”
展昭不记得这件事,他去看白玉堂,都从对方脸上看到陌生。
晓得他两个没有印象,燕正善想了想,提到另一件和这个相关的事情,“当年的疑犯在牢中丧命,开封府主审此案的一个厅判……像是姓林,因此被贬饬。”
这样说,就记起来一点,依稀像是有这么一件旧事。
一是登仙,一是登绝,都是登字辈。
“这两者有关系?”展昭眉峰隆起一道山丘。
“同出一宗。”燕正善言简意赅。
登仙那一桩在移交开封府前只当是寻常扰乱京畿治安来问罪,因此交由侍卫亲军司,那时燕正善主掌侍卫亲军马军司,前半程是他主理。
“有一些蹊跷。”燕正善陈述他在这期间察觉的不寻常。
那边温识遥恰好画出一个草图,落笔拿起来给诸人展示。
没人留意到展昭忽然狠皱的眉宇。
画上是一只类蛇有角的长虫。
“古书有载,名曰恶虺。”
那个疑犯——禽医的床垫下面发现这样的一个徽记,床头暗格里面翻出来,供着虺的龛位。
人信神信佛,拜道教儒教,各有信仰依托,因此也衍生出十分不好的邪门歪教。
像模像样供着他们的“神佛”。
那时候就感到不简单。
燕正善鬼使神差瞒下这些,自己暗访下去,查到京畿下辖县地一个已经烧毁的道观。
县城地小,略一询问就得知这里旧迹。
“自称‘一步登天’。”
是不是能一步登天是不知道,但这道观本身非常邪门,多方探访后知道,从前有很多信徒,后来先帝真宗在位末年,一场离奇大火将这里烧得干净。
青天白日烧起来,道观门扉紧闭,能听到里面惨叫,却没见到一个人逃出来。
当地人对这里很忌讳。
这场火被载录在刑部卷宗里。
那时候温识遥还是刑部司典库的一个小小主笔,有调阅部分宗案的权利,两个人先后找到寥寥几桩与这道观相关的案件,均有逾一二数的死伤。
可是燕正善查到这里,就没有查下去。
“为什么?”时凉翠很吃惊。依燕正善的气性,不会轻易搁置下来,“是线索断了?”
但燕正善摇头。
他凝眉,抬手指天,“不许再深查。”
天……
是天子。
这下子,白玉堂的神情都凝重起来。
夏知别迟疑说:“真是邪魔歪道,没道理……”
温识遥很快澄清:“我斗胆猜测,是时机未到,恐打草惊蛇。”
十多年前是时机未到,现在又是什么情形?
没有人能即时解答。
可是都心知肚明,展昭势必会寻根究底,不管前面挡着什么。
黄昏之后,山雨又来。
是绵绵的雨雾,静悄悄来敲窗。
山中夜晚来得迟,但快,暮色沉在山林下边,一眨眼的功夫,忽然就崇山四合,朝头顶压过来。
今夜是将来一段时间内的最后一个足眠。
发生这样的事情,展昭却没有更改计划,金吾军仍然有为期一个月的修行,他有条不紊吩咐下来,举止寻常到异样。
之前还是那副凶狠的样子,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冷静下来,像忽然之间发生的一样。
温识遥几个都感到蹊跷,又不敢来问。
只能警惕地、留意着,唯恐是风雨将至。
身为当事人,展昭好像丝毫不知道下属的惊疑。
对这一天后半的事情置身事外,回来后蹲在篱墙前逗狗。
从后面看他,宽厚的肩背像松,身边围着几条山中放养的大黄犬。
平素见生人都十分凶的犬,跟他反而相识得快。
白玉堂得空看他两眼,又伏案写信。
到落款,写“恭请福绥”时,案头投下来一道宽大的阴影。
油灯被挪到近一些的地方。
一只幼犬在窗沿上,前爪将窗搭出两朵梅花,双目湿润又无辜,映着他的模样。展昭也在窗外看他,挪过来的灯将他和信都照得一览无遗。
将尾字落笔,白玉堂取蜡粒来烧,被展昭接过去,盛在银勺里,放到火上。
雨势大起来,淅沥沥的声音,展昭在局促的屋檐下面避雨,闲适的样子,一点也不着急雨点就溅碎在脚下。
公子就在灯下给信封写字。
正中是阿雅的大名,左下写芳启,忽然问展昭:“兄长发现什么?”
是问下晌的事,也问他的态度。这么离奇,总不会是自己想通要放下。
展昭有一阵子沉默。
之后抱幼崽下去,将油灯挪到合适的位置,方便银勺借着窗台架在灯上,自己转身走进来,重新拿在手里,光影挪换几个位置,终于定下来。
他也忖度出来一个恰当的措辞,“有两件事。”
没有任何关联的两件事,他忽然起疑。
其一,要追溯十一年,景祐四年,年关,是他任职开封府期间唯一一次在这个节点领外差。
赴洛阳。
也是他与官家唯一一回做约定。
现在回忆起来,疑点有二,官家怎么知道他会在城郊那个茶寮暂留?姑且当做是巧合,暂时按下。又二:官家当日出现在那里,果真只是因为与白玉堂之间那个“交易”,才来和他说话?
有这两个疑问,就要说第二件事。
那一次洛阳一行,展昭见过这个恶虺的徽记,并且带回来。
裁纸的动作忽然停顿住。
一下子有一道熹微的光束浮出来又溺下去,白玉堂伸手去握,只鞠住一捧雾。
是什么重要的事……
白玉堂敛眉再去深想,已经追不回来。
展昭察觉他的状态,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是没有。
这桩旧案的细节已经记不太清楚,依稀一个印象是洛阳的伊阳县,几大药房失窃。
“药房?”白玉堂很意外。
展昭也是。
本该是毫无关联的两件事,却离奇有了关系。
药房失窃这样的事原来轮不到开封府来管,但失窃的药材是砒(霜)。
断断续续半个月以内,统计各大药房丢失的剂量能以钧计。
这样多的数量已经引起恐慌,官府先后下达责励状、封锁各水道河流,再报上级。
期间追线索查下来,疑是西面流窜来的盗匪,想趁年节作案。
最后也查证。
其中疑点有三。
一是到伊阳县以结案做结时,报案所记载与追回的砒(霜)有二两出入。
药房三遍过秤,又查河流、匪盗窝点,剩余这二两,“不知所踪。”展昭回忆那时的情形,虽然有些模糊,但很确定,直到回京,这些砒(霜)仍然没有下落。
二是这一伙大盗。
从前犯下的几桩大案里面,手段干脆残忍,入户烧杀劫掠。偷窃药材、用下毒的手段是头一遭,企图目的之迂回,也导致最早三日,伊阳县府衙怀疑是有人栽赃。
三是窃药背后,有人指点。
是城中非常有名望的一个坐堂郎中,医龄远超三十年。
盗匪收监、过堂三审,基于个中疑点,查到这个郎中。他家中处处是恶虺图样,从床榻到桌椅照台,烙刻在生活里面。
直到找到一枚恶虺的铜章,才确信这不是他个人喜好。
此时再警醒就迟了。
从下令封城、着四方戍城守卫来禀,已经人去楼空。
“是城东一所镖局。”
借走镖之名,郎中进入衙门不出二刻就非常顺利地撤出伊阳县。之后封城,挡不住已走的人。
再去追堵,到底错过时机,在栾川附近彻底失去踪迹。
展昭回京以后有心要查这个徽记来源,但变故太快,先后有闵盛意外、平夏狼烟,之后从军、被贬霸县,整八年的时间,能被遗忘的太多。
到这一天统统被拾起来。
油灯从窗前移到隔间桌上,又从桌上到榻前。期间,封信、送信,洗漱、沐浴,最后和衣而卧,刚好他讲完所有事。
还有一件。
不相干但能佐证一些疑点的事。
“要等回京后去求证。”展昭手在床头摸索,找出来那罐药酒,起身去解他衣裳。
白玉堂不是很想用,“一点淤青……”咕哝的,半沉在梦里。
展昭故意曲解他的话,“是,不能大意。”已经将他剥出来,将药酒倒在掌心搓热,揉开几处关节上显眼的青红。
缩骨的技巧是白玉堂近月得闲与徐庆随意学来的,不比三爷自幼开始学习的灵活,勉强学一个三成,因此扮女子的身段多少要受罪。
白玉堂被他折腾得醒过来,仰天躺着,干脆拿先前不打算问的话问他:“兄长没说在那之后曾与官家见面。”
虽然晓得在那个“交易”之后,官家必然要见展昭。
“……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没有提。”另一方面的考量是,展昭觉得与官家的这个约定大抵不会让白玉堂高兴。
屋外的雨没有要停的迹象,哗哗地在崇山间响,篱墙边的红灯笼被浇熄了一盏,一半就沉在山林的雨夜里。
屋里面,展昭来抚他扭过去的脸,“五弟。”男人一低就嘶哑的嗓音像含着情话,“你生气了?”
“没有。”白玉堂显得意外地回头看他一眼,被他目光圈着,还是妥协,“好吧。”
是有一些。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展昭企图私自承担他的行为可能导致的所有错误,怎么都让他释怀不了。
像滋生一团火苗,在隔角里面,小到可以忽略,却真实在燃烧。
“是我错了。”展昭同他道歉,眉目浸着歉悔。
……
实际上,真心悔的是让他动怒。
不管是那时候还是现在,遇到危险的情境,展昭想的都是要将他完整剥离出来。
没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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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在第三天来。
比预计要晚小半日。
她是回营,去镇宁寨驻防期满,要回大渡河,会途经邻县。得信后因为别的事情耽误了一些时间,就转道过来。
看到几屋子听到动静惶惶地伸头出来张望的女孩子,阿雅非常吃惊,也很气愤,“狗娘养的。”
她说脏话。
又问:“这村子畜生呢?”在信中看个大致,是简略的说辞都感到愤慨,再见这些形容狼狈的女孩子,视觉上的冲击让阿雅更是怒火中烧。
但白玉堂察觉到一点别的什么。“阿姐。”他低头仔细看阿雅的面容,“你心情不好?”
阿雅一愣,很奇怪的样子,“当然。晓得这种事情,怎么好得起来?”
白玉堂顿了顿,“算了。”阿雅不愿意说,他就没有深究。
没出两刻,即将要能离开这里的消息就传开来,女孩子们非常高兴,又知道那个女将军一样的人物是来带她们走的,就透过窗悄悄打量外面穿军装扎马尾的飒爽女子,交头接耳一阵子,有猜到的,传来传去,后来女孩子就都知道了她的身份。
正值豆蔻的少女没有太多思虑,眼看归家在即,高兴之余都在说这个故事传奇的岑家阿雅。年岁略长已是待嫁的懂得更多一点,有家可归,是好,也胆怯之后要面对的事情。
是前程未卜。
似悲似喜的样子终止在阿雅过来。
是独身过来,几屋子看下来,最后说:“我既是知道了,远没有虎头蛇尾的道理,诸位回家前后的事我会尽力安排妥当。”
没说什么笃定的话,却让满腹心事的女孩子忽然哭出来。
这几天是真的过得很辛苦,即使被救,也像在梦里,这两日还甚少看到那天来搭救的军爷。
真的要以为是被扔下了。
“哭得好可怜。”阿雅笑地取笑几个小姑娘,走过去每个人都结结实实抱一下,明明这身软甲是冰的,贴上去,却暖到骨头缝里面。
阿雅去挑暂住的地方。
相中一处大抵是有女儿家的,看看妆台上的胭脂丹寇,挑拣两盒,出来时遇到白玉堂。
是从前边唯一落锁还有人看守的平瓦房出来,阿雅问两句,才晓得里面那个是与展昭有旧仇,就没有深究。又忽然意识到什么:“没看见他。”
白玉堂说:“兄长有别的事要办。”又低头去看阿雅手里那几盒,“这是什么?”
“胭脂。”阿雅批评他,“这些姑娘提心吊胆这么久,总该送点东西让人家高兴。打扮得漂亮一些,多少能开心。”想了想,又否了自己没说的,“罢了。”她自己笑,“左右你也不需要讨哪个女孩子的欢心。”
他两个之间的事情是展昭刚回京的那一年岁终被揭出来的,起先是在贵夫人之间流传,随着始作俑者——那位庞夫人染上伤寒闭府不出之后,流言在鼎沸之前忽然就悄无声息地寂下去,一点水花都没有激起来。
传言里面,信的人是心照不宣,不信的人只当一个谣言,阿雅这样有来往的,心中有答案。不是人人都接受,京中一些旧相识,是分道扬镳、前缘尽散。
听阿雅调侃,白玉堂垂目挑眉,流眺之间,是旖旎风光,“哪里不需要?”再一个似笑非笑的样子,“阿姐不是女孩子?”
……
真是作孽。
阿雅扛不住,投降说:“是我说错话。”心里也很欢喜。纵然她年岁再长,也中意被在意的人当小女孩子对待。
分别之前,白玉堂忽然问她:“阿姐,你从前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图章?”
他拿的是前些日子温识遥画的恶虺的图样。
阿雅在纸张后面神情一懵。近似三魂出窍的模样,木木道:“这是……?”
白玉堂没有留意到。
他是随意问的,在想别的事,自己收回来看,皱眉说:“一个教派。”
自打从展昭那里听到十年前的事,晓得他曾经接触过这个图章后他就十分在意。不是来源于这个徽记,而是在意这整件事。
无法忽视的感到熟悉。
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非常异样的违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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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第三天。
掌教奄奄一息地抬起眼皮子,企图去看清那里坐的那个人。
他晓得那不是展昭。
那畜生恨不得他死,不会像眼前这个人这样。
三天。
已经三天!
辰时一到,雷打不动进来,吊他起来缚在这里,一字不言,光看他。
就这样盯着他!这让人发疯的沉默!像等他死的冤鬼!
他无从逃避这个目光。要看尽他的不堪。
支撑他的是那个时漏。与他一样被忘在这里,成为他的救命稻草。辰时准点醒过来,听到隔着一道门的铜锁与铁链轻飘飘打开,悄无声息的声音,与冤魂没有两样。
静悄悄就走到他跟前。被两个看不清脸的鬼吊起来。
这里被人遗忘。
无人来与他说话,无人在意他。
掌教越来越在意时辰。
那个与他一样被忘在这里的时漏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绝望,直到某一天——
他也不晓得是哪一天。
时漏坏了。
挨着时漏醒过来,发觉这个事实,企图将它修复,但不管怎样摆弄也是静止的时候——连自己活着的唯一证明也没有了。
他再也不能掌握时间。
他从这一天的清晨等到黄昏,墙上那一个小小天窗提醒这个大致的时间。
门外静了一整天。
掌教昏昏然睡过去,在梦里,他听见铜锁静悄悄脱芯的声音。
直到被架起来他才晓得这不是梦!
他疯狂去找时漏,它依旧停止在不知是正午还是子夜的时间,窗外沉寂着深夜暗到让人恐慌!
这是什么时辰?对方改换了时间?不知什么时候会来,他该怎么办?
就强撑着,不敢再睡。
掌教挨过两天。清晰看到外面日升月落,直到撑不住,小憩片刻——他以为是片刻,还能清醒的感知外世,直到那目光无声无息又来。
漫天遍野地拘着他。
他浑身战栗地拼命睁眼,像从无边炼狱里挣扎着逃出来,轰然一声巨响。
他得以侥幸存活。
模糊的视野对面,渐渐聚焦出一个熟悉到令他胸腔紧缩的人影。
是什么时候?
他无知无觉又被吊在这里。
他干哑地反复张喉,挤出崩溃的虚弱的嘶喊。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都告诉你……”
掌教在死寂里卑微地乞饶。
磕哒一声。
白玉堂放下青釉的茶瓷,慢条斯理抬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