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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无人之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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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四,一个凉秋。
南方的深山有很漫长的雨。
他梦见坠落,醒来在榻上,窗外依旧是没有尽头的沙哑雨声。
在山林里迂回婉转。
白玉堂动了动手腕。
梦里带回来的疲惫就像退潮,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到处是潮乎乎的气息。
展昭从外面带一身潮气进来,见他从帐中起来,先驭内息走一周天,才靠近过来。
这是很简陋的一间屋子,漏着湿闷的风。
“成了?”
展昭点头:“成了。”
白玉堂心情就很好,
甚至在洗漱时听见白玉堂在轻声哼一支曲子。
是当地的歌谣,曲调像雨,像烟像云。
自他喉中出来,又缠上一缕不显的锐意。
这是前些日与旁边的一个女子学的,年轻轻的女孩子,小脸灰扑扑的,笑不出来,就唱曲子安慰自己安慰他。
在隔帘后面看他背影,展昭眉眼和缓,暖意像冬阳。
衣裳还是那身交领襦裙。
暗红的上衣前襟到肩头有金线绣就的祥云,玄黑下裙在腰肢上束一条与上衣同色的系带,袖口扎上绑带,束成利落的箭袖。
装成,就是一个形容无双的矜贵公子刀客,衣沿一点泥尘也像景,仿佛立足在神仙居所。
但白玉堂想了想,解松右手的束带,在墙上蹭下来一块潮湿的白灰,装出挣扎的样子。
展昭搁下巾子,走近了一点。
纱窗外面光影坠进来,在他身上打下一道属于白玉堂的影子。
尔后这道影子忽然诡异一扭,噼里啪啦的骨骼碰撞声音里面,影子陡然掉下去。
白玉堂抬起头。
这短短的片刻,他矮了很多,肩也收成瘦瘦的娇弱模样,活脱脱一个雌雄莫辩的落难的女公子。
展昭眉目微敛,拇指在白玉堂眉头抚下来一点暗暗的颜色,“……掉了。”
白玉堂对镜照了照。
眉尾的螺黛已经开始褪色,变得斑驳。就干脆取水尽数抹去,显出本来锋锐。
两个人都不会画眉,试了两回,还是都擦拭干净,只将头发散下来,遮住剑一般的眉尾,展昭去隔壁窃来一罐胭脂,将公子眉间方才一起擦掉的朱砂重新点上。
好歹装饰出五分娇柔。
白玉堂怎么样展昭都是喜欢的,但他这个伪装出来的脆弱的样子,展昭还是有一点不喜欢。
手掌托到他下颌抚了抚,叹说:“扎手。”短短十天,就瘦了很多。
白玉堂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等待雨停的一段时间里,展昭出去两回,山里住客来过一回。
是来送断头饭的一对夫妻。
那个男子看着“她”,非常惋惜地说:“何苦呢?你若乖乖听话,从了咱们,在咱们这里照样吃香喝辣,哪至于沦落到这一步。
“非要煽动姑娘们跑。”
白玉堂双腕上虚扣着一双铁环,一言不发地坐在榻尾,透过窗观雨。
雨幕已经很淡,一重一重相叠,遮挡天光,那一点昏沉的明亮里面,琼胆似的鼻尖都有柔弱的模样。
那人就以为“她”终于晓得怕了。
……这些玩意儿,总要有临死的危机才肯听话。
与妻子对视一眼,妇人试探着走过来——这几天里面,虽然这“女子”骄横,但一直没对女子动粗。
对男子就不一样。
从前也抓到过蛮横的姑娘,以死相抗什么的,还鲜有这样让别人见血的。
“她”昏着被带来,因为姿容姣好,非常让山户垂涎。
捉“她”回来的癞子很得意,“亏得大爷眼睛尖,认出来这是个小妮子。”衣着很中性,身量又比寻常女子高挑,还有防身的佩剑,起先癞子真的迟疑“她”的性别。
好在最后还是露出马脚。
趁这女娃昏迷,里正与几个长者商量这回出货的法子。
男子争相要自己留着,毕竟这样的姿容真的从没有过。但这也意味着这一个能卖一个高价。
最后里正还是拍板要卖给富商当禁脔。
一个老妪说:“为了不伤着贵客,总要调(教调)教才好。”
别个都猜到她私心。这老妇家中有个残废儿子,一直没有中意哪个外面带回来的姑娘,这一回看到这个,眼里一直绿油油地蹲守在旁边。
但老妪说得也是真的,她调(教)姑娘的手段是真的好。
一些留在山里许了人的贵女再怎样反抗求死,从老妪那里出来,个个听话、讨人喜欢。
里正犹豫片刻,就要同意。
结果那个屠户给了高价。
都没料到这屠户不声不响地竟然攒下这么多钱,直接越过里正原先盘定的价,甚至翻了一翻。
比起女人,癞子更中意那真金白银。人是他带回来的,癞子要变主意,里正与长者劝了一劝,也是真的心动那钱,就松了口。
哪里知道屠户带这“女子”回去的当天,就被生咬下一片耳朵。
两天里面,又逃出来,不知怎么找到关押其他货物的屋子,不知说了一些什么,自己逃下山,扬言报官,好在被及时逮回来。
但这样,“她”已不能活下来了。
不管是卖出去还是留下来,都不安全,前车之鉴,又烈性成这样,为了震慑其他姑娘,必须让“她”死。
在这个聚集世间恶的山村,自成体系,称王称霸,随意偷窃、买卖女子。
是万死难辞其咎。
但好在,没有明天了。
已经确认不会有人质,金吾军渗透进来,只等雨停的那一刻。
白玉堂动了动颈项,听到那个妇人走过来,假装心疼的样子说:“饥一顿饱一顿,好好一个娇娃娃,都瘦脱相了。”
她话里难免夸张,可假若这里真的是一个临死的小姑娘,八成要卸下心防。
因此白玉堂直勾勾地转过来看她。
有门!
二人心中大喜。
总归是个貌美的“女子”,山里人常共享一个女人,“她”这样的姿容,谁不垂涎。
至少妇人家中就有一个即将成年的儿子,总要替他相看一个好的。
妇人心中欢喜,也不去管她的丈夫是怎样的目光,端了饭碗过来放进“她”手里,体贴说:“填填肚子,有什么话,就与我说,我尽力替你求来。”
但仿佛是饿得太久,碗到手中,就脱力地掉下去。
“她”慌乱地去捞。
活像一个饿鬼。
早乖一点听话,何至于这样。真个是活该。
妇人轻贱地想。但她很宽容地趁机劝慰:“不碍事,只要你听话,可不止这……”
她猛然惨叫起来。
妇人捂着血淋淋的脸跌出去,透过血色的指缝,看到“她”捏着一片碎瓷,冷冷说:“你真令我恶心。”
狼一样的目光,藏着凶狠的模样,她的血溅在上面,像真正的恶鬼。
她的丈夫没料到有这样的变故,他们这里的人,一贯轻贱人命,在这个“桃源”,里正是天,是王法,自然有惩处的手段,而屠户是行刑的刽子手。
任何人都有可能因为得罪里正而被推上断头台,除非绝对的顺从。
最早决定这样一桩生意的那一年,被押着看过多少个反抗人头落地。
后来杀几个外面来的女人也是寻常的事情。
可再多的红色,也不抵这一眼的冷。
难以形容的冷意钻进骨头缝里撕咬他,男子眼睁睁看见“她”扬起一个好看得惊心动魄的笑,轻声说:“我想要你死,你能不能求来?”
那笑下面,是瘆人的恶意。
可这终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罢了。
男子被激起杀心,狰狞着面孔寻找凶器,忽然有人朝他肩头一拍。
耳边贴药布的屠户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像一个鬼,悄无声息在他身后冷眼看他:“你在干什么?”
陡然膝头一软,嗵地跌坐下来。
身兼刽子手的屠户一身煞性,山里没有人敢招惹他。
都说他身上背着所有的人命,从不承认这里面有他们的参与。
畏惧屠户,也畏惧自己造下的孽。
男子背着险些遗忘的妻子落荒而逃以后,屠户才往近走,拿浸湿的绢子仔细擦干净白玉堂脸上的血点,低声道:“雨要停了。”
那里面的深意是,只欠东风。
白玉堂低声哼笑。
他不再伪装方才的女声,慢悠悠说:“爷等很久了。”
村里行断头的刑罚,所有人去观刑是铁则。
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过这样的场面了。尘封很久的断头台在昨天就被清扫,断头刀磨得锃亮,干净得仿佛从没有沾染人命。
可这里的一切都是阴沉沉的。
阴沉得像那上面飘着无数亡魂。
这山里的“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散落居住,能这样聚到一起十分不易,像来赶一个集会,笑笑闹闹地说话。
近些日子被抓来还没脱手的姑娘也被押解过来看,一个个狼狈得不像话,哭泣的,麻木的,哆嗦地挤在一起,被男人们淫邪的目光看了个遍。
像挑拣货物一样品头论足。
说这个颜色好,说那个身段好。
妇人说这个好生养,那个狐媚子相。
戴着人(皮面)具的周试年听得将牙咬得响亮。
山村里左不过百余人,都是相熟的面孔,金吾军为了渗透进来,着实花了很大功夫,从屠户与癞子那里拷问出来许多讯息。
为免过早伪装,被原身相识的人怀疑,昨夜才开始行动,取代相好的身份。
一早过来,也尽力避着人。
各自不知道那张面孔底下是真是假,唯一能识别的标志只有肩头暗绣在衣裳里的三足鸟。
周试年心中烧着火,就压着声音狠狠道:“那些畜生就罢了,同为女子,这些娘们竟然……”
白玉堂哼地一声细细碎碎地笑起来。“同为女子?”他讥诮地、鄙夷地扫视那些能喊能叫能说话的东西,“那里哪一个配得上这样可爱的称谓。”
连人都不是。
到午时,里正并几个村里十分有话语权的长者过来,真像个行刑官一样,大马金刀坐在独辟出来的高座上。
随从点了人数回来,“除了曾家老大,都齐了。”
里正抬了抬手:“癞子下山了,销了吧。”
随从就拿笔,在曾家老大的名字上画出一道十分用力的红线,转身时,悄无声息将匕首滑到掌中反握。
肩头与衣裳同色的三足鸟在天光底下泛起幽冷的颜色。
“她”被缚着双手,押到断头台上。
这里很多人都已知道“她”,一个险些将山中的秘密带出去的“女子”。
差点毁掉他们逍遥自在的日子。
目光里的恶念就挡不住。
男子用眼神猥亵那腰束下面细修的腰肢,少女嫉恨又痛快,新妇庆幸这样的好颜色不会留在村中,勾去夫君的心神。
纵然他们里面也曾经是这样的一个人,身上流着这样来历的姑娘的血。
里正清了清嗓子。
“原委大伙想必都知道,我就不赘言了。”他沉着脸义愤填膺, “从前咱们一步步走过来,多么艰辛?好容易才有如今的成就,大伙个个吃上好的,有家、有孩子、儿女绕膝、子孙满堂,将来光宗耀祖,是多大的抱负?!这里是大伙的根,大伙赖以生存,如今竟有人企图泄密!”
激愤忽然缓和下来,沉默半晌,里正怅然喟叹,在讨伐的声浪里面,像一个没有退路的善者,“这是要咱们去死啊。”他宅心仁厚,却苦于这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犯耳聋眼瞎、不能使“她”回头,才做下这个不得已的决定,“如今,我不得不将你正法。”
三炷香烧到头,烟灰倏然掉下来。
他慈悲、不忍、不愿,做足姿态,才慢慢说:“行刑吧。”
这是里正戴惯的假面。
伪装出善人模样,因为不得已的苦衷杀人,从前那些人,或是死不悔改英勇就义,或是痛哭流涕忏悔过错、祈求原谅,但不论哪一个,都没能真正被饶恕。
在这里,他是天。
谁敢逆他。
就没料想这一个竟撇过头来朝他笑。
“她”本是世间少有的模样,笑起来该是绝色,可里正从中窥出讥讽,像嘲笑他的冠冕堂皇、假仁假义。
这让里正一下子怒火中烧,十分想叫停,先折辱“她”一番,再送“她”痛苦去死。但很快又畅快地想:终究不过是阶下囚,他何苦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屠户已经高举断头刀。
山风陡然猛烈卷过来,呼啸地,像新奇这里这个人,去抚“她”袖,去掀“她”鸦青的头发,乌鸦鸦的水流,织出一张漫天遍野的蛛网。
尘埃落定只要一刻的时间。
方才还闹哄哄的山野安静得宛如荒坟,这些长着昔日伙伴面容的“来客”,一言不发抽刀出鞘,只一转身,就抵住身边咫尺里发出秽语的咽喉。
里正呆坐当场。
随从在他身后以匕首相胁,低声地笑地警告他:“大人千万别动,我这刀上……淬了毒。”
之后的事情就非常顺利。
猎人反做笼中鸟,被囚在从前关押女子的地方,这些罪大恶极的短视之人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阵仗,个个宛如鹌鹑。
又都很惜命,不敢真拿命搏生路,没有什么抵抗就被拿下。
温识遥去点人司职,念到哨岗,就听到谢却盲喊:“副将军!副将军!”
温识遥回头。
是一张说书人惯爱形容奸佞的面孔。
谢却看到他,“大人找!”
温识遥就说知道,又思索着点几人值哨,才往谢却那里走。
白玉堂在窗里多看了他几眼。
金吾军隐藏在其他兵种下面。
谁也不知道走在皇城里面,身边经过的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小逻卒会不会就隶属金吾军。无名无姓,藏在黑暗里面。
不被人知晓。
官家走这一盘暗棋大抵有很多年,拿阳光下的身份当障翳,藏匿一支“不存在”的军种。好比这温识遥,明面上是刑部一个鬼话连篇的小小廷尉,同僚说他:趋炎附势、墙头草。哪里知道那下面的真实。
“所以。”
在燕正善第三回从眼前走过去的时候,白玉堂忽然说:“你是什么?”
冷不丁被提问,燕正善反应很快。他爽快地将右肩转给白玉堂看,“是蟒。”
盘虬的蟒闭着双目,蟒首却高高地昂起来。
就看见白玉堂凝视着他没有说话。
被盯得奇怪,燕正善迷惑道:“怎么?”
白玉堂目光懒下来,他支颐,只手耍玩那把折扇,闲闲说:“……监察者。”
燕正善一下子很吃惊地睁大眼睛,“展兄都没猜到这么准确。”展昭晓得他是官家的耳目,但也没能像眼前这公子一样。
白玉堂眉梢轻佻,“多久了?”
燕正善因为身份,温识遥不能随意支使他,因此目下没有要紧的正事,就进来和他闲聊。“得有二十来年……我十六那年。”
燕家只有这一双嫡子,燕正和为长,将来势必要继承燕家的,燕正善身为胞弟,能当臂膀,也能躲在胞兄羽翼下面做他的纨绔子弟。
燕正善选择当官家的暗棋。
“燕家无人知道。”
官家赠他蟒的标识,却很多年没有宣召他做与之相关的事情。
直到九年前,平夏战乱,燕家奉命镇守雁门,临行前夕,官家托暗卫来给他送信,让他监视白玉堂。
他从前的任务就在他跟前,燕正善没有难为情,只笑着嘲笑说:“当时我以为你意图对国境不轨,没料到官家是别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