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貂珑

3、杀手的自问

　　（一）
　　他是一个杀手。
　　手上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身上背负着无数人的性命的杀手。
　　杀手本应属于黑暗，可他却执着地向往阳光。
　　小时候，他原本也是一个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什么都不懂可也每天快快乐乐。直到有一天，一群人闯入了他们村子。
　　为首的那个人一眼相中了他，说他根骨奇佳，是个好苗子。然后那个人给了他一把剑，让他杀了几个被绑起来的村民。
　　他还记得那人是这样说的：“不杀他们，我便杀了你们所有人。杀了他们，你和其他人便都可以活下来。”
　　他很快地做出了选择，毫不犹豫地将剑刺入了那些平日里他很熟悉，待他很好的人的胸膛。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他的手没有一次颤抖，即使那些人中有他的母亲。
　　那人见此高兴地大笑几声，便将他带了回去。
　　他无法忘记临行前那些活下来的村民和自己的父亲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可置信，愤怒，怨恨……
　　他记得这样百感交集的眼神，那是在闹饥荒时大家看向一个想要来偷粮食的贼的眼神。
　　大家说那贼是恶人，那么现在自己也是恶人了吗？
　　不，不是的。他想：我只是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那么那贼又邪恶在哪里呢？也许他也只是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呢？
　　年幼的他第一次认真的思考一个问题，但他没有得出答案。
　　邪恶到底是什么呢？
　　（二）
　　他被那人带回去后，和一群孩子一起被关在一个笼子里。
　　一连好几天，那人都没有给他们食物，反而是给了她们每人一把剑。
　　那人让他们互相厮杀，最后只有五个人能活下来，他会给那五个人食物。
　　他是第一个起身战斗的人，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不战斗，所有人都会被活活饿死。
　　战斗很长，但仿佛也很短。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满身血污地站在一堆尸体中间了。
　　然后他得到了一顿丰盛的大餐。
　　那人赞赏地抚摸着他的头道：“现在，你也能算的上一个强者了。”
　　他不懂，便问：“什么是强者？”
　　那人回答：“强者就是能够掌控自己生命的人。”
　　那人想将他培养成一个杀手，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于是他开始了漫无边际的训练。
　　但是他发现，除了自己的生命外，他掌控不了任何东西。
　　杀手的日程必须被严格规划，所以他无法掌控自己的娱乐；杀手不能拥有除组织里的成员外的朋友，所以他无法掌控自己的友情；杀手不能喜怒形于色，所以他甚至不能掌控自己的情绪。
　　“只能掌控自己生命的人就是强者了吗？”他问。
　　“如果你想要掌控一切，那么在这乱世中，你便无法掌控自己的生命。而对于一个人来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活着真的是最终要的吗？他隐隐觉得不对，可又没有勇气冒险去追寻那些东西。他想：
　　到底怎么样才称得上强者呢？
　　（三）
　　他开始做任务了。
　　他第一个杀的是一个增加税收的大官。于是很快，他的名声便传了开来。
　　之后的一天，他看到一个穷人家的孩子饥饿地在啃树皮，他便给了那孩子一个烧饼。
　　可孩子的父母却慌忙将那烧饼打掉了。他们大声地喊着“救命”，紧紧地护住了那孩子。
　　他看着他们如临大敌的样子，有些不解，也有些伤心——他只是好心想帮帮那孩子而已。
　　是因为我杀了人吗？是因为我是个杀手吗？他想。
　　他想洗掉人们对他的这种印象，于是他用尽全力做好事。
　　可是他发现不论他做多少好事，人们对他已产生了根深蒂固的印象：
　　他是一个杀手，他是一个恶人。
　　永恒是由千万个刹那构成的。
　　可是在他杀人的那一刹那他已被认为是一个永恒的杀手，永恒的恶人了。
　　那一刹那又包含了整个永恒。
　　那么，什么是永恒呢？
　　（四）
　　他不再心存希冀，他开始内心毫无波澜地杀人。
　　但在他的心底，他一直想有朝一日能离开这个地方。
　　他很想去看看海，这是他的梦想。
　　但是他觉得自己被禁锢了。
　　是那些被他杀了的人的灵魂，是他主人下达的“组织不允许任何活人退出”的死命令禁锢了他。
　　他被锁在了一座无形的牢笼中，他不自由。
　　有人曾跟他说：“这世上唯一不可冲破的，只有人心里的那座牢笼。”
　　可若是牢笼由黑暗构成，没有光照进来又怎么能看到出路呢？
　　心和身体本就不可分离，会有这样痴人说梦的想法产生，只能说明仍有没有领略过真正黑暗的人存在。
　　那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中，千万个死在他剑下的亡灵伸出双手将他拉入了无底的深渊牢笼。然后，在那黑暗的最深处，他看到了一片海。
　　波光粼粼的蔚蓝。
　　醒来后，他问自己：
　　什么是自由？
　　（五）
　　几年后，他遇到了一个道士。
　　道士扬言一定要杀了他为民除恶。
　　他问道士：“你为何要杀我？”
　　道士答：“因为你违背了道义！”
　　他问：“我何曾违背？”
　　道士说：“滥杀无辜，你何曾没有违背？”
　　他说：“那么你杀了我，便也是违背了道义。”
　　道士不解：“此话怎讲？”
　　他答：“我不杀人，我的主人便会杀了我和我的妻儿。我只是为了保命，何错之有？这么一来我也是个无辜的人。而我的主人如果不让我杀那些人，那些人便会增加税收，老百姓们便会饿死。而那些人呢？那些人的俸禄就只有那么一点，上供了之后与平民百姓也相差无几。可他们兢兢业业地工作，尽心尽力鞠躬尽瘁，难道不该过得好一些吗？这么一说，还是皇上的错。可若是皇上不要上供或是多发俸禄，军队由谁来养？而军队是用来保护包括你在内的百姓的，所以若你真要为民除恶，就杀了自己吧！”
　　道士说不出话，只能灰溜溜地跑了。
　　他叹了口气。如果道士能反驳他，他不介意死在道士的剑下。可是道士终究是没能给他解惑，反而又给他增添了一个疑问：
　　怎么做才算是符合道义？
　　（六）
　　随着他杀的人越来越多，他有些不安。于是有一天，他去了寺庙。
　　他跪在蒲团上，被训练出来的超群的听力使他听到周围的人在议论他：“一个杀手还来拜佛？真是笑话……”
　　为什么我就不能来拜佛呢？他不是很生气，只是茫然，夹带着一些委屈：佛可以普度众生，纵使我杀人无数，可难道我不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吗？我的疾苦又能比那些指手画脚的人少到哪里去呢？
　　他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抬头望向那慈善地笑着的大佛。
　　“佛啊，”他听见自己说，“究竟何为邪恶？何为强者？何为永恒？何为自由？何为道义？
　　何为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