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街大佬临终回忆录》林醋栗

1、正文

　　01
　　在中国人看来，龙年是个大年，运势吉祥如意。
　　乔伊站在唐人街高层大厦的办公室落地窗前，望着尽收眼底的唐人街街景，想起他甫到美国那一年，正好是龙年。
　　眼下，12年过去了，又是一个龙年。
　　乔伊一手插进西装裤子里，一手夹着一根烟，这是他的招牌姿势，吞云吐雾之间，帮会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就被定下来。有时开事务会，他微眯着眼睛听帮会成员拍桌子掐架，将夹烟的手放在檀木桌子上轻轻弹一下，说一声：“好了——”帮会成员就能明白他们的自由发言时间已经结束，该老板总结拿个主意了。有时候乔伊想一想，李龙风选他执掌三合会真是没有选错人，还有什么人比他更会拿捏这些帮中老人的脾气吗，乔伊总能做到摆平各种力量游刃有余，就连与盘踞纽约的其他势力，那些意大利人、法国人，在问题交涉上也能做到进退有余，保证三合会在最近几年间稳固壮大。有句老话叫：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乔伊觉得，这简直是天下所有领袖人物的座右铭。
　　乔伊本名不叫乔伊，他应该叫闹鲍迪（nobody），因为他是名孤儿，无父无母，当年站在香港街头，不知往何处去。当年，他被香港的一位老太太收养，一度被弃，后来又被老太太辗转找到，领回了家，洗洗干净，送进了京剧班子。老太太说，他该学一门谋生的技艺，拜师学艺，他也能得一笔钱，也算是她抚养了他一场。
　　老太太给他买了身新衣裳，给他梳了头，摸了摸他的脸，说：“人命贱呐。”剩余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时在京剧班子里，被师傅赐了个艺名，名字后来他自己都忘记了，就只记得京剧班子的日日夜夜，练身段练唱腔，师傅手里拿着藤条，专门用来责罚学徒。师兄弟们一个月也不能出戏班一步，每晚睡格子铺，拥挤不堪，逼仄的空间里空气黏腻。师傅在责罚徒弟的时候总会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才能打下基本功，京剧是门雅艺，不勤学苦练，也是白耽误你入了这个门，没得辱没了祖师爷的门楣。”
　　京剧表演优美隽永，但其实学习十分严苛残酷。师傅听着收音机，坐在一旁看他们练功，责打了哪个学徒之后，都不免摇摇头，叹一声：“人命贱呐。”学戏的日子苦，乔伊在京剧班苦练技艺，登台演出，终于攒够一笔钱，可以让他有些打算。
　　他在一个凌晨四五点钟，跑来尖沙咀码头，看着一轮薄日喷薄而出，忽然就意识到，香港不接纳他，在这个地方，他永无出头之日。在香港的对面，可以看到内地的口岸，那里，那个时候封锁严密，宛如另一个世界。
　　或许他该去美国闯一闯，寻常香港人喜欢去英国深造，但是他不这么觉得，在戏班他能感受到上等英国人对中国人的态度，以及他们与自己人的相处之道，那与在香港也并无二致。而美国，也许有一个出头之日。
　　乔伊用自己的方法，逃离了戏班，又用几乎全部的家当换来了赴美的一个通路，先是到了迈阿密，后来又辗转来到纽约，因为旅途中一些他没想到的突发因素，总之他到纽约的时候，可以说一穷二白，身无分文。
　　要说社会的公平，大概就体现在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呼吸的都是同样一片工业社会下，混合着汽车尾气和钢筋混凝土味的清晨空气，这里是纽约，世界的首都。乔伊一天没有吃饭，为了避人耳目坐了长途汽车，一路来到纽约。早晨的太阳从哈德逊河上升起，阳光打在高层大厦的透明玻璃上，折射到人行道上，金灿灿的铺了一路，也有几分落进乔伊的眼睛里，他微微眯了眼睛。
　　早晨的太阳略微驱散了晨雾，路边有两个下夜班的美国男人在闲谈，他们一个用胳膊肘夹着报纸，另一个拿着新出炉的pancake。其中一人说：“Hey，Joey……”乔伊也说不上为什么，当时一句英文也听不懂的他，听懂了这是个人名，这名字好听，仿佛叫了Joey，就能变成美国人，过上好日子似的。所以最初收留他的唐人街老板娘问他叫什么名字时，他说：“叫……Joey，Joey，乔伊。”

　　02
　　这个早晨，阳光一样很好，乔伊从高层的玻璃窗前朝下望，看到一排警车从街角风驰电掣驶来，然后准确无误的停在了大厦楼下，警察们从车上跳下来，果然是该死的史丹利带头，一排警察风风火火迈进大厦的门。
　　一晃12年就过去了。12年前，他被唐人街开旅馆的老板娘收留，在最便宜的地下旅馆做佣工，洗床单、洗盘子，后来老板娘看他外表不错，手脚灵活，就让他当门童，迎客人。因为和唐人街上收保护费的意大利人打了起来，老板娘保护不了他，意大利人大街小巷寻他，扬言看到他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在跟意大利人争地盘的中国人的帮助下，进了海军警卫队，成了美国兵。
　　在部队里，乔伊认识了他此生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大的敌人，史丹利。后来因为海军警卫队内部的一起受贿事件，他被上级开除，也因此与史丹利分道扬镳。也就是那时，他明白了即便是纽约，也不会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也不是绝对讲究规矩和公平公正。
　　他从部队出来以后，又回到唐人街，那时霸占唐人街的意大利党派早已销声匿迹，被中国人自己的三合会所占据。在当年帮助他进部队的那个人的介绍下，他加入三合会。也是他运气好，没多久就在三合会当家的面前崭露头角，他做事细致，为人谨慎却又大胆，并非有勇无谋，与唐人街大部分党派马仔不同。这让他很快就从一个堂口扬名，他手下管理的生意，是一个季度内三合会所有场子中利润最高的。
　　他是在舞池里遇见的李灵珊，她更多被人称呼的名字是，Rose李，Lady Rose。
　　李灵珊是创立三合会组织的李龙风的女儿。彼时刚刚21岁的她，是华人社交圈毫无疑问的新星，就读于韦尔斯利女子学院。
　　乔伊还记得她那时一头栗色的长发，烫得微卷的刘海贴在两颊两侧，煞是可爱。舞池的霓虹灯五彩斑斓，她一席银色的礼服，衬得两臂纤细修长，姿态端方，被簇拥在一众绅士中央。她一手举着香槟杯，正在与朋友谈笑风生。
　　舞池太吵，乔伊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事实上他的目光如此专注在她身上，旁的一概也注意不到。乔伊径直走过去，等他走到近前来，李灵珊才注意到他。乔伊绅士般伸出一只手，微微俯身点了点头：“李小姐好，我叫乔伊，可以赏光请你跳支舞吗？”

　　03
　　史丹利率领警察局一干人等闯进大厦，这次他们做了万全的准备，光是搜集乔伊本人违法的罪证就罗列了厚厚三十页A4纸，纽约布鲁克林唐人街警察分局针对三合会当家人乔伊的调查，从三年前就开始不停明察暗访，最终掌握多项重要人证物证，最近因为州参议员被弹劾一事，牵扯出了乔伊在军火走私案中扮演的角色，导致上级不得不给史丹利更多调查乔伊本人的权限。
　　以往，唐人街警察分局是不想当面给地头蛇三合会老大难堪的，就连针对乔伊本人的调查，这三年来也都只是在暗中进行，直到最近引人瞩目的军火走私案被广泛报道，史丹利才得到正当理由去调查乔伊，并受到上级认可。很多人都不明白史丹利为什么非揪着乔伊不放，史丹利在7号酒吧买醉的时候也半开玩笑说过，“可能因为他是我的老朋友吧，人总是会对老朋友多关注些。”
　　此时史丹利站在唐人街利华大厦一层，就颇感氛围之微妙，自从李龙风死后，乔伊接掌三合会，三回合被他治理得简直就像个公司一样。他听闻乔伊上台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制定新的帮规，新帮规规范冗杂，据说包含以下几项：
　　不准泄露帮务；
　　不准同帮相残；
　　不准私下抢劫；
　　不准违犯帮规；
　　不准引进匪类；
　　不准调戏同帮妇女；
　　不准扒灰倒笼；
　　不准私吞财货；
　　不准违抗调遣；
　　一旦进帮，不得出帮。
　　他听别人说，乔伊位于利华大厦27层的办公室内，正中悬在梁上一块匾额，上书：行仁义济贫穷。他于中国文化一道上甚是不通，有次千载难逢在派对上与乔伊会面，他就此请教乔伊。
　　乔伊举着香槟杯，一脸流于逢迎的绅士的笑：中国文化里有这样一群人，叫做任侠，他们随心所欲不逾矩，自己过上好日子，也会时刻想着帮助邻里乡亲。
　　乔伊跟史丹利碰了杯，笑道：“我最近很喜欢一本我们中国的书，叫《三侠五义》，你有空时也可以看看。”
　　史丹利问：“讲得什么？”
　　乔伊说：“讲了一群侠士救国济民的故事。”
　　彼时正是乔伊在三合会的快速上升期，他成为李龙风的乘龙快婿，接触到越来越多三合会的产业。李龙风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很多事情他都开始退居二线，让乔伊出面料理。
　　乔伊说：“以白玉堂为首的侠士不是官方机构的人，他们以自己的意愿行仁义事，帮助了很多老百姓，在中国文化里，他们被称之为‘侠’。”
　　史丹利道：“听起来像是在为你自己开脱。”
　　乔伊：“三合会就像一把利刃，刃是用来帮人还是杀人，全看它在谁手中。”
　　史丹利说：“你想做什么？”
　　乔伊向他眨眨眼，嘴角浮起一个惯常的略带嘲讽的笑，错身走开了。
　　这之后一周，李龙风唯一的亲儿子因为吸毒过量死掉了，在这之后一个月，李龙风辞去三合会当家人职务，交接给乔伊。乔伊上任之后第一时间公开表明，自己的兄弟死于吸毒过量，从此以后三合会所有堂口都不能再做毒品生意。他颁布了很多新的政策规定，作为三合会的新当家，他不论是从想法上还是执行力上，都让美国东部地区的各个组织刮目相看，那群意大利人和俄国鬼佬在这一时期谈论最多的，就是乔伊。有人说他年轻激进，有人说他目空一切。乔伊显然是在图谋一些什么，但又没人摸得着他的秉性。
　　三合会前身是一个码头工人组织，发展的契机是二十世纪初的美国经济危机。最初，三合会的主要经济来源是走私毒品，其次是赌博和敲诈行为，之后在李龙风的领导下，三合会还涉足演艺、房地产以及娱乐各个行业。大抵人到老年，又有了钱和地位，就总想要当绅士，不管是以怎样的内里皮囊。李龙风觉得，三合会不能仅限于起家时的违法买卖，应该与时俱进，多搞一些投资，他李龙风应当也有些正经生意。这一点与乔伊的打算不谋而合。
　　为了赢得公众形象，三合会总部门口有一个醒目的标志牌，上书:
　　我们不允许使用童工、不卖毒品、不随地吐痰、也不乱扔烟头。
　　乔伊规定，出入三合会总部大厦的人，要穿西装，做出正经体面人的样子。他们甚至还做一些慈善来笼络人心，光是去年就资助了三所修道院、一所学校和两家医院，做得愈发像个合法社团。
　　据说，三合作在乔伊的领导下，在近些年大力投资，几乎形成了“公司化体系”，他们甚至进军经济领域，投资了有色金属、煤矿等资源开发和地产开发、高速公路、桥梁工程、城市建设等多项大型城市项目，同时也涉足企业上市、证券交易、金融保险等经济活动。从公众层面来看，三合会甚至可以称为拉动城市地区建设和华人就业的优秀企业，这大概也是纽约市政府不愿与他正面为敌的原因。
　　史丹利不得不承认，乔伊是个复杂的人，甚至可能是他所认识的人里面，最为复杂的一个。他一马当先走到办事大堂前台，向前台人员亮出警徽：唐人街警察分局高级探长史丹利。史丹利说：“我们在调查一个大宗军火走私案，现在有证据证明，你们老板乔伊先生牵涉其中，我们需要带他回警局协助调查。”
　　前台金发碧眼的正点姑娘礼貌答复：“不好意思，刚刚圣玛利亚修女学校的小学生代表因为万圣节童子军集舍的活动来感谢乔伊先生，是一名老师带着几个学生，史丹利探长看是不是稍等一下我再向乔伊先生通报？”
　　史丹利一笑，露出八颗整齐洁白的牙齿：“没关系，我们等一等好了，我有很多时间。”

　　04
　　奥黛丽修女领着女学生露西亚来到乔伊办公室门口，送露西亚进了办公室的门。她觉得这种感谢的事情最好由小孩子来做，更加情真意切些。还有一个羞于出口的原因是，她现在看到乔伊还是会脸红，伴随一点心跳加速。乔伊的微笑是一个真正绅士的微笑，他的语声是真正的绅士的语声，那么轻柔悦耳。但是作为修女学校的老师，面对一位资助人脸色发红说话磕绊，这可很不专业。她什么时候面对学生是这样的？于是她觉得不论在任何场合，她都要尽量避免见到乔伊先生为好。
　　露西亚自己进了乔伊的办公室，她是个8岁的女孩子，活泼可爱。乔伊正在签署文件，秘书刚才已经跟他交代过，这会儿圣玛利亚修女学校的老师带着学生上来见他。门一开，露出露西亚一张白白的饱满的笑脸。乔伊向她伸出手臂，笑着：“早上好呀，亲爱的露西亚，过来。”
　　圣玛利亚修女学校是个孤儿学校，专门收养和教育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有时也为过往的流浪汉提供一些救助。他之所以资助圣玛利亚修女学校的童子军活动，是因为李灵珊。这所学校最初是与李灵珊签订的资助文件，李灵珊离开家以后，因为校务的事情他们打电话过来，正好被乔伊接到。
　　看到露西亚，他又想起李灵珊，想起他们的若干次约会。在李灵珊决意打掉他们的孩子之前，他们有过几年很不错的感情。李灵珊身上，有韦尔斯利女子学院培养出来的南方淑女气质，作为纽约唐人街著名的大小姐，追求者甚众。乔伊与她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李龙风主导的一个晚宴上，那一晚，乔伊就打算追求她了。他开始不断创造与她相见的机会。他在纽约的各个地方与她偶遇，他知道她最喜欢的早午餐店在纽约第几大街的第几街角，知道日常去骑马的地方在哪个公园，知道她的瑜伽课在星期五的哪个点钟，知道她最不喜欢的数学课任课老师姓甚名谁。
　　那些纽约的妓女说，乔伊这个人外表堂皇，心如蛇蝎。他们纷传着，乔伊曾经在红灯区最为著名的女人伊丽莎白的肚皮上杀过人。那人被一枪爆头，血溅了伊丽莎白一脸。可怜纽约红灯区最妖艳的女人吓得花容失色，缓过来后看着乔伊尖声大叫：“Joey——！你个杀千刀的！几个月不上门，上门就在我面前杀人，你让老娘还怎么做生意！”
　　传说中，乔伊不慌不忙的卸下手枪消音器，将保险退了膛，把枪一把扔在桌子上，一屁股坐下来，像伊丽莎白露出倜傥一笑，说：“伊丽莎白，亲爱的，去给我倒杯茶，让我想想怎么处理尸体。”
　　乔伊对待女人很有一套，那些妓女说。
　　但她们这么说，很可能是因为读书少，找不到适当的措辞来感谢乔伊。因为在乔伊掌控的唐人街治下，他试下如果有涉及这些女人的生意，他都会另为她们每人辟出账户来做医疗保险，定期让她们检查身体。为此乔伊的解释是：“国家都在推行401K计划，我为什么不能给我的员工更多福利？”

　　05
　　乔伊至今都还清楚的记得，他去爬韦尔斯利宿舍院墙的那个下雪的圣诞前夜。纵使是唐人街，圣诞氛围也格外浓厚，走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满街都是圣诞颂歌的音乐，孩子们你追我赶跑跑闹闹，乔伊刚刚完结了手头上与越南人的一笔交易，他冒了点险，但总算连本带利都捞了回来。他一时兴起，开了大约5小时的车，去见李灵珊。
　　后半夜，韦尔斯利女子校舍院墙外，乔伊望过去，见几个零星的窗子里还亮着光。他俯身抓了脚边的雪，捏了一个大雪球，掷向了三楼的一个窗子。“砰——”的一声，屋子里的人拉开了窗帘，李灵珊站在窗户前，瞪大眼睛看着院墙外雪地上的人。她拉开窗子，看着乔伊笑起来：“你来干什么？”
　　乔伊用口型说：“我想你了。”
　　雪停，大月亮地上，乔伊敏捷的攀援翻过院墙，李灵珊惊喜的捂住了嘴。由于是圣诞前夜，在校的学生并不是很多，宿舍管理的老师也松懈了一些，并没有人看到乔伊的一系列行动，直到他麻利的爬进了李灵珊位于宿舍楼三层的房间，李灵珊仍觉得难以置信，乔伊的身上带着踏雪而来的独有的空气凛冽与清新的感觉，与李灵珊房间中温暖的木香气一冲，令她有些恍惚。她关好窗户拉上窗帘，呼出一口气，道：“你真是大胆。”
　　乔伊对她的话恍若未闻，重新开启了她断停的留声机。李灵珊很喜欢听柴可夫斯基，小提琴悠扬的声音从留声机里流淌出来。李灵珊转身翻出一瓶酒，取来两个杯子，两人各倒上一杯，杯子轻轻一碰，擦出清脆的声音。乔伊看到李灵珊见半长不短的毛衣，长度恰在膝盖之上一点点的位置，光着一双修长白腻的小腿，足上套着一双红绿相间的毛绒绒圣诞袜。李灵珊捧着酒杯靠在软塌沙发之上，双足放在浅灰色的绒地毯上，望着他：“你干嘛过来？”
　　乔伊问她：“圣诞回家吗？”
　　李灵珊点点头。
　　乔伊笑起来，他一笑十分阳光，与在帮会中做事的样子十分不同，说：“怕你不回来。”
　　李灵珊狡黠的望他：“难道不是因为在附近有生意才过来的吗？”
　　乔伊说：“有生意，但是已经做完了。”
　　李灵珊淡淡一笑：“你跟爸爸很像。我不喜欢那样的男人。”
　　乔伊说：“那你喜欢我吗？”
　　李灵珊避而不答，站起来，停掉了留声机，换了张唱片，这一次是悠扬的华尔兹。李灵珊拉他起身：“跳舞吗？”李灵珊握着他的手，原地转了个身，足尖点在毛绒地毯上，轻巧的像只百灵鸟，她脸上满是少女的促狭，拉了拉乔伊的手，乔伊会意的半抱起她，一手自然的揽上她纤细的腰肢。李灵珊贴近他的身体，吐气如兰，两人随着华尔兹的节奏慵懒的起舞。乔伊只听李灵珊说道：“昨天马修•格雷森向我表白了。”
　　乔伊听说过马修•格雷森，他来自格雷森石油家族，爷爷经营家族生意，而父亲正任马萨诸塞州政府要员。乔伊轻笑着向李灵珊耳语：“那你接受他了吗？”
　　李灵珊静默了一个音乐小节：“我想，我还是喜欢中国人。”
　　乔伊忽然抱起她旋转了一圈，李灵珊惊呼了一声，格格笑个不停。李灵珊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爸爸说，我把你推荐给他，眼光不错。爸爸说你很像他。”
　　乔伊道：“那当然，主要还是你眼光好。”
　　李灵珊说：“你知道我不喜欢帮会的事。”
　　乔伊抱着她，摸着她柔软的睡衣料子，说：“你让我操心帮会的事情就好了。”
　　李灵珊望着他的眼睛，神采突然黯淡了下来：“如果你能不那么像爸爸就好了。”
　　乔伊“嘘”了一声，把她抱进怀了，音乐渐浓，听到李灵珊对他说：“圣诞快乐，乔伊。”

　　06
　　多年以后，史丹利问了他一个问题：“李龙风的儿子，李灵珊的哥哥李灵毓，真的是吸毒过量死的？”
　　巧合的是，李灵珊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这个问题破天荒让乔伊沉默了许久，他用手中把玩了许久的打火机点了支烟，烟气缭绕中，他的视线盯着空气中的某处虚无，回答说：“你觉得，三合会在他手上，会比在我手上更好吗？”
　　李灵珊与他对峙过后没有几天，就离开家去了瑞士，并且在她走后留下了一封信。那封信中说，他们有个未出世的孩子，她会打掉它。因为她觉得如果他们之间有了一个孩子叫他父亲，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任何颜面活在这个世上。
　　乔伊把那封信撕了，然后烧了，第二天若无其事主持召开帮务例会。她现在在瑞士呆得很好，乔伊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07
　　上楼的时候，史丹利在电梯口碰见奥黛丽修女带着露西亚下来，他俯下身问露西亚：“告诉警察叔叔，你喜欢乔伊先生吗？”
　　露西亚歪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眨巴眨巴大眼睛，奶声奶气说：“I like Mr. Joey. He is kind and he is handsome.”20几岁的女老师听了这话，脸色不知为何微微发红，向警察们问了好，就带着小女孩匆匆离开。史丹利望向那对师生远去的背影。
　　乔伊已经签署了几份重要文件，三合会的运作已经走上了一个相当规范的轨道，他确信后继者会按照他的经营策略，带领三合会继续走下去。就在这个当口，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史丹利带着人走进来。
　　史丹利说：“Hi, Joey.”
　　乔伊笑了起来，他的笑让史丹利有些恍惚。
　　他好像又回到了他们初相识的日子，那时他们都是英俊爽快的小伙子。乔伊几乎受到所有人欢迎，史丹利完全想象不出他来自什么样的地方，想象不出他经历了什么，想象不出他内心充斥着的炙烈的渴望。
　　史丹利听到他说：“真后悔当初把你从大峡谷里背出来。”
　　乔伊说的没错，在海军警卫队的时候，有一个集训野外求生，他失足从瀑布上摔了下来摔进湍急的溪流里，是乔伊找到了他，顺着山壁艰难的一步步滑下来，又踩进溪水里，将他救了上来。那时只要晚上一两个小时，很可能他就被湍急的溪流冲到了下游丧了命。他的腿断了动不了，是乔伊一步一步把他背出了大峡谷。可以说乔伊对他有救命之恩。
　　乔伊突然问他：“为什么有那么多街头凶杀、抢劫你们不去抓，非要盯着三合会，三合会在唐人街这么多年，我们有做过什么危害居民安全的事情吗？我们资助修道院、资助学校和医院，为社区老人每季度提供免费的看病活动，我们甚至给大学捐赠图书馆。史丹利，最近几年，唐人街多少小偷和性侵嫌疑犯是三合会帮着警察抓进去的？是我们，保护了社区的安全！”
　　史丹利望着他，说：“是，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三合会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做了不少慈善事业。但是再完美的苍蝇也不过是苍蝇，只要三合会还在进行着非法活动，它就不可能得到人民真心的信赖和敬意。”
　　乔伊用鼻音不懈的哼了一声。
　　史丹利说：“乔伊，我是警察，你犯了罪，我一定要将你绳之以法，也许……”
　　他望着乔伊漆黑的眼眸：“也许正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更不能看着你一直错下去。”
　　乔伊说：“警察先生，你是来抓我的吗？”
　　他环顾一屋子警察，最后把目光定在史丹利身上：“我很喜欢中国的一句诗：离离原上草，春风吹又生。史丹利，即使三合会没有我，它还是会自行走下去，唐人街会迎来它下一个主人。这世界上，靠法律真的能实现完全的公平公正吗？可能你没有做过违法的事，但不说别人，纽约市警察总署署长，威尔逊先生，他手上就完全是干净的吗？”
　　史丹利说：“可能你说得对，但威尔逊先生如果真的犯了法，一旦有证据，我也会抓他。我相信法律不能完全实现公平公正，但我身为警察，会竭尽所能让法律更多的接近公平公正。”
　　史丹利对乔伊说：“但有希望的是，你帮助了那些没钱的孩子，他们以后出人头地过上体面日子，不用通过你那些手段。”
　　乔伊笑道：“你认为，我会让你抓到我吗？”
　　这位称霸唐人街十几年的风云人物左手边的抽屉里，放着一把上了膛的.45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