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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半顷洞庭,一叶涟城。
      洞庭涟城叶氏,当世八大家族之一,无论在朝堂之上,还是江湖之中,地位都是超然。
      叶家两位当家兄友弟恭,小一辈堂兄弟们之间相处的也十分和睦。
      叶无瑕是叶家最小的,他有一个双生的姐姐叶无双。
      他自打出娘胎,不对,是在娘胎里就被叶无双欺负,就迟了那么一会儿就成了弟弟,从小到大不是被她打就是被她打,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揍。
      说起来,叶无瑕是全家捧在手心儿里长大的,无论爹娘还是大伯大伯母都把他当心尖儿肉,三伏怕他热着,三九怕他冻着,两个堂兄也是对他依着顺着,可是偏偏叶无双从小欺负他到大,也没人管得了,在叶无瑕心里叶无双就是叶家的恶霸。
      家里人什么都顺着他,可就是不让他学武功,所以只有被打的份儿,没有还手的本事。
      这一天大清早的,一声响雷把叶无瑕吓了一激灵。
      也是活见鬼了,早饭的饭桌上,叶无双竟然往他碗里夹了两个大肉包子,叶无瑕看了看碗里的包子,又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叶无双,不禁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真的疼。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昨天起右眼皮就一直跳的没停过。
      “叶无双,你是不是被人下了降头了?”
      叶无双本来笑的春风抚面,一下子冷了脸,“皮痒是吧。给你三分颜色,还真嘚瑟了。不吃还我,我拿去喂狗。”说着就要夹走给叶无瑕的包子。
      “不许动我包子。”叶无瑕急忙抢过碗来收进怀里,昂起头冲叶无双翻了个白眼。
      叶无双得意的一笑,转脸不理叶无瑕了。
      所以说晴天有惊雷,必有妖孽作祟。
      “沈珏见过两位叶叔叔。”
      果然,晌午过后涟城来了客人,翩翩少年,斯文有礼。
      沈叶两家是世交,十几年没怎么走动,沈珏的来意是为了婚约,二十三年前,端阳之夜,沈叶两家有了指腹为婚之约。
      叶无瑕和叶无双站在父亲身边,听得沈珏的来意,叶无瑕心里笑开了花,总算能把叶无双这个大魔头嫁出去了。
      “叶无双,你相公来啦。”
      他笑的还没咧开嘴,就被叶无双一脚踹了出去,踉跄着撞到了沈珏面前。
      “领走吧。”叶无双一脸快点带走不用多谢的表情。
      叶无瑕张着嘴一脸惊讶,沈珏却笑不做声。
      “叶无双,你说什么呢?”
      叶无双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瞪着叶无瑕说道,“我们俩是双胞胎,谁知道当时指的是你啊还是我啊。凭什么要我嫁?”
      叶无瑕一听,简直整个人都懵了,扯开嗓门儿就喊了起来,“你不乐意,你也别踹我呀!哦你一个女的你不嫁,让我一个男的嫁。你缺心眼儿啊!”
      叶无瑕也是莫名其妙,怎么这花厅里坐着的长辈一个也不说话,虽说平日里自己总被她欺负,家里人也是没人管,可是这会儿毕竟有外人在,就算装装样子也得装啊。
      “你早上吃了我的包子,你现在想不认账啊。”
      “我就值你两包子呀。再说了,我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少爷,要成亲也是娶媳妇儿,怎么能嫁人啊!”
      叶无瑕气乎乎的瞪着叶无双,可好一会儿也没人给他帮腔。他皱起眉头望过去,只见大伯捋着胡子,大伯母剔着茶沫,亲爹挪走了目光,亲娘无奈的笑了笑,叶无双的下巴都要翘上天了,除了出门办事的两位堂哥之外,整个叶家好像都把他卖了。
      叶无瑕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叶家的人了,这么不正常的事,家里居然连个反对的都没有。
      “便宜你了。人家也白白净净的啊。”
      “你不许说话!叶无双,你别仗着会武就功就成天欺负我。” 一听叶无双说风凉话,叶无瑕就气不打一处来。“自古男女婚配,你见过谁家少爷嫁人啊?”
      “见没见过我不管。反正我不嫁。”
      叶家长辈好像早就了然于心了似的,沈珏也不说话,就在一旁窃笑。
      叶无瑕一看他笑着,就更气了,冲着他喊道:“笑什么呀?你傻呀!你是来娶媳妇儿的,你媳妇儿现在要让我这个男的来替她,你还笑?你是不是也缺心眼儿啊?”
      沈珏收了收笑意,从容不迫的说道:“婚约一事早已定下,我遵父亲遗命而来,叶家长辈若同意,无双还是无瑕,我到也没那么在意。”
      “你是不是真有病啊。我连个女的都不是,你图什么呀你。……我叶无瑕士可杀不可嫁,你信不信我跟你拼命。哼!”实在气不过,叶无瑕冲着沈珏一通大喊,便甩脸走人了。
      待他走后,一屋子人看了看彼此,都是心事上了眉头。
      “沈珏,我就这么一个弟弟。虽说我老揍他,可在这事儿上,我容不得你半点含糊。”
      沈珏对着叶无双诚然的点了点头,转头望向叶无瑕离开的门口,“我之所有,只为无瑕。”
      涟城独凌洞庭,半里长亭连着岳州府城,叶无瑕气乎乎的进了城,他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平日里他也都是在城里打发日子。
      叶无瑕活了二十年,就在这一日,他只觉得自己白活了,一家子人外带一个沈珏怎么都疯了呢?
      这家里人一个个的都向着叶无双,这是都是什么事儿。平日里三纲五常礼义廉耻的教着,不敢说做个圣人,怎么也得做个正常人吧,搁在谁家也没有让自家子侄嫁给男人啊,虽说断袖之好自古有之,可这也不能是爹娘都默许了的事啊。
      “小二,上茶。上凉茶!”
      叶无瑕坐进了路边的茶摊儿,拍着桌子要茶喝。
      小二不敢怠慢,急忙给上了一壶,给他还倒了一杯凉着。
      “小二,来一壶热茶。”
      叶无瑕的茶还没喝进嘴,沈珏从他身后走来,坐到了他对面,面带微笑,怎么看都是一副斯文有礼的好人模样。
      “无瑕,别喝凉的。半酵的茶性寒,再放凉了,喝着伤身。”沈珏说着,拿走了叶无瑕手里的杯子,自说自话的倒了一杯热的塞进他手里,笑道:“喝热的。…别烫着。”
      叶无瑕要是有武功,这会儿杯子铁定已经捏碎了,他瞪着沈珏,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烫死你。”
      “无瑕很讨厌我?”
      叶无瑕被他这么一问,忽然有点气不起来了,放下手里的杯子,叹了一口气,“你说你是不是傻?这都二十几年了,你拿那个婚约还当回事儿,那就是你娘和我娘怀孩子怀傻了,定了这么个破事儿。你怎么看也不是娶不着媳妇儿的,你干吗非要来我家完什么婚约啊?”
      沈珏不温不火的性子,好像也不会生气似的。“家父遗命,婚约不可废,……而且,我也不想解除这婚约。”
      “你要遵从父命,你怎么不去逼叶无双嫁给你?你干吗老找我呀?”
      “我打不过她。” 沈珏答的直白。
      叶无瑕的火一下子窜了上来,拍着桌子喊了起来,“你是要气死我呀。”
      “我喜欢无瑕。”沈珏的话依然直接的让叶无瑕抓狂。
      “你到底哪里让你喜欢了,我改还不行吗?”叶无瑕只觉得想哭,除了叶无双之外,这天底下怎么还能出了沈珏这样的人。
      “你改成什么样儿,我都喜欢。”
      “我克天克地,克死你。”叶无瑕愤愤的说道。
      打那天起,叶无瑕每天就多了两件事做,一件是变着方儿的躲沈珏,一件是想着法儿的给沈珏使绊子,目的就是要让沈珏知难而退,死了那条心。
      可是半个月过去了,沈珏在叶家越住越顺心,每天的跟在叶无瑕的后边儿,叶无瑕给他下药也药不到他,给他找麻烦,他也一一化解。
      一天天的顺着叶无瑕的性子陪着他,跟玩儿似的。叶无瑕从一开始的气急败坏,到后来兴趣盎然,两个人到越玩越对脾气了。
      “我六岁学医,闻一闻就知道你下了泻药。”
      叶无瑕一听,不服气的闻了闻碗里的桂花酿,可什么也没闻出来,怏怏的放下了碗。“六岁学医?我六岁还在爬树套鸟儿呢。……你还学过什么呀?”
      沈珏想了想,答道:“读过书,认过字,学过医,习过武。”
      “我也读过书,认过字。我爹的医书,我全都会背,不过学不会。至于武功嘛,我爹我娘我大伯我大伯母我两个堂哥都不让我学,所以我才成天的被叶无双欺负。”叶无瑕闷闷不乐的说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是不知道,叶无双就个大魔头,从小到大就会欺负我。我爬树,她打我。我下河,她打我。我上个屋顶,她也打我。就连我多吃两个柿子,她都打我。…我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欠她的,这辈子做她弟弟,不但被她打,还要替她嫁人。哼!”
      “无瑕是个有福的人,你有一个心疼你的姐姐。”
      沈珏的言尤在耳,可日头还没落,叶无双一脚把叶无瑕踹出了大门。
      “叶无瑕,你敢进这个门,我折了你。”
      叶无瑕一脸委屈,红着眼睛回道:“叶无双,算你狠。你们一个个的都欺负我!”
      叶无双不屑的翻了他一剂白眼,转身走了进去,站在门里看着家丁关上了大门。
      沈珏站在一边,见叶无瑕坐在地上一脸又气又伤心的表情,于是蹲下身说道:“跟我回家吧。你都无家可归了。”
      “我不要!我就是饿死街头也不去你家!”叶无瑕挪了一圈,继续坐在地上。
      沈珏见他那委屈的什么似的模样,差点儿笑出声,轻咳了两声,说道:“我家有玉楼,有镜湖,有一日四季的绿洲,有千年不融的雪原,有百丈之深的冰渊。你就不想看看?”
      “……那我看一眼就走。就看一眼。”
      “好。无瑕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沈珏说着,把叶无瑕扶了起来,侧目看了一眼涟城叶家的大门,转而对叶无瑕笑了起来。

      千里雪脉,素白一色。
      还记得那个坐在梅树下小小的人儿,猩红的袄子和寒梅一样鲜红,沈珏初见叶无瑕时是十五年前的除夕。那年一场大雪,洞庭湖结了冰,涟城宛如仙居被寒烟笼在湖中,叶无瑕就像是仙居里的红衣童子,总是笑着,无忧无虑,他递给沈珏的一枝红梅,沈珏一直留着,如今已经只剩一截枯木了。
      “你家真厉害,玉砌成的房子。这是什么玉?怎么是黑的?”
      叶无瑕自从离开了涟城,一路上见什么都好奇,这也难怪,他除了岳州哪儿也没去过,不像他的两个堂兄,长年在外游历,叶家的长辈又宠他,不在眼前都挂着心,怎么能让他跑远了。
      “这座墨楼,是我外公白长空以秦中墨玉所建。对面还有一座和田暖玉建的楼阙,那是无瑕的三叔当年住的昙阙。”
      叶无瑕顺着沈珏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虽然看的不太清楚,可是却实依稀可见一座山峰立在风雪中,想来那就是常听父亲和大伯提起的琅嬛阁了。
      “听叶伯伯说,无瑕有过目不望的本事。以后带你去琅嬛阁,那里有很多书,都是无瑕的三叔和我母亲收集的。”
      上了大雪山有几日了,沈珏先领着叶无瑕见了他的兄长沈珩,令叶无瑕费解的是,沈珩居然也没有反对这桩荒唐的婚约。
      流云飞雪阁是是千古无双的侠士沈流云所建的避世之居,数十年来可以算得上是江湖上一处传说之地。
      沈流云和叶缺,少时相识,彼此是世间唯一知己,当年玉皇顶天下擂上是一榜双魁的人物,留下了千古无双、倾世公子的雅名,这一黑一白遥相辉映的楼阙会永远记下他俩的往事。只可惜,物在人非,倾世的公子陨落在他最好的年华,千古无双的侠客从此不再踏足江湖。
      玄武阁当对叶缺批语道,世有涟城叶,谁敢称公子。自他故去之后,玄武阁天下榜中的公子榜从此虚悬,再无榜首。
      “我爹说,三叔就葬在这百丈冰渊之下。”叶无瑕凭栏望去,墨楼之下的冰裂之中是一望不见底的冰渊。
      沈珏点了点头,“我爹总喜欢站在这里看对面的昙阙,我娘说总觉得他身边还有叶叔叔在,他们俩还和从前一样形影不离。”
      沈珏出神的看着叶无瑕的侧脸,他体会到了他父亲心境,有这么一个人,他会让你模糊了世间所有风景。
      “无瑕,哪儿也别去。”
      叶无瑕有些意外,茫然的看着沈珏,从没见他像此刻这么认真,他的手紧紧的攥着叶无瑕的手腕,好像一松手叶无瑕就会被吹走了似的。
      “松手吧呆子。我手疼。”
      沈珏回过神来,忙松开了手。
      从小没离家这么远,叶无瑕其实刚离开岳州就开始想家了,父亲的书房,母亲的缝的被裖,大伯的棋盘,大伯母做的糕点,大哥二哥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还有,叶无双的拳头。
      沈珏看出叶无瑕想家,所以一路变着法儿的让他开心。
      陪他下河摸鱼,他嫌他笨。“鱼都比你聪明。”
      错过了进镇子,借了农家的厨房给他蒸馒头,他嫌他手艺差。“你这是馒头啊,还是石头啊?”
      坐车,他嫌无聊,骑马,又嫌颠簸。
      时不时的还使个小性子,要不就给沈珏找点儿小麻烦。
      好脾气,还要被他数落。“呆子,你都不会生气的吗?”
      沈珏却一点儿也不介意。叶无瑕一身的淘气本事,在沈珏这儿就像被废了武功似的,毫无用处。
      叶无瑕无奈的叹了一口,“呆子,我到底有什么好?虽然我是长的水灵、人又聪明,可我是个男的,你也是个男的,你就不能找个女的成亲吗?”
      “无瑕不愿意成亲,我也不勉强。但无瑕要记得,除了无瑕,沈珏谁也不愿为伴。”
      沈珏说的诚意十足,叶无瑕听得都快感动了,可就是高兴不起来。
      “我要走了。”
      上飞雪峰也有两三个月了,除了想家还是想家,风景再是绮丽也不及家里好,虽然沈珏总是陪着他,可是这里始终不是他的家。
      “无瑕不要走。”沈珏拦住了叶无瑕,满面的焦急。
      叶无瑕虽然淘气,可并不是不知好歹,他知道沈珏是真心对他好,好到他都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了。
      “呆子,你别再想那个破婚约了。正正经经的找个好姑娘成家吧。不过你这么老实巴拉的,千万记得要寻一个没什么脾气的姑娘,不然你一定吃亏受欺负。”
      沈珏听着叶无瑕的嘱咐,心里扯着疼,不由的眼睛红了,痴痴的望着叶无瑕失了神,“你这么好。我绝不会让你死。”
      叶无瑕一听气冲冲的拍开沈珏拉着他的手,“呸呸呸。我活的好好的,你能不能别咒我。我是要回家,又不是去自杀。”
      撒了一通火,叶无瑕背起包袱转身就往外走,沈珏刚要去拦他,他却平白无故的趔趄了一下,摔了一个五体投地。
      “无瑕。”沈珏神色大惊,急忙去扶他。
      叶无瑕到也没摔的多重,而且他打小就常摔跤,到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到是沈珏,神情十分担忧,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把叶无瑕看了几个来回,又抬胳臂又抬腿的把他仔仔细细看了个遍。沈珏拉他手的时候,叶无瑕不自觉的哎呦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刚刚摔的,还是扭了,腕子到是有些疼。
      “呆子,你轻点儿。”
      叶无瑕嘟囔着想要抽回手,却被沈珏死死的拉住了,沈珏那样子就像见了鬼似的,双目凝视,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叶无瑕反到被他吓着了。
      “呆子你没事儿吧?你别吓我啊。”
      沈珏一把将叶无瑕拉进了怀里,叶无瑕全身僵直,也不知他是中了邪,还是发了癔症,抱他也是不是,推他也不是,嘴上更是语无伦次了。
      “你别装疯行凶啊,快放开,我不会从了你的,你再不放开我就,我就,我就叫人了。放开,呆子。”
      “无瑕。不生气。相信我。”
      叶无瑕听的云里雾里,还没回过神,只觉得左耳后三寸处猛的刺痛,整个人便昏了过去,沈珏承着他的重量,托手将他缓缓扶住,唤来了仆人。

      “腊月北风吹,白雪沾红梅。穿上锦缎袄,束起棉封腰。初一捧糖糕,初二抱甜枣,初五迎元宝,十五闹元宵。”
      雪地里,放着爆竹,红屑飞了满天,院子里的老梅树开了满枝,小孩儿们唱着童谣满院乱跑。
      “他就是无瑕。”廊上的小男孩儿顺着父亲的手指望过去。“珏儿,你可愿和他做朋友?”
      老梅树下,坐着一个穿红袄的小男孩儿,像画里的童子似的,白净好看,一边笑着一边仰头望着天幕。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穿红袄的小男孩儿竟转过头来望向廊下,掬起一抹甜甜的笑,站起身圆乎乎的,踮起脚尖,伸出肉肉的小手费力折下一小枝红梅,嘚嘚儿地跑到廊边,他还没有廊沿高,却奋力的踮着脚把手里的红梅伸到廊下小男孩儿的眼前。
      “给你。”
      接过他送的梅枝,小男孩儿转眼抬头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手里的红梅,再去看那个小男孩儿。
      从那一天,从那一刻,沈珏只为叶无瑕而活。
      六岁起研读医书,字还没认全,便已经开始识药草、寻穴问脉,转眼十五年,沈珏甚至不知道那个穿红袄的小男儿如今什么样儿了,只记得那首童谣,那白雪红梅间瓷娃娃般的小男孩儿,那枝早已枯朽的梅枝还珍藏在身边。
      本以为还有时间,本以为还能再多看两本医书,本以为还能再等等,等到更有把握的时候,便去找他,却在一纸书信搁在手边时发现,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了。
      洞庭涟城再见,才发现原来十五年只是一眨眼,什么都没有改变,叶无瑕还是叶无瑕,不沾浊气,率真活泼。
      世上若没了叶无瑕,沈珏不知会否连一眨眼都长过十五年。
      “这绛株豆蔻当年没能救得了他。也许冥冥中自有定数,它是要经你之手,去救无瑕的。”父亲临终之时,神情似是要去见远游的至交。于世上他对母亲有眷恋,对儿子有不舍,可于九泉之下,却有一人让他更加眷恋,更加不舍。
      沈珏坐在床边,看着昏睡的叶无瑕,他腕上骨结处的突红那么扎眼。
      兄长沈珩担忧的看弟弟和昏睡着的叶无瑕。
      “你一直不让他醒也不妥啊。”
      沈珩劝着弟弟,可是沈珏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脾气是好脾气,就是认死理,认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头,更何况事关无瑕的性命。
      “他醒了,就会走。我怎么留他。我怎么告诉他,他有骨枯之症,现在病发,他就快要死了。”
      骨枯之症,髓不藏血,骨朽而枯,具折而亡。
      玄武阁为天下排名,各榜有魁首,却无恶疾之榜,若有此榜,骨枯之症必是榜首。
      这恶疾是叶、沈两家的噩梦。
      涟城叶家三公子叶缺身患此疾,叶无瑕的祖父、大伯、父亲皆为此奔波半生。
      “我可以失信于天下人,唯不可失信于他。”沈流云秉着这一句话,二十年不曾变。
      沈流云与叶缺七岁相识,从此而后他唯一的心愿,便是要寻到那一棵谁也没见过的绛株豆蔻,其间多少辗转,多少波折,终寻得一株,却又得而复失。
      叶缺一生洒脱,上天却偏偏要他累及亲人好友。
      “花谢人亡本相似,开时绚烂,落时壮烈。与其残蕊凋零,不如折枝断萼,也不辜负萃尽芳华来了世上一趟。”
      最终,叶缺如他自己所说,服下了杏林君苏南星为他而治的“独一日”,萃尽一生,独为一日。
      那年中秋,圆月如镜,叶缺和沈流云把酒言笑,从此世间再无倾世公子叶缺,从此江湖不见千古无双沈流云。
      前有沈流云叶缺,后有沈珏叶无瑕,何其相似,何其残酷。老天仿佛看不过沈、叶两家太过卓绝,便周而复始的把这恶疾降于他们身上。
      “绛株豆蔻就快要断萼了,无瑕一定不会有事。”沈珏言语坚定,“老天,就算是你,也休想带无瑕走。”
      “别让他睡了。该告诉他的,他有这个权利知道。”
      沈珩言罢转身离去,一切的决定他不会左右,他看到的是弟弟用尽十五年光阴,只为那一面之缘的叶无瑕,缘份使然,天意使然。
      “姓沈的,你居然拿针扎我。哼!”
      叶无瑕一醒,身子还没活动开,就气乎乎的冲着沈珏发起火来。
      “你说你吧,就算垂涎我的美色,也不能拿针扎我呀,我可是正经人家的少爷。…有话好好说嘛,你可以跟我商量呀,再不行你也可以下药啊,扎肉多疼呀。”
      沈珏本来满面忧色,却被叶无瑕说乐了,双眼却也更加湿红,不由分说的便把叶无瑕抱了个满怀。叶无瑕也不挣扎了,就由他抱吧,一来是担心他再扎他一回,二来主要是看他一副眼泪嗦嗦的样子,怪可怜的。
      “好了好了,我原谅你了。别哭啦,多丢人啊。”
      沈珏心里说不出的疼,若是生病的是自己该多好,这么好的无瑕为什么偏偏要让他受苦。
      精血不藏于髓,骨朽则折,如枯木入火,烈痛灼心,久之而不能行,髓竭寸骨折断而殁。医书上的字历历在目,那些字就像刀一样割着他。
      “无瑕,你听我说,不要难过,也不要着急。相信我。”
      叶无瑕听着,像一个乖巧的孩子听老先生说故事,待沈珏说完,叶无瑕愣愣的眨眨眼,像是明白了,又像是没明白。
      “我,病了?”
      问完,又转着眼珠使劲儿回想,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我怎么没听我家里人说过呢?不行,我要回家问问。”说着,叶无瑕就揭开补褥要下床。
      沈珏担心他着急,又担心他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忙要拦他。
      “我要问问叶无双,我病了她怎么还老揍我,是不是心眼儿太坏了。以后我要是真不能走路、不能起床了,我看她还敢不敢打我。唉,你说我现在回家,能不能称病报复她。”
      沈珏这边担心的什么似的,叶无瑕满脑子想的却是怎么回去报仇,沈珏心想他莫不是受了刺激,逃避起现实来了吧。
      “无瑕,你别吓我。”
      叶无瑕看沈珏一副以为他疯了的样子,不觉笑了起来,拍了拍沈珏的肩膀,“我没疯,我好着呢。从小到大我也没生过病,这生一回病也没什么。而且你不是说了么,让我别难过,别着急,相信你。”
      沈珏不知该说些什么,叶无瑕在他面前,听他的话,相信着他。
      “你是世上最好的无瑕。”
      “那当然。”
      两人相对都笑了,凭世间再多磨难,凭老天再多灾恶,沈珏从没像此刻这样有信心,眼前是世上最好的人儿,谁也不能把他带走。
      “那我病好了,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沈珏转眼一笑,坏坏的说道,“你都已经进了我们家门儿了,还想走啊。”
      叶无瑕怯怯的往后缩着,像是遇见了歹徒的小媳妇儿。

      世有一劫,必有一解。
      骨枯之症为恶疾之首,那绛株豆蔻就是医治此症的唯一良药。
      书中记载,此草唯无根之水方生,无根却活,以精血为食。茎叶皆是赤红似血,垂枝生花洁白如雪,十年独生一朵花开九瓣,花芯照水而生,一闰年开一瓣,九瓣开尽始落,一年萎一瓣,花瓣落尽终结一果,如滴血欲坠,以血肉之躯接之成蔻。落土则朽,落水则培。
      他没有根脉,以不食荤腥的动物之血为食,只有长在无根水中的绛株豆蔻方能开出白花,也才能结出果实,此果实吸收了精血之养,自食花瓣中的天地灵气。
      而最难的并不是他的生长,而是他的结果。
      五十年方能结出一颗豆蔻,却不知何时会落,不落枝的绛株豆蔻是世间无药的巨毒,血毒沾之即死。只有当他自己断萼落下后方是绝世的神药,可活枯髓朽骨,起死回生。
      难就难在谁也不知他何时断萼落果,而他的所结的这颗豆蔻,落入土中瞬间便会枯竭,成了无用的空壳,而落入水中则会自然生长成一株新苗,这就又要再等五十年,必须要用血肉之躯接住,才能入药。
      沈珏拗不过叶无瑕,只好带他来到冰源中的一处绿洲,这里一日之中可经历四季,水土洁净,是生长药草的好地方,而其形似一方砚台,因此得名神农砚。
      “你平时用什么喂他啊?”
      叶无瑕看着一隅净水之中的赤色花枝,他看起来小小的,一点儿也不起眼,花瓣已经落尽,只有那一点似血滴似的果实摇摇欲坠。
      沈珏笑了笑,拿出随身带着的灸针,在手指上扎了三四下,将涌出的血滴入净水之中,瞬间,那些如血色的红洇便被吸入花茎之中,水中仍旧无色净明。
      十五年了,沈珏一直茹素,只为以血养这株草药。
      叶无瑕急忙拉过他的手,心疼的看了起来,“呆子,你不疼吗?”
      “比起无瑕,这哪里算疼。”
      其实说到疼,叶无瑕从来也没在意过,平日里摔摔打打惯了,原以为那些周身酸疼都是被叶无双打的,现在才知道原来是生病所至。叶无瑕想想都觉得自己笨的可以,哪有生病生了二十几年,自己都还能不知道的。
      “呆子。”叶无瑕低着头,紧紧的握着沈珏的手,说道:“我不怕死,可我怕我死了,就辜负了你们。我生在叶家是何等的幸运,他们那么疼我。还有你,这怎么傻,我们只见过一面,我都不记得送过你什么梅花,十五年,十五年呀,值得吗?”
      一滴热泪落在了沈珏的掌心,沈珏伸手把叶无瑕拉进怀里,轻轻的拍着他的背,安抚着。“值得的。十五年也好,二十五年也好,五十年都行。值得的。”
      “等我的病好了,你陪我回家吧。”
      沈珏心底有些沉重,可只要是叶无瑕想要的,他都无条件答应。
      “嫁你也好,娶你也好,我总得跟家里人说一声呀。我可是正经人家的少爷。”
      叶无瑕小声的说着,又是羞怯,又是嗔怪,各种小情绪都裹在里头。
      “好。无瑕说什么就是什么。”沈珏欢喜的笑了起来。
      北风一日吹的紧似一日,沈珏的眉头也一日紧过一日,叶无瑕的病症本不似他三叔那般沉重,却突然凶猛了起来,不过个把月,叶无瑕的骨痛日渐加剧,到了此时已经几乎连起身都艰难了。
      叶无瑕面色苍白,额头满是细汗,蜷在床上,咬唇忍着疼,沈珏着急却也无计可施,神农砚里的绛株豆蔻已经结珠数月了,却没有半点断萼的迹象,再这样下去,只怕叶无瑕等不到他落果,便会全身骨骼寸断而殁了。
      “无瑕别怕,别怕。”
      除了这些,沈珏已经无了言辞。
      叶无瑕微微睁开眼,轻轻的扯起微笑,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呆子,你才是。别害怕。”
      只一句,沈珏的泪水夺眶而出,叶无瑕全部的疼痛都疼在了他的心窝。
      “别哭哭啼啼的了。”叶无双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沈珩修书给叶家,叶无双在家里早已急的什么似的了,一收到信便上雪峰而来。
      “你在这儿做什么,这会儿了,你不该去守着那株劳什子豆蔻吗?万一他断萼了呢?”叶无双拉起伏在床边的沈珏,又是气又是急。
      沈珩拉起叶无双的手,将她带至叶无瑕床边,拍了拍沈珏的肩膀,“跟我去神农砚守着,让他们姐弟俩一起说说话。说不定一会儿,咱们就带豆蔻回来了。”
      沈珏不舍的看了看叶无瑕,叶无瑕笑了笑,“我不疼。比起你拿针扎我,这点儿疼不算事儿。去吧,我等着你。”
      沈珏无力的笑了笑,转身和沈珩往神农砚去了。
      叶无双坐在床边,看着病容恹恹的弟弟,才几个月没见着,如今却病成了这样。“你啊,就是欠收拾。你瞧,我才没揍你多久,你反到病成这样了。”
      叶无瑕动了动身子,冲着叶无双愣愣的笑了起来。“叶无双,你和沈家大哥怎么回事儿啊,我可看见了,他刚刚拉你手了。”
      “就你眼睛尖。”
      “快点儿让他上家里提亲吧,不然人家知道你这么凶,不要你了可怎么办。”
      这姐弟俩只要对上眼就不是打便是吵,可是他们彼此都明白,这世上有比他们更亲的了,他们还没来到这世上已经在一起了。
      忽被风吹开的窗,随风飘入的雪洒了一地,叶无双急忙去关窗,转身回到床边,叶无瑕已经昏沉沉的睡去了。

      “腊月北风吹,白雪沾红梅。穿上锦缎袄,束起棉封腰。初一捧糖糕,初二抱甜枣,初五迎元宝,十五闹元宵。”
      炮竹震耳,红屑纷飞,仰头望去,天幕下白的雪红的纸屑洋洋洒洒的飘下来,忽而吹起的一场风将他们扬向别处,寻着望去,一个男孩儿站在廊下。
      本是因为摔疼了才坐在老梅树下歇歇,见他望着放炮的孩子们发呆,显得有些孤单,于是起身踮着脚尖,用了好大力气,折了一小枝梅花,跑了过去。
      “给你。”
      廊沿太高,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是使劲儿踮脚伸手,把梅枝递给他。
      廊上的小男孩儿伸手接了梅花,走到廊沿边,探头望下来。四目相望,满天的飞雪,满天的红屑,稚气的相对而笑。
      沈珏,我想起来了。
      叶无瑕觉得自己像浮在云里,全身轻飘飘的,身上不疼了,骨头干灼的火热也消散了,右手凉凉的很舒服,是起风了吗,仿佛有声音,渐渐地,渐渐地近了。
      “无瑕……无瑕……无瑕,无瑕,无瑕,无瑕……”
      缓缓的睁开眼,沈珏握着他的右手,眼睛里有泪,脸上却笑着,满屋子异香扑鼻,热退了,也不疼了。
      “无瑕。没事了。”
      叶无瑕咧嘴笑了起来,“呆子,你又是哭又是笑,傻不傻。”
      沈珏已经习惯了叶无瑕的数落和凡事都有理,现在他只知道谁也不会把他带走了。
      “呆子,你哥要娶叶无双了,怎么办,我是不是一辈子都要被她揍了呀?”
      除了叶无瑕之外的三个人都噗嗤一声笑了。
      生死大事,在叶无瑕这儿也就是做了个梦,他操心的永远都不是大事。
      “我学了十五年的医,只为无瑕。以后我努力学武功,一定会保护无瑕的。”
      “呆子,你真是个呆子。”
      沈珏伏身凑到叶无瑕面前,伸手抚了抚他额前的碎发,宠溺的笑道,“沈珏之一生只为无瑕。无瑕说什么就是什么。”
      叶无瑕伸手拉起补褥遮住红透的脸,闷在被里说道,“我是正经人家的少爷。不许占我便宜。”
      叶无双和沈珩见这俩人齁甜的打情骂俏,实在看不下去了,赶忙走出了屋。
      “无瑕。”
      “无瑕。”
      “无瑕。”
      沈珏也不接着说,就只不停的喊叶无瑕的名字。
      叶无瑕实在是急了,揭了蒙头的被子,努着嘴嗔道,“干吗?”
      “亲亲你。”
      说着,沈珏便亲了上去,叶无瑕像被人点了穴似的,僵在那儿了,从额头到脖子红的像熟了似的,急忙又用被子把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在被窝里喊道,“我要回家,你没安好心。”
      “无瑕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陪你回家。”
      “大骗子。占我便宜。”
      “无瑕说的都是对的。”
      沈珏隔着被子,抱起叶无瑕,紧紧的抱在怀里。
      窗外风雪呼啸,窗内春暖花开。

      ——End——

  •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小甜饼~~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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