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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一程一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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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城是大城市、大地方，但这里也有“杂地”，栉比鳞次老式矮楼，交错的逼仄小道，两面都是水泥白墙。
程榭芝的手机导航显示‘已到达目的地’，地图上这里是个白方框，中间再无路。关上无用的手机导航，她拖着行李箱七拐八拐地走，热汗在下颏脖颈处成绺，才终于找到了目的地。
楼很低，大城市高楼大厦中的侏儒，白墙是二十世纪末砌成的，放到如今已经颇有年纪，边角泛着淡黄色，排布细细的几条裂纹。几扇老式玻璃窗，中间掀个口用以通风换气，铁制的外框生出了红锈，若不注意看，叫人以为窗子本就是红色的。
一个烫卷发的老太靠着门打扇子，年约五六十岁，花白的发间还残余几根青丝，见年轻女子过来，兴冲冲地招手，“要租房的，是你哇？”
程榭芝点点头，唇笑得弯弯的，两个酒窝，称不上绝色，别有一番耐看。
她是小地方出身，大学上的也是本地的，如今二十有四，独自出城务工，是个城里愣头青，眉目里成熟与稚气混杂。
老太停了摇扇的手，摸着鬓角花白的头发啧嘴，“漂亮得很啊，小姑娘。”
“勉强够得到中庸之姿罢了。”程榭芝腼腆地点着手指，低下头。
老太没上过两三天学，听不懂“中庸之姿”，瞧她这作态，便笑她“谦虚”，闲话扯完，拖着程榭芝行李箱进屋，扭头吆她过来。
程榭芝在门关的地毯上蹭了下皮鞋，方随老太进屋。
入门是客厅，摆放大大小小铺着花色棉布的桌橱五斗柜，中堂安置一张圆桌，桌旁只有一只矮脚凳。
程榭芝没有往深处看，很快收回了眼。
二人转上楼梯。
楼梯是木制跃层楼梯，旁建花纹镂空的扶手，台阶宽度窄却结实，无太大的咯吱声，程榭芝摸着扶手，闻到新木味，猜这楼梯恐怕是近日更换的。
“我们这里房子价格最低了，二十平，一月一千，不包水电煤。共四层楼，一楼两屋。一二三楼住满了，就四楼两个厢房还空着——四楼价格更低些，一月九百。”
老太边说边拿着扇子朝自己领子扇风，她穿了见粉红色T恤，领子很低，露出脖颈锁骨处的老年斑。
陵城夏季炎热，冬季寒冷，顶楼受的正是最极端的天气，四楼的屋子便是如此闲置下来的。
见程榭芝正细心地四处打量，老太又指了四楼转角的房间，与挂着门牌的木门不一致，这房间带玻璃门，门上挂了一串锁，“这是卫生间，两户共一个。若你租房，四楼目今只你一个，倒算是你的独立卫生间了。”
程榭芝表示知道了，又回她一个笑，明丽的脸映在光照里，显然很满意的样子。
老太目光微措了一会，蓦地想到了些事，遂小声补充，“你和我这老太婆眼缘，实话和你说啊，小姑娘。我是这儿房东，能管这房子的事，但出了这栋楼，我可管不了。这地乱得很，混混大本营嘞。”
程榭芝眨眨眼，有些惊讶，“城里也有混混？”
老太扁嘴，拍拍她的肩，“哪里没有咯，孬种哪里都有嘛！”再细瞅瞅她，老太又开口：“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子，父母怎么舍得让你住这地嘛，找个市中心的漂亮房子，安全得紧。”
程榭芝听她嘟囔着，也不打断，等跟着对方看完了整块地方，老太的快嘴停下了，才回答：“家里本就用钱吃紧，我央着长辈跑来外地务工，父母嫌我不顾他们老人家，也不管我了。”
“怎么能不管？那他们被谁养？”
这个问题有些尖锐直白，程榭芝舌头在口腔里一顶，“我弟弟。”
老太活过半百，深知人情世故，一时不作声了。
程榭芝也不待她回答进客厅，拉出角落里的行李箱，一面向她说：“我打定主意住这儿了。”
老太刚歇了口，叹气，“多个租客我也多赚点……但是你这女子……”
程榭芝清楚老太不是真担心她的安危。她这样的小姑娘，易惹腥。若真出事，或是讨个男朋友打得火热，在老太这里闹上一架，又许是住上几晚，简直要了老太的老命。
“您这楼只住男生？”
答案当然不是，要不然租楼推荐也不会出现在她那里。
“有女人……”老太摸了摸鼻子，“不过都是些年老色衰的。”
程榭芝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也不多磨蹭，“我遮头穿宽衣，早出早归，不会让混混盯上我的，谢谢您的关心，可以和我尽早前合同罢？”
她从随身的包里翻出一叠白纸，递给老太。
“行。”老太接过，搁在桌上，取出柜子里的老花镜和钢笔，移步桌前，弯着腰签字。
她不离手的扇子此刻放在桌角，贴着掉色的广告，柄上有劣质塑料凸起的合成线。程榭芝拾起它，在老太身侧给她鼓风。
老太感觉到一阵凉爽，侧头去瞅，人家姑娘的眼睛像月牙，长长弯弯，身子裹在一条宽大的格子长裙里，勾勒出两道直线。
只有脖子、脸和手露在外面。
是个踏实性子。
老太又是一声叹息，套上钢笔盖，摘下眼镜。
“拿走罢，下周一可以来住了，我给你收拾好。”
程榭芝道了声谢谢，将扇子送到她手里，又问：“我称呼您什么？”
老太可能是第一次被问这个问题，愣了一霎，“噢，叫我‘柯太太’罢。”
“柯太太。”
“嗳。”柯太太笑出了皱纹，起身送她出门，二人走至门口，柯太太又讲，“我怎么叫你喔，小姑娘。”
“合同上写了，柯太太。”
“呦，老古董啦，都是找租客帮我搞些新科技事，我就签个字。”
“叫我榭芝好了。”
柯太太也没问她“榭芝”两个字各是哪个，看着她的身影变成一条线。
日头高挂，天色明亮，打下来刺眼地一排排亮线。
柯太太踩着她的拖鞋走到巷子上，趿拉两声在石块上荡漾。程榭芝已经走出了巷子，独留她站在两边矮楼落下的阴影里。
*
“喂，我看完房了。”
“辛苦了。”朋友洪星妍握着手机靠在沙发上，插进一块哈密瓜塞进嘴里，囫囵咽下，“我等你。”
“你不来接我么？”那头程榭芝笑着。
洪星妍舔舔手指上的汁水，“我家榭芝是大姑娘了。”
程榭芝听这话一噎，将手机凑近了唇，欲要戗对方一句，不雷人不罢休，一抬头，见一颗篮球直挺挺地朝她飞过来。
巷子间窄，无法向左右侧避开，程榭芝当机立断，单手捱过行李箱拉杆，咚的一声落了地，篮球掠过坐在地上的她，飞到巷尾，又滚进另一道巷口。
洪星妍唯听见耳畔风声呼啸，下一秒便是坠地声，手心沁出一丝汗，“榭芝？”
话筒里传出程榭芝气喘的声音，“没事。”
她揸开五指，梳了下缠乱的头发，扶着墙根站起来，她弓着腰提行李箱拉杆的时候，撞见地上向她而来一双鞋，白色，黑色鞋带，目测为男款，不知品牌。
其次撞见的是男人懒洋洋的声音——
“大妈，我的蓝球呢？”
程榭芝耷拉着脑袋，乱发盖过她的脸，宽大而老土风格的格子裙拨高了她的年纪。
她把手机按在跨部，借裙摆盖住手机轮廓，刻意压低嗓门，挤出风干沉闷的女声，“滚进另一条巷子了。”
“哪一条？四面八方都是巷子。”
程榭芝向西方指了下，登时拨正跨上的包，拖过行李箱，擦着他的身子走过去。
握着拉杆的手指嫩滑玉白。
恰在这一瞬，闻男声道是：“我眼拙，小姑娘啊。”
程榭芝头也不回拽着东西跑起来，身后那人抬高了嗓音，语气里凝着笑意，“穿成大妈干什么，我们这里没有混混会耍流氓。喂，听见没？这四百八十条巷子里的混混，全是我管的——”
程榭芝跑了老远，上大街，挤身汇入人潮。
车水马龙间，她深呼了几口气平复着不稳的心率，将手机放回耳旁。
“你刚才是不是遇到流氓了？没事吧？洪星妍听到了她清浅的呼吸声，急切开口。
“没事，就是个混混。”
“哈？‘就是’？我可清楚你刚刚跑得多快。”
程榭芝轻笑了一声，“年纪比较小。”
“嗐，我听到了，那中二病般的发言。”
“……先挂了。”
“行，拜拜。”
程榭芝打开了导航，买票上了地铁，倚在地铁座位靠背上。
不会再出这样的意外了。她想。
作者有话要说： 2021年又一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