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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是亲也非亲 ...

  •   老人精神短浅,饭毕,她服侍着萨龢嶦睡下,见炉内余烟袅袅,檀香将烬,便着紫鹃上忠伯处领了牌子,顺路来库上账房支取。

      拐过廊子,正听到几个伙计茶余消遣。一人手撑在柜台上,堆起满面谄媚,“叔,您甭蒙我,我可听说了,大福晋昨儿物色的,是新账房师傅。府里都说,连管家怕是都要换了!”

      “何至于呐?老爷子不主家事有年头了,府中上下哪儿不是大福晋拿事,就算这时候人去了,有差别……唉哟!”小厮模样的少年甫一回嘴,脑后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烟枪——是个正斜耷拉着脸儿、吞云吐雾的中年人,四十上下、体面的枣红长袍,像是个管事儿的。

      “这叫未雨绸缪……老爷子虽不话事,但这从上到下的规矩、关卡人手,哪个不是从前定下来的。大福晋这也是怕老爷子走前留一手,阴着自己。这权啊还是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夜里才能睡得舒坦。更何况谁不知道,”他神神秘秘地放轻了声调,“老爷子当年把那房都宠没边儿了,捅破了天都跟没事儿人似地糊弄过去了。二爷虽成了京官儿不在这府里,可那屋里不是有人回来了么……”

      末一句颇有些意味深长的诡秘。明月璕明显察觉身侧的紫鹃颤栗了一下。

      “六岁的丫头片子能兴个什么风浪?”少年拨拉着眼前呛人的烟,又一次如坠五里雾中。

      管事儿扬腿就给了少年一脚,“她兴不起浪,老太爷就能没计算?”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一位,不是个简单角色……”

      小厮一边揉着刚被踹过的地方一边嘀咕,“里里外外都淘腾干净不就完了……”

      “说你胖你还喘了!树大根深,是说话这么容易的?没看大福晋一向防着她么……”

      哟,这管事儿的倒有些眼力见儿。明月璕脸上讥诮未消,手背便收到紫鹃不赞同的轻捏,忙安慰地回握了握她的手。

      “叔,您说这人心可真难琢磨。打老太爷病了,郑管家就叫咱警醒着点,别出岔子。几位少爷是惯常来打秋风,没成想,这人跟前儿顶孝敬的二少奶奶居然也来浑水摸鱼。瞧年前那笔账乱的,没把郑老爹烦死……”一旁直看戏的伙计瞅了个空隙再次插嘴。

      “实话告你吧,二少奶奶那是气不过。连三少奶奶同几位姑娘都敢蹚这趟浑水”,管事儿的扬头做了个你们晓得的眼色,暧昧一笑,露出一口参差黄牙。“要追究,都到老爷子入土了。陈年旧账,大福晋怎么查?再说了,谁捅的娄子能有她大少爷厉害呢?咱们就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要么说还是您老见高知远呢,咱库上全是靠您老提携至今的”,伙计说着穿过烟雾,俯身给管事儿的递了烟丝又细细捣火。

      “就你有眼力见儿”,管事儿的半是揶揄半是享受地吸了一口,转头又骂,“臭小子,多学着点儿,等着我回去叫你爹收拾你。”末一句是对着那少年说的,横眉怒目的,其中的关切之意倒令人解颐。

      听到这里,明月璕原扭头想走,不想身后那少年眼尖,高声喊了句“明姑娘”,随之响起一声巴掌,继而是那管事儿的低吼“规矩都学到狗身上去了!”那粗门大嗓,比之前少年不知亮了多少。唯那伙计伶俐地跑来行了礼,“这大晌午的,姑娘小心暑气。有什么事儿屋里请。”

      管事儿的一脸讪讪,边侧身让她边呢囔,“明姑娘照顾老太爷辛苦,怎不屋里歇息……”这话说得他瞠目结舌,引得少年幸灾乐祸地看着。

      明月璕无心纠缠,出言解了这份尴尬,“临渊阁助眠的檀香快见底了,想着顺路,过来问问。”

      “这等小事您吩咐一声就是了,小的这就去寻,立马送去。”不想再看这伙计表演殷勤,明月璕晗了颔首,“如此甚好,就麻烦你了。”

      少年突然出了声,“前儿才进了炉安息产的沉香,郑管家叫我收了,就在……”少年专注地寻着,并没顾及到管事儿杀鸡抹脖子的眼神,也错过了伙计瞬间微变的脸色。

      明月璕心下明了,“玛法惯喜檀香的清幽味道,还是照旧吧。”果见伙计脸一松,管事儿的也感激地冲她哈腰。

      “早些送过去就成了”,她抬脚出了跨院儿。

      待进了抄手游廊,紫鹃噎着的那股子紧张才懈了下来。见明月璕扬声笑道,“咱们也早回吧,避避这毒日头,可免得叫暑气撞了。”紫鹃“扑哧”笑了,边用扇为她遮阳,边低声补充着几人的来头。

      “那管事儿的膝下无子,可宝贝这侄子了,就等族里恩准了过继。那伙计是两年前才进的府,因着人勤快、说话喜庆,比其余伙计倒多几分脸面”。紫鹃说罢又叹,“姑娘未免太好性儿了,别的不说,单就这香料,换别的姑娘哥儿碰上,可有的闹呢。您倒好……”

      “姐姐还不知道我,这府里谁头疼闹热、哪儿鸡飞狗跳的,关我什么事儿。原就不是什么正经主子……”

      “就真不告知……”

      明月璕摇头打断了她的未尽之意。对这一府不肖子孙,玛法怕早看透了。他刻意的束手旁观,无非是希望能在他身后,为自己留下一线荫蔽。在这明争暗夺的大家庭里,她孤立无援,蒙着萨龢嵁庇佑,退便是进。

      这里是年老乞休的旧任直隶提督、满洲正白旗兆佳·萨龢嵁的老宅。

      萨龢嵁致仕前,也是一省绿营的最高主管官,算得上封疆大吏了。老人家倒是跟历史上康熙皇帝第十三子胤祥的岳父兆佳·马尔汉有些渊源——他正是马尔汉的亲爹。而“她”,则是萨龢嶦侧室所生幼子兆佳·轩青的独女。

      轩青和他的母亲是这庭院里的忌讳。零零散散地,明月璕只知道,轩青是老来子,母子二人深受萨龢嵁宠爱,只可惜都福薄,早早去了。察下人们神色,轩青与目前府中掌事的嫡长子很不对路,甚有如鲠在喉之痛。

      关于轩青福晋的说法,就更加众说纷纭了。有人说,她年少失怙,寄养在叔伯家,因命途崎岖而有些左性狂放。有人说,她家自恃门楣高,轻慢待人,老爷子一生自诩清流,不耻与其为伍。还有人说,她族里本就安排了她坐门招夫、做个守灶女的。

      总之,轩青夫妇二人算是私定终身,故不为家风世情所容,更大大地忤逆了老爷子,尤其是轩青最后低头入赘,成了京畿巨室中万人指摘的笑话。

      不知经过了怎样艰难伫苦的波折,数载死不悔改的拉锯战最后,是萨龢嵁的彻底放手,父子愤而决裂。轩青深怀愧疚,于宅门前重重磕下三个响头,请了外差带着新娘南下广州自力更生,决意以十年磨一剑,誓硬要闯出番事业来,重挽门楣光耀。

      但人生事,不如意者十之七八。岭南湿毒的气候,轩青殚精竭虑、拼命猛干的劲头,再加上当年为了婚事,没少因顶撞萨龢嵁而频频受打落下来的病根。他终于,积劳成疾。

      康熙二十七年岁末,就在硕果小成,轩青携妇回京课考之时,旅途马不停蹄的颠簸,击垮了轩青原是强弩之末的身体。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捱到了保定,阔别数年再登入家门,拜见了父兄,夙愿得偿。这口气咽下,未及过年,人就没了。而与他情比金坚、矢志不渝的妻子,万份悲伤却坚定不移地,选择了随他而去。留下了一个两岁的女娃,便是她了。

      那是一场浑浑噩噩的醉梦。睡梦中总有人七嘴八舌地环绕着、激烈地争辩着,偏身子困倦得厉害,怎都使不上力。等她睡饱睡足了、乐意睁开眼了,却也彻底傻了眼了。

      康熙二十八年五月,当她终于扫净灵台、意识清明,就已托生成了两岁半的明月璕。不是没有诧异,不是没有疑惑——醒来的第一天她就明白了,“此生”路途艰难,唯有沉默是金、韬光养晦,明哲才能保住这条小命啊:

      大福晋那极力表现热情的伪善嘴脸,堂兄弟姐妹客客气气地夹枪带棒、大大方方地鄙夷。当家主事的大伯父也只是放衙后象征性地寒暄了几句,说了些不咸不淡的客套话。就是萨龢赫嵁本人也是久久地沉默不语。但这并不影响府里因她的醒来而再度喧嚣的蜚语流言。

      那个时候她便猜到了,这大宅门里的恩怨纷扰,甚至鸡毛蒜皮,都可以写出一部煌煌巨著。但她还是没料到,作为庶出、作为幼子,轩青当年所承受的宠爱与遭受的忌恨,这院里摩擦出的龃龉与厚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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