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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冤家不宜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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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榻旁的兽耳八卦铜壶滴漏上,箭尺挣扎着升降,追逐着夏日时光的流逝。明月璕笃定眼观鼻鼻观心,盯住眼前的绣彩人物围屏不放,少不了又被九阿哥酸刻几番。
一缕惫懒骄矜的娇嗔,千呼万唤始从内室飘出,“又寻得了什么稀罕物什儿,非唤我起来?倘再无甚新趣,可仔细你们的皮!”一句话柔肠百转,含嗔带喜,撩人心弦。
和着宫人低声的讨好,围屏后渐奏响环佩叮当,钗环琳琅。衣香鬓影中,矮榻上渐渐勾勒出一抹风流妩媚的娇柔倩影,斜倚在引枕上,不住地打哈欠。
明月璕瞬间低头,藏在了九、十的背影里。
“给额娘/娘娘请安。”十阿哥因与九阿哥生辰相继,自小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亦常是翊坤宫的座上宾。
那倩影惊喜地娇笑起身,转又怒道,“还不把这劳什子拿走?”
光影交错的那一刻,宜妃的视线震骇地剧烈抖动起来,不可置信地一步跨下榻来,栽倒在近侍匆忙的搀扶里。
“额娘/娘娘当心!”
这个与十一有着相似眉眼的妇人,笑时春波潋滟,静时寒光凛冽。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只是那眼波婉转全在盯着明月璕的一瞬停住,欣悦、思念、戚楚、委屈、不甘,甚是一闪而过的精明,飞速变换。
那视线先落回九阿哥身上,嗔怪了句“莽撞”,又道“老十也跟着胡闹”。她姿态袅娜,神采俏丽,凡举止无不娇倩动人。
九阿哥笑嘻嘻地打了个千儿,“儿子这要是不去,只怕额娘才要怪罪呢。”一根纤纤素指佯怒地轻戳在九阿哥额头,宜妃但笑不语,又拍拍十阿哥的肩膀,颇有满意之色。
见她款款移步而来,竟似是要搂自己入怀的光景,明月璕百爪挠心,准备了许久的那声“额娘”就是念不出来,灵光一现,噗通一声跪下行了大礼,颤抖着不肯起身。
宜妃忙俯身来拉,蓄泪凝噎道,“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难不成真像那些没影儿的话,跟额娘生分了不成?”
语带深情,亦少不了试探。明月璕不觉替胤禌委屈。不可言状的涩然袭来,许久,她嘶哑地憋出一句,“额娘……”
被这声中酸楚烫伤,宜妃垂泪道,“额娘知你怨我,可额娘,也只是想你有个好去处……怎料中了他人奸计,竟年年隔着那除夕宴遥遥相望!”语罢,恨恨地拈帕啜泣起来。
身边人影一闪,九阿哥早已上前扶着宜妃坐下,冰眸斜睨了一眼。她登时福至心灵地乖乖伏在榻边。
点过妆面,宜妃静静端详起她来,一双柔荑轻轻抚上明月璕面颊,“又瘦了,那起子奴才都是怎么照顾的……还是不长个,瞅瞅这宫里阿哥哪个跟你一般羸弱……唉,见天耗在那冷庙里,哪有的好?”
明月璕身子越缩越紧,又不敢躲,僵硬地听她忽起欣慰,“皇上临行前,夸你灵巧聪慧,再经师傅们点拨,必成大器。咱们相聚的日子终于到眼前儿了……”
瞧出她听到那两个字害怕,宜妃笑着轻拢她入怀,“傻孩子,你皇阿玛若不疼你,何必费心装点那山寺?都是那位‘祖宗’……对了,那萱寿堂怎住得人?待皇上回銮,额娘去替你求个恩典,可好?”
她笑得温暖,话却说得明月璕眉头心上微颤。萱寿堂与福宜斋是寿康宫后倒座两间小小抱夏厅,荒置了许久。为便宜侍药,又不惊动苏麻喇姑静养,十二阿哥便退居至此,胤禌回来自然一并效法。
见她郁郁不答,宜妃倒也没有坚持,“罢了,额娘只是心疼你,希望你能过得好些……”又意蕴深沉地一笑,“不过你这性子,倒是稳了不少,震寰大师果然教导得好啊~”
正听得人心里一波三折,那把尖锐的金石之音又强插进来搅弄波澜,“我倒觉得十一弟一如从前,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
明月璕心里叹气,这人怎就如此多刺?
瞧出她的腹诽,九阿哥调笑道,“不是么?方才路上就瞧你拢着马蹄袖,我还当是藏着什么宝贝要献给额娘呢?”
宜妃面上颜色登时鲜亮起来,那份不可言说的雀跃深深触动了明月璕。她默默将袖里的小匣掏了出来,闷声道,“生辰快乐……嗯,额娘……”
宜妃难以置信地接过来,指尖微抖,竟有些小心翼翼:一张张笔迹清丽、誊写隽秀的自制花笺,工工整整地抄录了七首念母思亲的诗词。每一笺花染各异,松叶牡丹红、芝兰紫、飞燕草蓝、霁青……尽是宜妃喜爱的秾丽服色,精心的剪裁让普通的宫纸也看着淡雅。花笺背后,还有一句蘸着金粉写的吉祥话。七年七张,全是胤禌亲笔。
昨夜,胤禌避开左右,将这小匣递给她,想请十爷代为转达。瞧不得那黯淡下去的怅然眼神,明月璕终是答应了。
看到最后,宜妃忍不住掩帕而泣,搂住她放声悲鸣——小匣底端是一张素描勾勒的十一小像,出自明月璕的手笔。从准备到定稿,着实费了不少功夫。“今后瞧见这幅画儿,就好像是看到了胤禌一样……”这也是她当时跟十一说的话。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那尾音的呜咽,让明月璕眼眶发烧。胤禌那每日清晨东向远眺的虔诚之心,总算没被辜负。
苏麻喇膝下有十二,宜妃恃二子一女圣眷正隆。唯独胤禌真正地形单影只。即便养在潭拓寺,究竟逃不过是生娘恩大还是养母情深的送命题。明月璕发现,他甚至会为引人注意而故意作贱身子。
宜妃仍紧紧拢住她哭个不休,九阿哥劝慰不住,只得胡搅蛮缠道:“唉,显见得我是没人疼咯”。他自小持重,从未显如此少年模样,宜妃自是破涕为笑。
偎在她怀里许久,明月璕抬头,羞怯地偷眼看了一圈。惹得宜妃一阵娇笑,“多大了也是额娘的宝贝。你九哥眼瞅着成人了,还隔三差五跟额娘撒娇置气呢。”
明月璕顺势释然地吐吐舌头。如此艳逸姣娆的模样、体贴入妙的性子,再配上这旖旎甜蜜的笑声,占尽风流蕴藉,连她都有几分酥麻入骨。
“可冤死我了,儿子什么时候跟额娘撒娇置气了……”九阿哥佯作委屈地瘫在榻上,扬脖朝她挑眉。
十阿哥也乐得帮腔,“今儿逢娘娘高兴,这个名儿你就担了吧!”明月璕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俩已一左一右地站在了自己身旁。
宜妃被这一唱一和逗得不住巧笑,甚是妩媚。刚刚那场暗流涌动算是过去了。
趁这空档,四五个捧着巾帕、靶镜、脂粉的宫人过来服侍宜妃起身,明月璕方悄悄后撤,便被宜妃反手拉近身边,只得坐在了脚踏上。宜妃这会儿兴致极好,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宫人们忙向她奉承,说五爷九爷肖父,唯十一肖母,任谁看来都知道是翊坤宫的阿哥。
听得宜妃一脸得意,接过九阿哥递过的茶,亲亲热热地跟她唠起这些年来的衣食住行,爱吃什么,觉可睡得稳,又问服侍之人是否得力。
“俞嬷嬷倒是你身边的老人儿了,想是样样妥帖……也好”,嫣红的指尖轻叩,忽又问道,“我记得那时你身边还有个管事宫监姓钱的,怎不见他在跟前服侍呢?”
钱?明月璕困惑不已,错过了宜妃难辨的神色,倒是九阿哥说,“怕是被顾祖棻借去侍药了吧,孩儿记得钱半诚倒通些岐黄之术”。
冷哼一声,宜妃不屑道,“这顾祖棻胆子倒是不小。也不知顾其芳那个懦弱样子,怎么养出这么个孙子”,转头又握起明月璕手心,温软道,“你且放心,有额娘在,定为你出这口恶气!”
宜妃又郑重其事地嘱咐起她用药,“仔细些,万勿错服误伤了根本……碰上不放心的,尽管寻那钱半诚来验验”。
十阿哥忽地自顾自笑了,秀气的面庞乍现几分豪爽,“真真和小时候一样,就是不爱说话啊……”
明月璕心知走了神,一边谢十爷解围,一边奇怪自己怎么又想起,别苑门前穆琅拦住怒气冲冲的自己,那踟蹰的样子,“顾医士是好人……太医院打发来的大人,个个都寻故回去了。只有他,一留就是三年……”
不待她解释,只听“哗啦”一声,珠帘飞溅,一名宫监猛地从外撞了进来,依稀可闻屋外的人声鼎沸。
明月璕险些从脚踏边摔下来。一个有力的臂膀适时捞起她,将她安置在榻上。
只听宜妃不改仪态万千地轻斥,“平日的规矩都白学了?慌什么?”
“回主子话,太医院左院判张敬忠求见……”小宫监顿了顿,忐忑道,“说是来请平安脉的。奴才已跟他们说了翊坤宫今日没有传召,可他们硬说来问您和各位阿哥爷安。顾祖棻还带了顶软轿……主子,您看这……”语毕,露尽急躁。
糟了,难道东窗事发?!明月璕小腿克制不住地哆嗦,指尖渐凉,额头也发起汗来。
“大惊小怪的。既是求见,就请他们进来,本宫正好也有些不适……有请吧。”宜妃语气坦然,甚显而易见地有那么丝不以为然。真正是荣宠在身,有恃无恐。
察觉她的颤抖,身后的人靠了过来,轻声对她道,“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