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月寻溪沉梦裀》斯人清唱

11、相思万点红

　　明月璕算是看明白了，眼前这位真是老爷子如假包换的亲儿子。记忆中的只言片语渐渐拼成一个答案。

　　本想着既别无选择，趁着都没长开雌雄莫辨，便为了自由放手一搏。谁知还没等她离开保定，这位闻名不如见面的二伯父就先奉命前来接应。

　　至此，明月璕也没什么好踯躅的了。捡着大眼瞪小眼的空隙，她清了清喉咙，尽量软糯道，“伯父的旧疾可都去了？”话都说到这儿了，再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

　　一字之差，但他是明白的。也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还行，乱拳打死老师傅，别人不知你路数，倒也是缓兵之计。”

　　“猜到了？”看他笑意就那么染上眉梢，明月璕点点头。大老爷同他几乎形同陌路，萨龢嶦亦更挂念他，反对那个嫡长有些得过且过。这是谁都看得到的事实。

　　“那您此来是代……”精明如他，能主动撺掇事儿么，必定是替上头哪一位来考察的。

　　见她还是按捺不住，马尔汉笑笑又道，“也是作为你的监护”。

　　这未尽之意让明月璕悬着的心终是放了下来。至少，她不是可有可无、能被随意处置的了。能让萨龢嶦如此信赖的人，她又有何可疑？

　　拾起炉上暖壶，明月璕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口中凛然大义道“那我就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看她那强自洒脱的作怪样，马尔汉失神片刻，“早闻你聪慧……也难怪阿玛这样钟爱你”。

　　听到马尔汉的安慰，明月璕绷得僵硬的面庞终是露出些鲜活神色，却只一瞬，又黯淡了下来——转眼经年……

　　“阿玛去世前，将你托付给我……”马尔汉说着，沉静的眼眸看不出波澜起伏。

　　有些无法适应这种传递式的托付关系，明月璕不自然地扭头，含混地道，“多谢您好意……”

　　“还真是如他所料”，他并不意外，“阿玛说，你是个外表看着有多柔弱、内心就有多倔强的丫头。一开始，也不肯相信他，顾忌得太多。”

　　听及此，明月璕不知有多懊悔。真恨不得时光倒流！

　　褪下大家长的伪装，他不过是个痛失爱子的父亲、一个抱憾终生的老人。他给予明月璕的那份爱，无论是来自遗憾还是血缘，都是极真诚的。甚至，为不惊扰到明月璕，那么包容她的清冷，悄然无声地无微不至着。可为何时光那样快，让他转瞬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泪潮涨了起来，迷蒙中明月璕听见马尔汉叹了口气，“阿玛还要我告诉你，他反而觉得这使他的心前所未有地接近一个人。即便你不是轩青的女儿，也是他最放不下的孩子。他说，你是一个可以让人感觉到幸福跳动的丫头。”

　　萨龢嶦因为自己而幸福？明月璕急不可遏地抬头，一把抹去面上水渍，深深看进了马尔汉眼里，听他郑重道，“他无比庆幸”。

　　未出口的感动淹没在呜咽里，明月璕忍不住渐渐嚎啕。马尔汉抚上了她的后脑，怕她摔倒。明月璕哭得痛快，干脆卸了劲偎在他身侧。

　　“他最想守护的就是你的笑颜，他为你取的字，你应当明白。”明月璕使劲儿地点头，像是怕他看不到似的。

　　“弯弯……你的名字或还上不了族谱，但对他而言，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嫡孙！”

　　随后，明月璕慢慢惊觉，马尔汉竟是本次行动的“总指挥”。“潭拓山近来动作太大，主子便着我留意。这不才放了些风声，就发现你入瓮了”。

　　见明月璕不满地撇撇嘴，他又笑了，“真当天高任鸟飞呢？不过十一爷也料到了。前脚给十四爷定师傅，后脚着内务府布置进香礼佛，大家心里都有准备。这要真还是安坐家中无动于衷，也不是皇子所为了”。

　　明月璕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爹若有意，一道圣旨召儿子回去不就了了？

　　“只怕不能完全如你们的愿，十一爷这病，比你们预想要复杂得多。”

　　“翊坤宫竟也就不急？”这才是明月璕一直的疑问。

　　他闻声眼光一闪，表情似是变了，可明月璕说不出，只莫名地心惊——差点忘了此人也是从二品大员，自腥风血雨中走出。

　　“你不必害怕，在此事上翊坤宫还真不敢插手，她不会为难你……”马尔汉如是道，打断她的疑惑，“我会陪着你上京，这些我们慢慢说。眼下，还有一件更紧要的……”

　　“阿玛给你留了些东西……”

　　不是没猜到，萨龢嶦定会想方设法让她足以安身立命。这才有大房与她堪称敌意的对峙，即便她从未动过这念头。

　　“你无需介怀，这事儿大嫂他们根本没有插话的权力。这是阿玛此生最珍视的东西，他希望今后由你来守护，守护他幸福的记忆。”

　　做过外交官的就是厉害，永远知道对方的软肋在哪，话说得人无法拒绝。“不急，等你见到，就知道你需不需要了。”

　　就此点到为止，马尔汉踏出房门时，蓦然扔下一句话来，震动着明月璕心弦：“倘若有万一，我绝不会置身事外的”，说罢唤小厮来前为二人带路。

　　此人言浅意深，但字字句句都代表了寸步不让的坚毅果决。目随那宽厚高大的背影，明月璕心下一暖，“那段幸福的记忆，恐怕也与伯父有关吧。”

　　很快，明月璕便有了答案。

　　当她真的踏入京郊梅园，见了那漫天满地的飘红万点，深深震惊于萨龢嶦年少时曾有过的柔情万千。浪漫，亦不过如此。 　　

　　青梅竹马抗不过父母之命，直到自己当了家，总算名正言顺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又老来得子有了轩青，视为掌上明珠。

　　再后来，轩青走了同父亲一样的路，同样锲而不舍那情之所钟。轩青被赶出家门时曾于此园养伤，也是在这里与福晋完婚的。 　

　　明月璕叹道，马尔汉说得对，萨龢嶦的这份准备，她喜欢。至少，待她完成使命，也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何况它美得如此绚丽。 　　

　　沉醉，这是明月璕见到梅园的第一反应。这座依山旁水的园林修建得别具匠心、打理得井井有条，处处透露着萨龢嶦护妻爱妻的一腔深情。 　　

　　从外看，梅园与一般官宦别苑并无二致：远看门庭峥嵘，车马稍近，便早有候在倒座房里的长随相迎。但过了门首，便要诧异别有洞天：宅门后既无照壁萧墙，也不见仪门垂拱！ 　　
　　满目只见：疏是枝条艳是花，浅碧深红，缀染晴川绿浓，好一片琼林花海扑面而来，以不同凡俗混芳尘的鲜活姿态，取代了生硬的垂花拱门——绿丝绦自成翠玉照影，掩映了内宅娟秀，唤醒了整座小园！ 　　

　　更奥妙的是，这琼枝迷阵以奇门五行布下，自成一道屏障，留住了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成了整座园林的点睛之笔。　　

　　在正门与前庭之间，就只有这片漫漫无涯的花疏天淡。院落里，星罗云布地生长着梅桂桃杏梨，并玉兰、海棠、迎春、梔子诸木。朱朱白白，疏疏密密，高高低低，丛丛簇簇，仿宫粉雕痕，若仙云堕影。 　　

　　其中，尤以腊月的雪里温柔、梅雪清绝远近遐迩。赶上这绽放的季节，忽然一夜东风发，散作乾坤万里春。而“梅”，正是马尔汉兄弟母亲的小字。

　　见她如此忻悦向往，马尔汉难得温柔地叙起幼年第一次被带来梅园的情景，“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园子，还有，那么美丽的额娘。”

　　跟着马尔汉亦步亦趋地漫步庭苑，明月璕频频发出惊叹，赞服这园林设计者叹为观止的匠心独运：

　　步入花海，依稀可见林间突起几处峰峦，山石连地拔起，却原来是依地势原貌就势改造，为园林平添几分自然真趣。唯有置身其中，方能邂逅零星散落的几枚轩亭，诉说着历代梅园主人的深情过往。

　　明月璕抚上一座凉亭，红漆斑驳，很是有了年头，上书对联：“双飞却似关睢鸟，并蒂常开连理枝”“梧桐枝上栖双凤，菡萏花间立并鸳”。很难想像，萨龢嶦那样一个精明强悍的人，也有这般花前月下的柔肠，更伫立此亭以□□情永恒的纪念碑。 　　

　　“待你出嫁，也可在此立座小轩，刻一对楹联。”马尔汉冷不丁出现在身后。 　　

　　啊？明月璕傻了眼，这身子才七岁光景，想得还真远。便随口搪塞问了句“哪个是您的？” 　　
　　不想那沉静的深眸微泛波澜，明月璕立时察出几丝不豫，正捻足踧踖着，马尔汉却已启步引她走去，只是遥遥停在了数步之外，似与小轩静默相望。 　　

　　明月璕亦驻足在外，心底默念，“笙磬同谐，琴耽瑟好”，两行楹联字体不一，言浅意深，显见得伉俪情深、相伴意长，勾勒着相濡以沫的诗情画意。可那为何？然而不待她问，马尔汉已然转身，向前方水榭随手一指，“那是你阿玛额娘的”。 　　

　　穿过层层姹紫嫣红，于山重林复疑无路中，蓦然可见一抹湖光水色——这里是梅园的地理中心，亦是地势最低点，心湖。

　　明月璕走进湖边小榭细瞧，亭顶下只有一幅字：“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 　　

　　她轻轻念了出来，“是唐伯虎的《题海棠美人》？”闻声，许久未语的马尔汉低眸扫了她一眼，“往后便避称‘解语’吧”。见她迷惑，马尔汉方才开口，“那是你额娘的闺名”。 　　
　　轩青的福晋，叫海棠？在他肯定的目光中，明月璕抱歉地垂下了头，“我从不知道……” 　　
　　马尔汉于她肩头抚了抚，却是说，“今日在园子里歇一晚，明早就要进京了”。明月璕一滞，点了点头。 　　

　　浑厚的声音再度响起，“害怕么？” 　　

　　“说不害怕那是骗人的。”她老实地答道。 　　

　　他轻笑，“伯父在呢。”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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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爱的梅园终于开始揭开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