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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错抉 ...

  •   “请两位再靠近一点好吗?”
      床边的两人按指令靠近了些。
      “周处长……”站在相机后摆弄设备的人不尴不尬地笑了两声,“您别僵硬着啊,您这样我没法儿拍的。”
      床头左手边那人先是皱眉,然后刚一起身就被右边那人拉住了。
      “马上就好,周哥您再等等。”右边的人抚着左边那人的背,后者没说话,缓和了表情又坐了回去。
      就在这个瞬间,相机发出一声轻响。
      “周处长,杨队,拍得了!二位请起吧……”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滚滚车流似乎一眼望不到头。杨森抹了把鼻尖上急出的细密汗珠,狠狠一拍喇叭,老旧的警车发出一声沉闷嘶鸣。
      前方奥迪A4的车窗被摇下来,“叫嘛呢叫!警察了不起啊?”
      杨森看了一眼叫骂司机的车牌号,决定暂时不跟丫计较。
      催命的手机铃声在这时响起。杨森匆忙接通,“周处。”
      “到哪儿了?”
      “还跟当阳路上堵着呢,怎么着也得……十五分钟吧?”
      “放上警灯,拉响警笛。”
      “啊?”杨森一怔,“周处,都堵着,影响不好。”
      “还有二十五分钟,要不然你跑过来?”
      “周处您可饶了我吧,”杨森悻悻应声,从置物箱里摸出警灯落在车顶,警报长鸣,在一片怨声载道中杀出重围,从缝里挤出来拐上了应急车道。
      一路疾驰到泉齐山脚,杨森在拐弯处一甩车尾,拔了钥匙跳出车门就往山上跑。周围已经戒严了,长长的警戒线绕住整座泉齐山,除了鸟叫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声音。
      杨森跑得浑身汗,初秋的风已经带了凉意,他的大脑高速运转,无法降温。
      途中穿过山腰聚集的一帮人,个个警服利落笔挺。杨森抽空瞄了一眼,杠杠星星晃得他头疼,警督警司成片,随便拎出哪一个都能压得他直不起腰。
      他低了低头,加快了赶路的速度。
      “周处!”
      山顶上风声凛然,他的衬衫没掖好,半边翻出来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周续站在崖边上,闻声回头看他,露出一点笑模样:“你来了。”
      杨森不由自主地笑开。“嗯,掐着表呢。可不敢迟到。”
      “大路跑上来的?去过现场了吗。”
      “那边儿人都挤满了,我一小片儿警,人也不让啊。”
      “谁不让?”周续的脸色冷下来,“我去跟他说。”
      “别别别,您千万别这样。”杨森拽着他胳膊慢慢地将他拉回山顶空地。“又落人口实不是,市局刑警队长跟那儿杵着,我凑近前去干嘛呀?”
      周续由着他动作,听他这么说,情绪却并没有缓和。
      “你应该有资格的。”
      “周处……”杨森似是劝慰,微微歪头,笑嘻嘻地喊了一声。“多大点事儿啊周处?”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周续比杨森矮将近半个头,被杨森拉着倒跟靠在他身侧似的。“Pad拿去,文字材料、视频照片,全在上面。”
      “谢了周哥!”杨森站直了接过来,滑开桌面,要密码。他偏头望了周续一眼,对方微皱着眉在看山腰那拨人处理现场,小心思忍不住作祟。调出键盘,动动手指,周续的姓名缩写首字母加出生年月日被输入进去。
      不对。
      杨森面不改色地转而输入了自己的姓名缩写出生年月日,这回顺利显示了桌面。这倒令他茫然了一瞬,原本也只是顺手而已。
      “看到标记九了吗?”
      “……快了,快了周哥。”杨森掩饰性地上下滑动手指,迅速打开目标文件夹浏览。
      周续没再往山下看。他的视线落在杨森身上,仔细地、缓慢地、认真地,一点一点地,看着身侧这个人。
      他知道杨森最服的就是自己观察细节、分析条件和归纳总结的能力,两人初次见面,就是这个精准判断的能力令年轻气盛的警营新丁甘心俯首。可事实上他一直没有告诉杨森的是,警校初逢那一眼,他引以为傲的、甚至是已经成为职业素养与本能的判断力在那一刻忽然全部失效——完全是凭借本能,以及一点微妙的直觉,他给出了从业以来最不具参考价值的论断。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么评价一个人。用的是事后想起每每令他恍惚的冷静而斩钉截铁、甚至带一分诱导的语气。
      “……周哥?周哥!周处!”
      周续回神,“全部看完还是只看了星标?”
      杨森把Pad扣在手心里,“想什么呢周哥,这会儿走神啊。”
      周续很坦然:“在想关于你的事情。”
      “嘿,嘿……”杨森低眼笑笑,“我全看完了。周哥,这事儿不好办,现场这个位置太尴尬了,影响恶劣不说,又不能暗着来。厅里怎么决定的?”
      “厅里还没有决定。大概,会参考我的意见吧。我是‘专家’嘛。”
      他的表情平静,杨森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别的。“有用就行,这么些年都过来了。”
      周续弯了弯嘴角,笑意浅淡。
      单从周续的年纪来看,省公安厅处级干部的位置很能让人称一声“青年才俊”了,可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这么些年受的冷漠与排挤他早已习惯,甚至偶尔也能自我调侃一下。省厅不比其他单位,学术派之类纯理论型角色最引人不屑轻视,他名牌大学法学、应用心理学双博士学位,冷板凳一坐就是两三年。
      倒是出了篓子就会想起他。他周续就是个替人善后的,还不如杨森当个派出所片儿警来得自在。
      “封锁消息的事宣传口儿在做,不用担心走漏风声。你来的路上很堵是么?那是城区发布了交通单行管制,南门立交桥禁行了,不是泉齐山这边。”
      “南门立交啊?怪不得呢。”杨森摸摸鼻子。周续总是这样,笑微微地打量你,三言两语间立刻就能知道你所思所想。“周哥,一会儿人散了你陪我下去看看现场呗?”
      “你想看,现在就可以下去。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
      杨森歪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提起这件事。“周哥,你今天怎么了?高处长……又难为你了?”
      “没有。”周续飞快否认,然后自己也有些茫然。是啊,总说也不像话,自己又是在为谁愤愤不平?“你不是要看吗。”
      “我不看了。”
      周续瞪他,“别开玩笑。”
      “说了一会儿等人散了再下去啊。”
      叹了口气,“好,我陪你。”反思半秒,有些明白自己在为谁愤愤:“我说过了,你应该有资格的。你比他们都有资格。如果不是跟着我……”
      “周哥。”杨森扶着他肩膀挡住了接下来的自怨自艾。“我觉得跟着您挺好。我不是也说过的吗,都是自愿,不碍着旁人什么事儿,您放宽心,别提这个了。”
      杨森直视着周续一字一句,郑重得很。他的脸上居然有笑容。周续忍不住抬手去触那因笑容浮起的纹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他心里觉得很是对杨森不住。自警校初见后他便留意起了这个好苗子,时不时地就去看看,兴起了指点几句也是常有,毕业后更是直接把他落户进市局刑警队,省厅里谁不知道这姓杨的是他周处长的嫡系部队?坏就坏在这一点上,周续一向与政法委书记关系亲厚——只是私交颇深,万没有料到这竟被挖出来当做了派系攻讦的由头。上层利益交割侵损的从来都是基础构成,周续因为身份被副厅长竭力保了下来,杨森就没那么幸运了,被记过下处分不说,差点连警帽都没保住。
      最后还是周续打点,遣回了原籍地派出所做一名普通的小民警。为免受他人排挤,周续逢着重案要案就叫他来协同调查,久而久之,知情的不知情的都不大难为他了。
      “不大难为”不是不难为。警衔摆在那里,一个小小的二级警员而已,撑死了在辖区里有那么点权力,又指望外人会给多少好脸色?
      杨森升职无望,至少短时间内是这样的。这是周续和杨森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都是因为自己。
      “……后悔么?”周续压下话尾那点颤音,他是早就后悔把杨森拉下水了。他的情绪一下波动得厉害,尽管勉力抑制,但只要一想到面前这人的半辈子是被自己给毁了的,心里就忍不住掀起异样。
      杨森摇摇脑袋,捉住周续的手握进自己掌中。“跟着您才叫见世面呢周哥。您一手提点我,我感激您,诚心实意。”周续低眼无话,原先被初秋的山风吹得有些冰凉的手现在被捂得暖暖和和。“周哥,你尽说我,厅里难道没人给你下绊子?想想你,再想想自个儿,嗨,多大点事儿啊。”
      “他们也就是闲言碎语,这种言辞中伤怎么能比得过基层一线的真刀实枪?”平日里的如履薄冰总好过天天面对实打实的伤害吧?
      周续猛抬头,与杨森的瞬间对视令两人同时一愣。不期然的情绪宣泄有多么的不合时宜,就有多么的恰到好处。
      那是一种足够彼此舔舐伤处、相互慰藉痛楚的情绪碎片,只需一点火星,便能炸得人四分五裂、体无完肤。
      就是这点火星的热度灼醒了周续,他难堪地别开眼,抽回了自己被裹起来的手。
      “这件事涉及高官家属,处理起来也很棘手是么?”杨森乖顺地没再招惹他。但是你看,你也并没有比我轻松多少。
      “嗯。明天我得上门去拜访安抚。”
      “高处长的意思?”
      “死者家属的意思。高建军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拿捏,他没那么蠢。”
      “也是。”杨森应了一声,却没再说别的。
      周续笑着追问:“想到什么你就说,总叫我猜,我不累你还嫌烦的吧。”
      “……我不嫌。你猜呢。”杨森的语气里带着逼迫与引诱。这个人不是无所不知的么?不是心思玲珑么?自己想什么他会不知道?
      他会不知道?!
      周续敛净了笑意。“我不想猜。”
      他真的很怕会猜错。杨森在想什么,从一开始自己就没看透过。
      在别人面前如何高深莫测,在对方面前就如何无处遁形。这是两人心底共同的感觉。巧合,又像是理所应当。
      山顶的空旷中有了一时应景的沉默,风呼啸着从山腰挟着半青半黄的枯叶碎屑往上卷,呜呜地带着响儿,填补了几分空白。
      周续盯着杨森扎在腰带外的衬衫下摆看,末了伸出手,仔细地帮他摆弄妥帖。下摆被一点点塞进腰带里,不再空悬着漏风进去。
      他双手环过杨森腰身,表情谨微且认真,混合成一种奇妙的虔诚。杨森几乎没花哪怕一丁点时间去考虑什么顾忌,抻手就把人搂进怀里抱得紧紧的。
      ……周续没有挣脱。杨森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兴奋,直当这是默认,头脑甚至长达数十秒是拒绝接收外界信息的。
      “这就是你想到的吗?”周续幽幽地说道,“你觉得我能猜到吗。”
      “我觉得,”杨森没有松手,“能。周哥在我心里无所不能。看你难过我特别、特别——特难受。”
      特别心疼你啊周哥。成天跟那帮家伙虚与委蛇、笑脸相迎,不累吗?
      你的眼神明明很疲惫。你的身边一直没有人……我可以做你身边那个让你随时倚靠的人吗?
      请允许我暂时拥有这个资格好吗?
      难以一一辨明的情绪次第在杨森眼里划过,周续将这些尽数看进心里,舌尖尝到几丝苦涩。该怎么处理?拥着自己的这个人明明是因为自己而从云端坠落至泥泞的啊。
      你怎么会用这样卑微的眼神看着我。难道不是我欠你良多?
      “还习惯所里吗?”周续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杨森,你还想不想回刑警队。”
      杨森脱口而出:“想。”
      “那你就跟我保持距离!”周续甩开他,“这是个常识,你不懂吗?”常识两字,被咬得极重。“人不能太贪心,你想回去,就不能要我的庇护。”
      “……我不是在向你要庇护!”
      “那你想暗示什么?你把话说明好不好,杨森,你想我怎么回答?”
      “周哥——”
      杨森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敢去碰他。周续犹带着骤然高喊的微喘,却神色凛然,逼得杨森错开视线。
      刚刚上山时周续就是这样站在崖边,沉默而眉头微锁,一副心事沉重的样子。他的脚下是险壁空谷,杨森受不了他随意便把自己置身于那样一种危险的境地。
      于是借机将他拉离崖边。可现在,是自己将他逼进犄角,好意思再伸手吗?
      ——如果现在不伸手,下次他还会给自己机会吗?
      “周哥。”杨森只挣扎了一瞬,迅速便做出了抉择。“我不懂什么常识,我这人脑子笨,我就问周哥肯不肯给我这个机会……等我?”
      “你确定?”周续的表情很复杂。“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抉择一定,就不能再更改。想过错误的下场没有?
      “我确定啊周哥。”杨森笑着重新拥他入怀。该怎么去定义现在的心境?轻松、自在,释然、欣慰?
      喜悦。对,就是这种目空一切的喜悦。
      周续把下巴抬高磕在他肩上,山下是青黄掺半的漫漫林木。
      等待。这真是一个长长久久的词汇。在这个过程中耗尽余生,错了也再不能回头。
      杨森则看到的是秋日高远且澄湛如洗的天空。无垠,且充满生机。
      有人说拥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却最遥远的姿势,两人背向而行,终将形成陌路。
      而在这一刻,两人同时听见了一片宁静中啸啸挟卷的风声。
      “风大了……陪我下山看现场吧。”
      “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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